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專家出山

6、專家出山

童真真聲音怯怯的:「母親也下放了,我不過,要從一個公社,到另一個公社。」

白醫生的臉一沉:「你不是可以回城了嗎?這可不是小傷,每月要到醫院複查的,農村哪有這條件?弄不好,右手也保不住,你就真的殘廢了。趕緊回城,儘快回城,加強營養,早日康復,右關節不能活動,也能做很多事的。」

「老白,謝謝你救了她。」夏永山拍拍醫生的肩膀,跟著就問,「塌方的路還沒開出來,不能通車吧?」

「快了快了——」馮有珍端著蛋花進來,「我在食堂聽說,最遲明天晚上,路就通了。」

孫會計就說,後天早上拖拉機來,送他們進縣城,就有長途汽車回家了。

「不用不用,羅主任說,路通了就回城,只要真真能出院,就把我們一起捎回去,晚上趕夜路也不要緊。」馮有珍把蛋花放在床頭柜上,拿勺子攪攪,就要喂她。

夏永山拉開抽屜,悄悄放的幾顆大白兔奶糖,還沒來得及說呢,取出兩顆剝了,丟到碗裡面,說這樣還能增加一點甜味。馮有珍就說這是好東西,小時候爸爸去上海,帶回來過,好多年沒見到了。夏永山就警告她不要偷吃。馮有珍說他小看人了,自己慚愧,一顆糖都買不起,也不能偷吃病人的東西呀。

「我在爺爺那裡拿了點錢,帶回去,你們兩個先對付著用。」夏永山塞了十張十塊錢給馮有珍,又問白醫生有沒有錢。

「現在沒有。」

夏永山就說白醫生是單身貴族,如果不是這幾年倒霉,早就發大財了。老白不理他,但臉色很難看,讓孫會計手放下來,說已經止血了,再讓童真真坐起來,蛋花湯喝完,還需要下床走走,有利於……

正說到這裡,他看著窗子外面有人走來,就像見鬼一樣,馬上停止說話,看見空床上自己的帆布包,提起來,疾步出門。夏永山奇怪,跟在他後面溜出去,出門應該向左,他向右過去,進入一間空著的病房。

夏永山滯后,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回頭望去,左邊門洞進來個女人,正是羅主任,走進了女病房。

他躲著她?他搖搖頭,也走進空洞的男病房裡,暗處,看見兩點高光。

原來是躲避這個女人,他悄悄問老白,是不是對她耍流氓的?

「我不是登徒子!」老白突然生氣了,低聲吼道。

門是開著的,外面看不見裡面,卻是一個很好的藏身之處。

老白感謝夏永山,在生產隊里,只有他把自己當人,而且當成知識分子尊重。從去年4月份高考體檢之後,這個小夥子,突然回鄉,說是肺部空洞,老白還有一些可惜。可是第二天就看出不對頭,懷疑醫生是不是受人利用,存心陷害高考生,居然犯下那麼常識性的錯誤,說不定有陰謀。本來想提醒夏永山,讓他申請複查的,可自己是個壞分子,哪裡敢說話?

跟著,被夏永山發現住在牛棚里的老白,是個非常有學問的人,心生崇拜,借口說爺爺腰不好,需要人照顧,就讓他住進家裡了。不僅治好了腰疼,還能把最普通的蔬菜,做得十分好吃。從生活的伴侶,發展成師生之間的友誼。

現在,老白住在公社了,夏永山在危難之中拉了他一把,又是他接過來重做舊業,沒有荒廢自己的學識,對這個小年輕十分感激,也認為他是可造之才,難得有這麼寬宏大度的品德,雖然是幹部子弟,一點也沒有紈絝氣息。只可惜去年沒有及時提醒,沒能考大學,否則也不會在鄉下了。

不知道是哪個蠢貨,搞透視的醫生,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一個團徽戴在胸前,就說肺部有那麼大的空洞,簡直是害人!後來說起這事,夏永山一笑而過,說這就是命運。老白不相信,認為這是有人故意使壞,因為按照常識,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就像自己被栽贓陷害一樣。

夏永山並不放在心上,卻抓住了老白透露的信息,追根求源,問他為什麼怕見這個女人?難道當初沒有犯錯誤嗎?他們談了很多很多問題,可是一遇到這個問題老白都迴避了,現在兩個人已經分開,很快城鄉距離更遠,就是想說都沒機會了

老白還是不願意說,說攤上這種事沒辦法,已經這樣了,什麼也不必再說了。

夏永山就說:「老白啊,你要再不說,以後你就想說,也可能找不到我了。」

「你要回城了嗎?」

「你就羨慕吧——現在我也要去上大學了。」夏永山把要當工農兵學員的事說了,得意的說,「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過去只羨慕你讀過大學。」

白羽凡暗中稱讚他命好,說出來的話卻是:「如此說來,你的大學未必如我的大學。」

知道他說話的意思,夏永山也說了自己的擔心:「就怕考不上。」

老白說,你又不是豬頭腦子:「按照文件的標準,初中畢業都可以,你都高中畢業了,還比不上那些毛頭小子嗎?放心吧,就是六六屆的畢業生,家庭背景比較好的,學習成績都不怎麼樣。而學習好的,大部分背著這樣那樣的包袱。在各個地方推薦的情況下,還有那些開後門的,良莠不齊是必然的,放心上戰場吧。但是勸告你一句,就是進了大學也別放鬆,先要在班上出人頭地,再要於學校立於不敗之林……」

他的話和童真真的話意思差不多,夏永山莫名欣慰:「呵呵,怪不得人家叫你老白了,你就是走資產階級白專道路的典型。這個樣子了,你呀,還不夾著尾巴做人?」

白羽凡倒抽了一口冷氣,真是言多有失,馬上語調降低了:「是的,我之所以看重你,不僅僅因為我在你家住過,而且看中你的為人,我相信,你將來一定有出息。」

「借你的吉言了,也要謝謝你,這麼長時間對我的幫助。跟你學到不少東西,不僅增長了見識,學到一些疾病的防治,還有……」夏永山輕笑,突然不說了。

「你跟我學什麼?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

「不能這麼說。」夏永山一本正經的理論,「我們的社會主義的終極目標,就是建設共產主義,不就要讓全體人民都過上好日子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你說這是資本主義?為什麼還要朝那方面努力呢?放心吧,我不會給你扣帽子的。還跟你學了一手好廚藝,居然能燒很多很多菜了,將來,我一定能討我老婆的歡心。」

「你老婆?」暗中,白羽凡的目光錐子一樣,「她是個好姑娘,但我早就聽說了,家庭出身太可怕。如果為了你的前途……」

夏永山趕緊把他的話攔截:「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扯的太遠了,走一步是一步,我把學生課上完,放暑假了,我就回城了,希望像你祝福的那樣,能夠考上大學,將來,你也能回城,遇到合心的,你倒是更應該找老婆了……」

知道對方在安慰,白羽凡還是有些感動,心底最隱秘的黑洞,一點火星跳躍了一下,瞬間熄滅:「不說了,不說了,不和你說那麼多,你也不要疑神疑鬼的。我不是因為羅主任,但是,她有推脫不掉的關係。你回城,想拜託你的,調查一下,我是不是花花公子?如何幫我洗白?從小有潔癖,不是什麼女人都能看得上的,卻被扣上這麼臭的大便盆子,讓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比竇娥還要冤。說句老實話,如果說是別的罪行,還可以算一個男人。被這樣栽贓,都當我下流無恥,有朝一日到了另一個世界,都沒有辦法,見我的列祖列宗……」

窗外的路燈,投進昏黃的光,看不見老白的面容,但是聽到他聲音的哽咽,看得到他的手盲目揮動,閉著眼睛也能想象,當事人心中的憤懣。

夏永山完全理解,突然產生了使命感:

第一件事,讓心上人有機會上大學,能夠自食其力,畢業以後,可以當個老師,也能夠自食其力,做個殘而不廢的人。

第二件事,有時間真要去了解了解,不是不相信老白,兩個人早已經成了忘年交。但這樣的冤假錯案,如何能平反昭雪?

他把對方的肩膀拍拍:「我會儘力的。」

算不上承諾,在這樣空洞洞的房間里,還有一點兒回聲,雖然說的沒有底氣,老白還是感到了小夥子手板心的熱度:「現在,我才跟你說這些。我寄希望於你,因為你了解我,這是個世界上,父母都不在了,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能不能……讓我後半生……堂堂正正做個男人,好不好……」

他的聲音已經哽咽,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走廊里傳來了呼叫聲:「醫生——快救命啊——」

男人的呼喊,女人的哭叫,走廊的另外一端傳來了嘈雜聲。老白馬上住口,說是有一個住院的孩子,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了?叫夏永山到前面看看。

「今晚上又不是你值班,管那麼多幹嘛?」夏永山不願意暴露目標。

老白斥責:「醫者仁心,幫我看看去。」

等夏永山趕到的時候,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個男孩子被男人抱在手裡,小小的身子輕微的顫抖,孩子的母親按在孩子身上,又是叫又是罵。年輕的小大夫不知所措。

女人罵著:「你們什麼鬼醫生?這麼小的娃娃,你們就忍心,往孩子身上扎針,怎麼下得了手?!」

年輕醫生解釋說:「不打針,孩子不能退燒啊。」

「不是打過針了嗎?怎麼還不見好,孩子都抽筋了?怎麼辦啊——」

男人抱著孩子的手也在顫抖,大叫了:「不能喊個老醫生來嗎?聽說,來了一個城的專家,斷手知青都治療好了,為什麼,不要他來?」

小大夫耐心解釋著?「他是外科醫生,最擅長的是骨科,胳膊腿斷了,他才來看,治療感冒發燒,是內科醫生的事……」

「骨頭斷了是大事,感冒發燒是小事,大病都能治,小病不能治療嗎?一定是你們把他藏起來了,只給你們熟人看,就不給貧下中農的孩子看,不是拿我們不起勁嗎?」

夫妻兩個一起大吵大叫,夏永山退回去,給老白彙報。

他聽了,什麼話也不說,就脫身上的襯衣。夏永山問他幹什麼?老白說,這是借朱醫生的的確良,給孩子看病容易弄髒,明天洗了還給他。

「你打算去給孩子看病?你又不是內科醫生,更不是小兒科的醫生,隔行如隔山,不要吃不著葡萄還惹一身騷,自己找麻煩吧。」

「你怎麼是這樣的人?與人為善、治病救人是我們的天職!」老白已經脫下衣服,塞到夏永山懷裡,不滿地說,「在缺衣少葯的地方,我們是農民的依靠,一個人要頂幾個人用。」

「那年輕的也是醫生吧,還是內科醫生,孩子不能吃藥,又不願意讓他打針,他都沒辦法,你還能有什麼辦法?」

「只有採取物理降溫。」他要往外邊走,又停住腳步問身邊的小夥子,「你們這裡種西瓜嗎?」

「好像有種幾個給孩子們吃的,不過也沒成熟啊——」

還沒等夏永山說完,老白已經跑出去了,他只穿著背心,瘦削的背影很孤單,卻挺得直直的。

夏永山耽誤到現在,一方面同情老白,相信這個人沒說謊,一定是個冤假錯案。不過,作風問題都算小事情,只是讓他從單身貴族寶座上跌落,成了地痞流氓,身份懸殊,讓他受不了。現在說那個大概意思,還想聽出細節,有機會幫他一把。

另一方面,羅主任到病房去了。作為知青工作的最高領導,知道了這件事情,本來想大張旗鼓宣傳的,聽說當事人家庭出身不好,一改初衷,讓她不當英雄回城了。夏永山是樂見其成的,對於真真來說,更有切切實實的好處。但作為領導,總要給個說法吧,探望一下傷病員,也是領導的責任和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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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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