5、先進典型
進了醫院,兩個姑娘正在吃晚飯。
童真真躺在床上,右臂打著石膏,左手扎著吊針,臉上稍微有些血色。床頭柜上擺著兩個飯碗,上面只有幾根青菜。夏永山心中一揪——才做了手術,怎麼也應該有一點兒營養食品,就這麼粗茶淡飯的,怎麼恢復健康?也沒來得及在家裡燒一點菜帶過來,哪怕雞蛋湯也是好的吧?
孫會計也很懊惱,說夏永山催的緊,沒打算今天晚上來的,要不然在家裡就把老母雞殺了,煨一點湯喝一喝,也能加強營養。
童真真兩手都不能動,只有馮有珍喂她,本來就沒有胃口,見了來人,童真真搖搖頭,一口也吃不下去了,馮有珍也放下了勺子。一看兩個大男人就像搬家一樣,又是大竹籃,又是大包袱,放了兩個背包在隔壁的床上,其中就有一個自己的花布口袋。
她嗔怪地問,為什麼要帶這麼多東西?也送她回城嗎?
夏永山掏出一封信,說看樣子就是蘇老師的字跡,不知道怎麼地址在鄉下?
聽說母親來信,童真真掙扎著就要坐起來,馮有珍趕緊按住說不能動,接過信拆開,湊到她眼前。只有一張紙,但是密密麻麻的,天色已暗,病房燈光昏黃,哪裡看得清?於是大大咧咧的說:「童真真,要是沒什麼秘密,我就念給你聽吧。」
來這兩個男人都不外,一個是被拯救了的孩子的家長,另一個是救了自己,送進醫院來的老同學,就是有什麼不妥當,也不會怪罪。何況母親一貫謹慎,她們這種家庭,來往信件可能都要被檢查,哪裡會寫一些不合時宜的話?白紙黑字,不是留著被人抓辮子?於是很坦率的說:「無事不可對人言論,念吧。」
馮有珍清清嗓子,朗朗開口:「親愛的女兒,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城裡了,現在跟你一樣,也是下放隊伍中的一員了。只是,你們是知識青年,我只能算是知識中年了,也可能算是老年了,因為媽媽真的覺得老了,有些力不從心了。也沒來得及去看你一趟,就到農村來了,只是這農村非彼農村。城市裡的學生都下鄉了,而鄉里一直缺少師資力量,現在各個公社都開辦學校,嚴重缺乏中學教師,所以學校下遷,老師充實下來,進入到各個地方的公社中學,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出力量。
「因為通知很快,事先並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一直到落腳安頓下來,才能寫信告訴你。我們下來太晚,公社中學才開學不久,可能暑假也要上課,還要籌備件新的教室,老師都要參加勞動,原來打算看你的,可能也沒有時間了。如果有時間,媽媽去看你。
「近來還好嗎?一直說要感謝夏永山,他把當老師的機會留給了你,現在我們可以算是同行了,老師就是園丁,培養祖國的花朵,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教書育人,神聖而偉大,一定要……」
後面就是教導女兒的道理,夏永山思想已經跑馬,看馮有珍已經念完,於是就說,他估計都不錯,回去休養要人照顧,馮有珍當然只有一起回城了。生產隊也准了假。
母親的信很意外,童真真內心澎湃,表面上鎮定自如。母親在的地方就是家,哪怕住在亭子間里。手斷了才能回城,所有的傷痛聚集著,就想哭在母親懷裡,才能釋放自己的痛苦,可是陰差陽錯,母親又到另一邊的農村去了。當然要跟隨而去。
聽她用暗啞的聲音說出打算,夏永山急壞了,只能說,這裡還有白主任,板橋更閉塞,萬一有個好歹,沒地方治療。趁蘇老師剛剛下鄉,可能戶口還沒有遷走,趕緊回去,把戶口糧卡食品票證都辦理好了,拆掉石膏了,再看母親不遲。
馮有珍也讓她放心,說陪著她回城照顧,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也一定是蘇老師的願望,不管是燒菜做飯,還是洗衣打掃,都能夠幫助老同學做,好好養傷就是。
夏永山嗆她一句:「還照顧傷員?就幾根青菜。」
「那怎麼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哪怕在外面買碗麵條,手術病人也能吃下去呀。」夏永山不容置疑地吩咐馮有珍,「帶來了雞蛋,你拿兩個去沖蛋花湯,也算加強營養吧。」
馮有珍雀躍了,說正要到食堂送碗,沖蛋花去。跟著就出了門。
想把孫會計也打發走,還沒來得及說,他才走到床邊說:「童老師,你受苦了。都是為了我家娃娃,來得太匆忙,也沒來給你燒點湯來。」
「不要緊的,什麼也不想吃,醫生說不吃沒有抵抗力,這才勉強吃幾口。」童真真眉眼一彎,打起精神寬慰對方,「沒什麼,應該的,一條胳膊換一個小腦袋,值得。」
她只是陳述一個事實,說的雲淡風輕的,讓一個彪形大漢眼眶也濕潤了。夏永山說:「孫會計,麻煩你去找一下白醫生,就說我來了,想問問什麼時候能夠出院。」
男人有淚不輕彈,不願意別人看見自己哭泣,趁機出去了。
病房沒有人了,夏永山才走過去,坐在床前輕聲問道:「還疼嗎?」
「好多了,疼痛的等級,起碼降低了50%。」見他的臉上有些不忍,童真真又淡淡一笑,「這麼忙還趕過來?學生還要你教吧?」
「就是,我把接力棒交給你,你現在又還給我了,但是……」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一定要儘快回城,我也要回城了,這是個機會,暫時不要對其他人說。」
她細細的眉毛抖動了一下,幽幽的說:「你不是要紮根山鄉嗎?怎麼當逃兵了?」
他急忙解釋:「這一屆工農兵學員招生,公社推薦了,所以,我也要回城區準備考試,等放假我就走,你一定等我,在城裡好好養傷,我去……」他馬上就變語氣,「我去向你請教。」
「你都上了兩個高三,比我們還多了學了一年,還用得著向我請教?」
「哪有?」他聽出對方語言中的揶揄,申辯道,「我從65年的4月份休學,66年4月份回校,怎麼就多上一年呢?相反的一年回鄉勞動,你是全校第一的成績,如果參加高考,你說不定也能成高考狀元。」
剛才說,他推薦上大學,童真真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很快,就像烏雲遮住的星星一樣,馬上暗淡下來,聲音更加低微:「我的情況你太清楚了,在學校大家都憋著一股勁,誰也不說破,你們六五屆的,那些政審不過關的,哪一個考上了?更何況現在雪上加霜,又這個樣子,考大學?下輩子吧!」
她突然轉過臉去,那閃閃的淚光還是被他看見了,心尖尖一抖,腰身彎得更低,俯身說:「會好的,政策也因人而異,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變了。等我考上了,等我工作了,等我有能力了,我會幫助你的,就像你在學習上幫我一樣。」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他的頭越靠越近,很不熟悉的,很不習慣的,很難為情的那種氣息襲來,讓一個年輕的姑娘無可退讓。半個身子也不能動,連轉頭都沒有地方了。
從小母親就教導她,男女授受不親,一定要保持距離。母親的容貌是教師當中數一數二的,她可以保持高冷,常言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蘇老師比寡婦都悲慘,還要讓人避而遠之。寡婦可以再婚,有夫之婦不可以。有夫之婦,丈夫又不能回來,還在海峽的那一邊,就像隔著天塹。是擺脫不了的婚姻,是無法事實的婚姻,是千夫所指的婚姻。誰叫她的丈夫要當炮灰,跟著人民公敵到孤島上去呢?
好在她低調內斂,溫婉端莊,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人見猶憐,讓人痛恨不起來。不僅人長得漂亮,字寫的也漂亮,書教的也漂亮。大家都對他她客客氣氣的,但是都敬而遠之。就是早期學生對她的批鬥,也引起很多同情。
她自動與人保持距離。在辦公室不用說了,各干各的事兒,各上各的課,就是與學生也有一定的距離。女兒不同,到底是學生幹部,不能脫離群眾,否則差評太多,影響自己的前途。
但是,在生活當中,母女兩個同仇敵愾,防男人就像防賊一樣,不僅不串別人的門,也不歡迎任何男教師的來訪,本來家裡也不大,兩張床之間只能站一個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誰去呢?
只是在前期,工宣隊進校,有人好奇,有人心懷叵測,到她們家調查研究,也可以說是監督改造,但是進了家門,只有坐在女人床上。而母女兩個,就只有站在門邊,等於向學校宣布——家裡來男人了,這樣誰能不尷尬?以後,再也沒人去了。
唯一去過她家而且藏身的,只有夏永山,是在特殊的時期,特殊的情況下,前後來過三次。可以說他們互救的。所以除了工作,除了學習,夏永山是她交往最多的男生。
一起工作,一起上學,還有患難與共的經歷,對一個青春少女來說,小夥子年輕英俊,幹練寬厚,還有一顆熱心腸,對她們母女兩個體貼入微,那份深情厚誼滾燙滾燙,石頭都捂熱了,情竇初開的少女,任是無情也動心。
可就是不能動心,同學期間,一門心思準備考大學,停課期間人心惶惶,下放農村擔心出路……即使一帆風順、平安無事,他們之間也隔著一道天塹——家庭地位懸殊。
兩個陣營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是比貧富差距更無法填補的鴻溝。想都不要想,提也更不能提。唯恐避之不及,卻也避之不及。
唯一的身體接觸,只在這次受傷中,被男人抱在懷裡不止一次,被巨大的羞恥感包裹著。所有的毛孔都為之震顫,身體驟然熾熱,彷彿被焚燒一樣,無法正視那種尷尬的情況,恨不得去死。
可是,疼痛比死亡還要難挨,她沒辦法躲避,也沒辦法反抗,相反還有一種安心,一種減痛,一種溫暖……
手術過了,疼痛減輕了,男人再次靠近,回想起那個時候的親密接觸,簡直有些無地自容,事情快要過去了,兩人沒有必要接觸了。更何況,他馬上進城上大學了,而自己是一個殘廢人了,鴻溝又下陷三千丈。
這是在醫院,農民看病很困難,小病扛、大病拖,住院的病人很少,女病房就一個人。他把其他的人打發走,就是想親近的吧。用告訴秘密做借口,莫非想趁虛而入?
不說別的,就在這件事情上,他也付出了太多,應該對他感恩戴德,總不能讓他下不了台。頭腦一轉,看著輸液的瓶子,輕聲呼叫:「藥瓶沒水了!」
夏永山跳起來,連忙朝外面走,邊跑邊喊:「沒藥水了,快來人——」
「來咯來咯。」應聲而來的是白醫生。
與往日大不一樣。不再是畏畏縮縮的小老頭,胸挺起來了,腰直起來了,眼鏡戴起來了,一件新的白襯衣,穿身上筆挺的,頭髮一絲不苟,精氣神全來了,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思文司文儒雅,難怪,他會犯作風錯誤,這樣的男人很有魅力,會沒有女人向他身上撲?才怪。
他進門先到病床邊,將手裡的棉簽按在吊針上,抽出吊針,說了一聲:「按住。」他身後的孫會計接班。白醫生才退後一步,點點頭問:「還好嗎?」
「這應該我們問你。」夏永山毫不客氣地說。在生產隊里,就他們關係最好,除了老白的風流韻事,可以說是無話不談。
老白懂他的意思,說從現在的情況看,沒有大礙,明天早上抽血化驗一下,如果一切正常,後天就可以出院了。孫會計就說住到他家,可以燒點好的加強營養,知青的生活太清苦。白醫生聽到風聲,說不是可以回城了?孫會計一喜,說那就好了,可以讓媽媽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