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章 謀呂
不知過了多久,楊延壽回過神來,他想起什麼,欲言又止,顯得很是猶豫道:「稟主君,仆擒獲吳王之時,見到了呂氏季君,其......」
「哦,其如何?」楊玉渾不在意道:「很是失落?」
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冷漠與疏離。
楊延壽心神一震,身體晃動了一下。
他猶豫片刻,鄭重下拜。
因為接下來自己的言語會忤逆主君,這在楊延壽自己看來是不可饒恕之罪,但他又必須問明白。
楊玉在他心中不光是主君,更具有僅次於母親的地位。他永遠不會忘記,主君救他於水火與危難,為他保住了亡母的尊嚴。
彼時,母親去世,他卻無棺葬母。
人下葬時若無棺,禽獸之處也。
只有卑賤的禽鳥獸類才會死了隨地挖個坑埋了,人若無棺,何其悲慘也,與禽獸何異。
所以,楊玉賜錢讓他安葬母親,等於保全了他母親為人的尊嚴,也成全了他為人子的最後一次盡孝。
讓母親能有一具棺材下葬。
楊玉足智多謀也好,愚不可及也罷,位不可及,尊不可言可,卑不足道,不名一錢亦可,這些楊延壽都不在乎。
他既已誠心認主,便會終生侍奉,至死不渝。
但楊延壽唯獨難以接受主君與卑劣沾染上一絲一毫。
他永遠記得長安城外,主君在鄭當時面前,大義凜然的說出:「梁王極力招攬於我,但念及天下兵戈將起,生靈塗炭,吾又怎能安享尊榮玉食。吾雖不才,卻也有效古仁人之心,正所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遂毅然身入長安,一遂平生之志。」
鄭當時為主君所震,幾乎失聲,結舌道:「君......君何志?」
主君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楊延壽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就像在心底生了根,發了芽。
曾幾何時,母親也是這般諄諄教導自己的,雖然母親說不出主君這般宏大話語,但母親時刻教導他不忘良善,強時不可凌弱,弱時不可卑伏。
更不能恩將仇報,要銘記為人之道。
自從母親逝去后,楊玉不知不覺就成了楊延壽心中的信念。
正是靠著這股信念,楊延壽對主君的命令毫不遲疑的執行,一夜殺遊俠幾十人,五日不眠不休疾馳至梁都睢陽,深入虎穴於敵國生擒吳王。
而主君也做到了自己所說誓言,他憑一己之力硬生生摁下了諸侯之亂這輛疾馳的馬車,讓其懸崖勒馬。
消弭了一場兵災,拯萬民於禍難。
面對此局面,楊延壽只覺得再苦再累,也毫無二言。
可是發生在呂季孫身上的事,又是難言的事實,讓楊延壽產生了一絲動搖。
畢竟怎麼看,都是主君設計讓呂季孫陷入絕境,毀了其在梁國生存的根基。
主君以功勞為誘餌,誘其行事。
下克上,奪中尉公孫詭兵權,卑凌尊,遺梁王以惡劣印象。此事一經發生,呂季孫等於自絕於梁國,於梁國官場將再無寸進。
等於毀了呂季孫的仕途與希望。
楊延壽親眼看著呂季孫從天上跌落深淵,至今記得呂季孫失魂落魄,行屍走肉的場景。
據他所知,主君曾為呂氏收留,主君去梁國,也是呂季孫舉薦的。
雖然他已知主君只是將梁國當做跳板,根本無意仕進於梁國。
但梁國之行的契機與條件,確實是呂季孫為主君創造的啊。
他不願相信主君是恩將仇報之人。
這件事壓在楊延壽心底已多時,每每想起,他都覺得沉重無比,以致難以呼吸。這些時日他一直在逃避,但今日他再也忍不了了,他要當面向主君問個明白。
「呂季孫啊。」說著,楊玉目光直射楊延壽。
楊延壽下意識移開目光,不敢與主君對視,但又執拗的不肯低下頭,保留著最後一絲堅持。
楊玉明白,此事自己若不能給個說法,恐怕會在對方心間埋下一根刺。楊延壽或許不會怎麼著,或許忠誠依舊,勤勉依舊,但縫隙始終是縫隙,難以忽視。
楊玉暗嘆,卻也能理解楊延壽,當初決定收留對方,不就是看重其醇孝嗎?百善孝為先,一個對母親孝順的人,心中總還有條底線。
後來朝夕相處,日夜觀察,楊玉終於確定其本性純良,如此才徹底放心,將其留在了身邊。
也正是因為對方這點,楊玉才毫不猶豫便將擒獲吳王此等絕密,可影響天下走勢的大事託付給對方。
換做他人,楊玉絕難如此放心。
與之相比,其強大武力反倒是其次了。
如今他享受了對方良善本性帶來的好處,就該承受其帶來的反撲。
陰陽本是兩面,楊玉早有心理準備。
且說實話,此事楊玉只會感到高興,對方敢「質問」他,就說明其本質不失,楊延壽還是那個楊延壽。
這樣的人在身邊,楊玉夜裡睡得著。
若真是哪天楊延壽不再是楊延壽了,楊玉也許就該考慮將其驅離,從腹心位置上調開了。
「不錯,呂季孫之事,吾乃故意為之。」楊玉頷首,承認了此事。
這一切確實是他的謀划,這是事實。
楊延壽渾身一震,有些難以置信,信念險些崩塌。
好在長久以來的相處,楊玉在他心中塑造了牢固的形象。
他才未第一時間發問,而是靜靜聽楊玉述說。
「千歲,還記得洛陽道途,你問了吾什麼嗎?」楊玉深深看了對方一眼,問道。
楊延壽想了想,面色嚴肅道:「仆當時問主君,本可平安無事離開,為何多此一舉,偏要弄巧脫離梁兵,以得罪於梁王。」
「吾說,若想仕於天子,就必須與梁王脫離關係。梁王有謀儲之心,他日必為天子所忌,與之交好,會遺大患。」
「吾當時擔憂,欲與梁王脫離關係,只那些恐還不夠。」
「主君是指呂氏季君?」楊延壽突然說道。
「不錯」楊玉默默頷首:「吾與呂氏有舊,為呂氏子弟之師,為呂季孫所舉薦,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只要呂季孫在梁國任職一日,吾就永遠與梁王脫離不了關係。」
楊延壽沉默了下來。
「且......」楊玉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吾今後為了取信天子,必然會繼續做出些舉動,多半會讓梁王震怒,吾擔心會於呂季孫不利。」
「主君是怕梁王降罪呂季孫?」楊延壽問道。
「不,吾是怕呂季孫受吾牽連。」楊玉搖頭,他相信梁王這點操守還是有的,不會株連無辜者。
但梁國其他人就不知道了,比如中尉公孫詭。
將來他的敵人必然越來越多,當那些人發現奈何不了他,必定對他身邊的人出手。他楊玉不是神仙,無法預料未知的人與事。
歷史上,劉啟擺平了諸侯王國與勛貴百官,到了後期,因為梁王有謀儲之心,成了景帝劉啟最大的潛在敵人。
屆時,他與呂季孫雖各為其主,但哪裡能完全不受彼此影響。
只要他在長安一日,梁王就不可能重用呂季孫,同樣的,只要呂季孫在梁王麾下一日,天子也不會完全信任楊玉。
所以,呂季孫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雖然這麼說對呂季孫不公平,但事實就是如此。
為了以除後患也好,未雨綢繆也罷,楊玉都要先解決此事......毀掉呂季孫在梁國繼續出仕的可能,逼他離開梁國。
而且,就算楊玉什麼也不做,隨著他越爬越高,將來呂季孫的命運其實也已經註定了。
他在梁國註定是落魄的。
當然,楊玉不是絕情之人。
正如當日函谷關前,他問楊延壽自己是否要預留後路一般。
他也早已為呂季孫找好了退路。
所以,他說道:「吾早已派人傳書信於呂氏,邀呂季孫來長安,上林縣縣尉一職,吾已為其備好。」
呂季孫現任梁國曹掾,乃四百石的秩位。
而上林縣看似如今還沒設縣,連個空架子都沒有。但拔地而起只是時間的問題,想必景帝會給以高規格,直接定為大縣,如此一來大縣縣尉也是四百石的秩位。
看似是平調,但從關東到關中,從諸侯麾下到仕於朝廷,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更關鍵的,呂季孫將在楊玉手下任官。
跟著楊玉做事,升遷還是問題嗎?
楊延壽驚訝不已,他下意識想問此事可是真的,但馬上便醒悟,主君從不說謊,或著說主君不屑於說謊。
主君的智謀足夠達成一切目的,謊言小道耳,主君不屑為之。
主君既然如此說,那就一定是真的。
一時間,楊延壽又羞又愧,他伏首下拜,重重稽首道:「仆該死,萬萬不該質疑主君。」
楊玉忙攙扶,楊延壽因為愧疚,死不肯起。
楊玉好不容易扶起對方,默默打量他,誠懇道:「千歲當知道,吾何時怪過你,也永不會怪你。」
一句話說的楊延壽熱淚盈眶,恨不能以頭搶地,以死謝罪。
「千歲當記得,你我一體,無分彼此。有什麼話大可直接言說,萬萬不可生了嫌隙。」楊玉諄諄叮囑道,他對楊延壽寄予厚望,自然不會因為眼前一點小事就怪罪對方,因此說的是情真意切。
「諾」楊延壽重重點頭,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