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鳳璋
打完棍子，衙役立刻伸手把他攙扶起來，還低聲道歉，「茂才老爺，我們不是故意冒犯，實在是縣尊對你的愛護。」
他轉了轉眼珠子，堂上，再地，左右又瞅瞅，弄得旁邊衙役納悶，這輕巧巧一頓棍子，莫不是把鄭相公打糊塗了？
這時候沈縣尊的幕友踱過來，他衣衫不整，乾咳了兩聲，鄭國蕃這才反應過來，滿臉通紅，趕緊拉上褲子繫上絲絛，那幕友這才笑笑，隨即偏了偏身子，把縣縣尊老爺讓出來。
鄭官長揖到地，「我……學……拜謝老師。」縣縣令當然不可能去大興縣學去給那些庠上課，但名義上，大興縣所有的讀書人都算是他的弟子。
沈榜伸手拉起他身子，「不用謝我，到底是你自己勇決。」著把著他手，往縣衙外面走去。
走出縣衙大門，外面人山人海，烈陽正日，當空射下，照在鄭國蕃頭上，他忍不用手遮了遮額頭，再整條街上的人，其中有些人他都認識，於斯長於斯，這些街坊鄰居……這，就算是到了大明朝，我就是大興縣學庠鄭國蕃了？
正對縣衙大門那扇窗戶，樓上的范婆子啪一聲拉上窗扇，再不意思探頭風涼話，這縣尊老爺都把人送出來了，還什麼。
靜了片刻，大街上民眾們不約而同鼓起掌來，間雜著這類馬屁，把著鄭國蕃手臂的沈榜攬須微笑，這才是他送鄭國蕃到縣衙門口的目的。
所謂，他沈榜三十來歲就中了進士，不敢跟前閣老張居正二十齣頭就中進士相比，但也是天之驕子意氣風發過的，十年下來，卻依舊不死不活的做個京縣知縣，官場磨人老，沈知縣現在也懂得要養望，要清名，但這些都有個大前提，要被別人知道，做了事別人不知道，養個毛的望，清個屁的名。
他一邊享受了黎庶的掌聲一邊想：這案子不準會被上面贊有風骨，哼！那段夫人聞人氏倒是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她使人扒下這鄭國蕃的褲子，我不準還不敢那麼快決斷。
沈榜沈老爺的心思要是被鄭國蕃知道，怕要破口大罵，但卻也不能因此就這位沈知縣不，此刻的大明官場上，人人都想做清流，罵罵皇帝就行，但真正做事的人不多，這沈榜雖然沾染了官場習氣，到底也是肯做事的。事實上，這位在歷史上也是留下大名的，被後世稱之為政務公開透明世界第一官員，把縣衙收支一筆一筆全部張貼在縣衙門外的告示牌子上，連買了幾根木料壞了幾支毛筆他都得一清二楚。
享受了一會兒治下百姓的掌聲，沈老爺這才鬆開鄭國蕃的手臂，雙手虛按了按，如雷般的掌聲這才停了下來，然後示意身後幕友，那幕友立刻遞上幾錠銀子，他接過來，把銀子塞進鄭國蕃手中。
滿臉和藹的笑，他對鄭國蕃道：「這銀子是表彰你純潔地方風氣……」
鄭國蕃心裏面明鏡兒一般，心這當官的真會演戲，來不管哪朝哪代，天朝的官都是影帝啊！
想了想，他伸手推辭，「多謝老父台……」他換了稱呼，這不比剛才在縣衙裡面，叫一聲老師，於情於理都合適，這時候大街上人山人海的，卻不能這麼叫了，一要恭敬，二來叫老師未免讓人覺得此案有偏袒的嫌疑。
他這一換稱呼，沈榜眼睛一亮，嗯？接著微微點頭，這是個聰明孩子。
他這聲老父台，聲音清越，十分之聽，實際上，那范婆子詛咒的一點也沒錯，鄭國蕃毛都沒長一根，連變聲都還沒變，整個大街上靜下來，就聽這+激情小說/class12/1.html清越的聲音陳述。
「……多謝老父台。」鄭國蕃彎腰深施一禮，「這銀子晚學卻不能要。」
「這是為何？」
鄭國蕃沉吟了下，「老父台，晚學在縣衙內了一上午，想了很多事情，方才一通棍棒之下，忽有所悟，作了一首詞，還想請老父台指點。」
他著，往縣衙裡面跪了下來，雙手高拱過頭，再慢慢放下，卻是行了一個大禮，旁邊沈榜沈老爺微微皺眉，到底一榜進士出身，隱約知道了他的意思，這是……以母禮拜之？
「人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他清越的嗓音回蕩，聲音極聽，這詞意思也算淺顯，識得字的，即便其中典故不懂，字面意思卻也能讀出一二。
一時鴉雀無聲，有些知道底細的，更是忍不在心裏面誇。
以鄭國蕃讀書人的身份，只跪天地君親師，他如今卻是跪了那位畫扇姑娘，那位畫扇姑娘的美人頭現下在縣衙裡面。至於殺人，後世或許難以理解，但在此刻，卻是明文律法，所以，即便有幾個同情畫扇的老姑婆，他一跪，那一丁點兒對畫扇的同情也被跪沒了，這樣有情有義的官，上哪兒去找？只嘆息那畫扇姑娘沒福分，再等幾年，毛不就長出來了，你的始終是你的，何必和別人勾搭成奸，快活了身子，最後卻壞了性命。
那閑漢唐三對身旁的高夫子問道：「夫子，這首詩是鄭官……不，鄭相公埋怨那個畫扇變心么？」
冬烘瞪了他一眼，「這是木蘭辭，是惋惜，不是埋怨，沒見他方才施了大禮么？你以為我等讀書種子是隨便跪人的么？」
唐三賠著笑，「夫子莫怪，我這不是讀的書不多麼。」
高夫子翻了翻眼珠子，「你那個只算認得字，不叫讀書。」唐三乾笑了兩聲，「嘿嘿！詞，詞。」
衙前著的沈榜睜大了眼睛，詞不，這裡最有資格評價的當然就是他這位一榜進士出身的知縣老爺了。這詞當然，後世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文學青年，當然，這時候不叫文學青年，陸容、葉盛等大名士專門給這種性起了一個名號，叫做
沈老爺左右，嘖嘖稱奇，這個鄭國蕃雖然年紀就進了學，但他在縣學裡面不是成績最的，也不是成績最的之一，最的稱，朝廷按月給祿米，等於後世的全額獎學金，這鄭國蕃只是，朝廷是不發祿米的，卻不想，這一番打擊，倒是成全了他。
「雛鳳清於老鳳聲榜倒也不吝嗇讚美，「雖略有些淺白了，卻也有蘇坡仙《江城子》的幾分功力了，只憑這首詞，當可流傳後世。」
完，他倒很是有點兒不是滋味，妒忌？羨慕？或許都有點。所謂立德、立功、立言，是儒教立身之，他雖然一榜進士出身，但再過幾百年，誰知道他這個嘉靖末年進士是誰啊！反而這個剛剛被一群老娘們扒下褲子了雪白**侮辱成的鄭官，不準就因為這首詞流傳後世。
鄭國蕃起身，轉過身來先對沈榜深施一禮，「多謝老父台誇獎。」接著又側身對大街上躬身一禮，這街上的黎庶哪裡敢接他的禮，於是，男子紛紛彎腰子個個萬福，有些骨頭軟的、禮節重的，甚至跪倒在地。
大明朝讀書人地位就高，一首木蘭辭，鄭官在圍觀者心中已經上升到天上星宿下凡的地位，收文曲星老爺一禮，那是要折壽的。
旁邊沈榜見了，忍不又在心裏面誇了一句，這子，頗有古風。
「諸位叔伯嬸嬸，哥哥姐姐，請聽我一言。我九歲的時候，畫扇姐姐被買進我家門，名義上是我的待年媳，當時老父體弱，家中就一位老家人和一個年級跟我相仿的廝，是畫扇姐姐一直在支撐這個家，當我在讀書的時候，是畫扇姐姐替我服侍老父……等到去年，我進了學，老父親認為畫扇身份配不上我這個縣學庠，匆匆給我們辦了一個迎妾的禮，畫扇姐姐從家門口出去，在街上走了兩步再回來，又請隔壁鄰居吃了一席五毫銀子的酒席……」
他自揭其短，眾人非但沒怪他，反而覺得他坦承，尤其到五毫銀子的酒席，幾乎所有人都可憐他和那個畫扇姑娘了，五毫銀子，這在一府兩縣地界上能幹點啥？大約也就是一盤乾果子幾個肉饅頭外加半瓶摻水的酒，怪不得那畫扇要去偷人，這官也可憐。
「……當我得知畫扇姐姐和人苟且，我是悲憤欲狂，但我現在，很後悔，或許畫扇姐姐在婦德上有虧，但不管怎麼，畫扇姐姐很可憐……我希望諸位叔伯嬸嬸們，哥哥姐姐們，以後到我那位畫扇姐姐，口下留情，我在這裡多謝了。」鄭國蕃完，又是深施一禮。
街上眾人紛紛還禮，有人就大聲喊道：「鄭相公，你放心，我們也不是沒良心的，這件事，其實都是沒銀子鬧的，大老爺斷給你的銀子你就當收著。」其餘人紛紛應聲。
鄭國蕃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自己這番話當是安慰那個無辜的姑娘了，這要在後世，多大的事情啊！不管婚外情還是包二奶，都斷沒有死罪，自己如果收了那銀子，怎麼也不會心安的。
他向沈榜又長揖到地，然後轉身離開縣衙，圍觀眾人紛紛就給他讓了一條路。
沈老爺著少年的背影，心中一動，大聲道：「鄭國蕃，縣送你個表字罷！」
這表字大多要及冠后才有，不過，他作了一首木蘭辭，理論上，也算得名士，尊長送個表字倒也得過去。
鄭國蕃轉身施禮，「請老父台賜字。」
「國蕃，國之屏障也，所謂上言奉璋，下言伐崇。你聲如雛鳳，就叫鳳璋罷！」
「晚學多謝老父台賜字。」他一揖到地，然後轉身揚長而去。
走到街口，他突然一頓，臉上一陣青紅，咬牙切齒自言自語道：卧槽，坑爹啊！被那沈知縣調戲了。
《詩經。雅》曰：乃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這就是兒子俗語弄璋之喜的出處。璋，就是玉，分明是調戲他被一幫人扒下褲子見**，鳳就是雛鳳，顯然是指他還沒變聲。
可偏偏這個字取的和他的名字意義相關，只要不出他在公堂上被一群老娘們調戲的事情，無論是誰，都得誇這個字取得，有出處，有典故。
他恨恨跺腳，真是洪桐縣裡無人，當官的果然都狡猾狡猾的。
而給他取字的沈榜沈老爺，此刻正在縣衙中一邊踱步一邊得意微笑，子，別你妙手偶得一首詞，就算以後你中了進士進了內閣做了閣老，碰到我沈老爺，也得老老實實的，誰叫你叫鳳璋呢！嘿嘿嘿嘿！
旁邊的幕友湊趣道：東翁，因何發笑？
沈榜得意，一甩官袖，也不回答他問題，哈哈大笑，「人若只如初見……雛鳳清於老鳳聲……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