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拂心火
風雪漸歇。
傅子晨還在睡眼朦朧,雙手就已經習慣性而又機械地去捅開洞口的積雪。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傅子晨臉上的時候,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準備生火烤點雪。
懶腰還未完全舒展開,傅子晨好像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氛,視線所及,正好瞧見之前昏迷的女子正睜大雙眼看著自己。
「哈……你醒了啊……」傅子晨有些尷尬地摸摸頭,費力地擠出一句話來。
女子安靜地望著他,不作回答。
「那個……身體好些了嘛?」傅子晨扭扭捏捏地問候道,想儘力地緩解這種尷尬。
女子點點頭,向他展示了一下止住血的傷痕,隨後仍然安靜地盯著他。
「那……哦對……怎麼稱呼啊?」
「……」
「哪個部落的?」
「……」
「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
「……」
「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傅子晨疑惑道。
女子伸出手來,但可能因為疼痛,突然向前栽倒過去,傅子晨連忙上去扶住。女子緩了一下,將傅子晨的手拉了過去,有些顫抖地在他的手心寫了一個「若」字。
「若……是你的名字么?」傅子晨從自己的手看向女子,視線卻在女子的峰巒之處停下了。她因為自己的前傾,胸前遮擋的皮料滑落到地上,此刻正赤裸著上身。
「啊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故意看的。」傅子晨偏過頭去,趕緊把滑落到地上的皮料撿起遞過去。他的動作是那樣急促,以至於自己不受控制的咳了起來。
阿若只是微微一笑,接過皮料圍了起來。
這一笑彷彿初春冰雪盡消,彷彿萬千春花嬌俏。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
如果單看臉和身材,不看皮膚的話,阿若絕對是一等一的美女,之前在給其清創的時候,傅子晨的眼中只有翻卷的血肉,來不及想這些男女之事,一平靜下來,反而有股心火不知從何而起。
「那個……你餓嗎?我給你熱一下肉乾。」傅子晨不敢再看她,去做飯了。
阿若依然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傅子晨平時的飲食極度隨意,和狼群唯一的區別僅僅是生和熟而已。這突然來了一個傷員,想做點葷素搭配都有些捉襟見肘,更別提骨頭什麼滿地都是,稍不注意還會摔個狗吃屎,手忙腳亂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傅子晨回頭找什麼東西,看到她依然是對著自己笑,更是尷尬了,彷彿要在地上扣個三室一廳了,只能更賣力地弄肉乾來掩飾一下。
阿若也發現了傅子晨的窘態,笑著撿起了一根骨頭,在地上寫著什麼。
她想起昨晚的奇怪感覺,好像是到了一個神奇的地方,長生天好像在看著她,還有自己的母親,和……
兩個人此刻在這個山洞裡,好似都忘了外面曾經的風雪。
大秦,鄭城,相府。
相府門高千餘尺,朱漆不過一丈三。
這個大門是天下讀書人的顯赫人間的夢想,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便是天上之人。但是每一個走出這裡的人,都帶著些地府氣。
老楊是這相府家丁里最不起眼的一個,靠著和相爺同姓,這才有了這麼一個機會在這裡做了家丁。不過他手腳利落,性格和氣憨厚,在這高牆深深的院子里,倒是也交下了幾個好朋友。
從這下午相爺出發開始,老楊這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也說不上來原由,只能做工的時候細心著點,免得管家怪罪下來。
「老楊!」侍女小青親切地過來打著招呼。
老楊身上還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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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熱氣,聽到有人叫自己,趕緊擦了擦臉上的汗,笑著回道:「這不是小青么?今天夫人那不忙了啊?」
小青把手裡的糕點分了老楊一個,輕快地道:「夫人去給相爺祈福去了,今個應該是不回來了,管家今天也不在,也就你還在傻傻的干呢。」
老楊把手在衣服上蹭了幾下便接過糕點,一邊吃一邊道:「弄這地最重要的就是趕著雪前,這雪一下了,就什麼都晚了。」
「那也得注意歇著點啊,天這麼冷,著涼了怎麼辦?再說了,這都要黑天了,你明個再干不行么?」小青心疼地說道,老楊之於她,就好像是父親一樣。
老楊只是憨厚地笑笑,用手輕輕把她垂下來的髮絲拂了上去,正如他們初見時那樣,聽完少女無盡的嘮叨,老楊也是這個動作。
兩人又閑聊了一陣,直到天色要見黑,小青這才回去,臨走前,小青把一包糕點都塞到了老楊懷裡。老楊再三推辭,也拗不過小青,有點不好意思地收下了,他幹活幹得多,晚上經常餓醒。
憨笑了兩聲后的老楊好像想起了什麼,在身上左摸右摸,也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個做工精巧的小銅錢串,堅持送給小青,這個銅錢串曾是他的孩子出生時,老楊岳父送給孩子的物件,可惜逃難時候走丟了,這東西便閑在了老楊手中,隨身帶著。
小青走後,老楊又把剩下的地都鏟完,這才滿意地回去睡覺。
夜慢慢深了,老楊果然又被餓醒,起了榻來翻尋此前小青給自己的那包糕點。翻著翻著,總感覺聞到了一股焦味。他心叫不好,趕緊披了衣服順著味道尋去,會客大廳早已是衝天大火,翻天的烈焰正在吞噬著一切。
「不好啦!走水啦!」老楊大聲呼號著。
不斷有人在他的聲音下醒來,加入這場救火的隊列中。
可火勢實在太大,蔓延實在太快,想光憑人力運水所救無異於痴人說夢。不到一刻,便連著後面書房,大片的下人房屋和客房被火勢吞沒。
倒塌的房屋發出沉悶的聲響,火中燃燒的木頭髮出噼里啪啦的聲音,老楊一邊救火,一邊大聲叫著小青的名字,可是這呼喊聲,火聲,哭聲,潑水聲,罵聲,世間萬聲都彙集於此,甚至老楊可以聽到外面內衛軍的聲音,和看熱鬧的議論聲,一個人的聲音很容易就被淹沒,變成了無聲。
直到第二天清晨,大火燃盡,留下相府的殘骸。
廢墟被漸漸清理,喊破了嗓子的老楊也沒能找到小青。
有人為相爺的無數珍寶化為灰燼感到惋惜,有人盯著相府灰燼中的絕密文函。
人們在廢墟中找到了一具屍體,放在前面清理出來的空地上,屍體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在這個淡漠的相府,沒有人會認識他人的骨骼。
「相爺回來了!」人群中發出一陣轟亂,隨後給楊中的車架讓出了一條路。
老楊也來到了嘈雜的空地,看向那句屍身。
他的頭彷彿經受了一下重擊一般,耳邊的嘈雜此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他連滾帶爬的跑過去,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屍身手中緊緊攥著的銅錢串。
她一定是在最後的時候還等著他去救她!
老楊握著那銅錢串,放縱地哭著,嚎叫著,眼淚,鼻涕,口水,彷彿想把多年的苦痛都發泄出來。滿院的人也都不禁有些動容,誰也沒見過老楊如此模樣。
只有楊相國微微有些皺眉,一隻螞蟻的悲歡,他不在乎。
侍從看出了楊相國的不悅,連勸帶拉,把老楊架回了他的屋子,把門一插,回去復命去了。
被架回來的老楊失了魂一般,目光獃滯地癱在地上。
視線觸及,老楊猛然發現了昨日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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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送自己的那一小包糕點,不顧一切地爬過去,彷彿能從火中將她一把抓起,也不管布還是糕點,胡亂地往嘴裡塞。糕點本應是甜的,此刻混著他的淚水,鼻涕,吃在他嘴裡鹹鹹的。
他撕心裂肺地吼著,哭著,罵著上蒼為什麼是她,可留著在屋子的,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和一個頭頂在地上,無用的老頭子。
大秦,鄭城,皇宮。
今天的早朝氣氛有些微妙。本來有本啟奏的百官,聽說了相府起火的事,紛紛啞巴了起來。
「有事啟奏。」張謙的聲音響徹大殿,這已是第二遍了,如果三遍沒有人啟奏,那今天就將散朝。
楊中看了看身後,發現所有人都低著頭,沒有一絲要上奏或者議事的苗頭,這才緩緩上前一步,聲音悲痛地道:「臣楊中有奏。」
「奏。」
「臣老邁,難堪大任,奏請乞骸骨。」楊中說完這句話,不光帝檢沒想到,連張謙也不曾想到貪戀權柄的楊中會主動請辭,不禁用著一種詫異的眼光看著階下的楊中,百官也是被驚得夠嗆,紛紛議論這相國大人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帝檢叫停了堂下的議論,故作不解地問道:「相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呢?」
楊中此刻的樣子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若不是樣貌醜陋,八成也會引得不少人心疼。他高聲道:「臣本昨日已經出發去柴桑,可誰成想家裡突然起了一場大火,燒去了臣的書房,致使大量密報和賬本付之一炬!這都是臣的疏忽!臣已經老邁,難堪大用了。」
張謙冷笑一聲,辭吧辭吧,真的滾回老家去才好呢。
帝檢聽聞笑道:「這算什麼大事,賬目和密報中樞台都有備份,也值得你這麼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楊中聽聞,哭的更甚了:「臣有負聖恩,有愧於陛下!臣實在老眼昏花,難堪大用了。」
「你還老眼昏花,你老眼昏花的話,朕這朝堂上就沒有眼睛不昏花的了。」
「陛下,老臣萬死不能償陛下恩情之萬一啊。」楊中情緒還是很激動。
「傳朕旨意,由內史撥款五萬兩修建一座新的相府,就在朕的西皇莊上修,連皇莊一併賜予相國,以慰相國多年來的汗馬功勞。」帝檢大手一揮,連價值不知凡幾的皇莊也送了出去。
「陛下!老臣是罪人,怎受得起陛下如此封賞?這可萬萬不可。」
「朕說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朕還能有失公允不成?」
「老臣,叩謝聖恩!」楊中不敢再推脫,連忙叩首謝恩,感動得鼻涕都要流出來了。
「新相府落成還要一段日子,相國從柴桑回來的時候,應該就差不多了,到時賬目什麼再細細核對便好,退朝。」
「退——朝——」張謙拉長喊道,宣告著今天的朝會結束。
百官紛紛圍在楊中的身邊,有的是恭賀他聖恩獨具,有的則是開解他不要在意相府的事,對於這些,楊中彷彿換了一個人,和氣地和每個人互相客套著。
出了大殿,悠長而靜謐的台階向遠方綿延著,通向宮外,台階上雕刻著細膩而靈動的圖案,一錘一鑿,不知訴了千古興亡多少事。楊中輕輕踏著這青石所做的台階,冰冷的觸感透過他的鞋子,讓他的腳好像踏在冰上一般,不舒服,卻也擺脫不掉。耳邊的恭維聲漸遠,他的身形亦隨著台階的走向而緩緩向前,也是向下。
出了宮門,車駕已經等在外邊了,這是只有丞相擁有的特權。楊中笑著和諸位大臣告別,走向自己的車駕。
臨上車,他神色複雜地回頭望著巍峨的皇宮。
都說相府門有千尺高,可這皇宮海又何止萬丈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