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章 止謠言
一連數日過去,謠言越發盛大,更傳入了遊俠群體中。
而一旦被遊俠這些不知守法為何物的群體所關注,事情就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去了。
遊俠以義為先,聽聞如今長安有一人中方不敗,無義小人也,頓時群情激奮起來。
無信義不遊俠,遊俠們講究的就是個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
如今倒好,那中方不敗行為惡劣,公然背信棄義,是可忍孰不可忍,簡直挑戰遊俠們的底線。
一大群遊俠喊著各種不倫不類的口號,群體出動。
或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或爭一言以相殺,是貴義於其身也。
或一言相期,死不之悔。
或生而為人,信及豚魚也,何況一大國諸侯乎。
或可終身而守約,不可須臾而失信。
或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凡出言,信為先。
今有一人楊玉,背信棄義,視天下英傑如無物,堂而皇之的踐踏信義,人人得而誅之。
一時群起而動,遊俠們被未知的力量扇動,於長安城中整日遊逛,尋覓楊玉所在,必欲除之而後快。
至於他們口中的無義小人中方不敗是不是為朝廷除一大敵,消弭了一場戰亂,這些遊俠是不會管的。
遊俠群體生活於社會底層,每日蠅營狗苟只為兩餐吃食,快意恩仇,也只為胸中暢快。
至於義有無大義,小義之分,這些人是不會分辨,也不會深入思考的。
若非如此,又豈會被人輕易挑動。
謠言越傳越廣,越傳越大。
劉啟被四處散溢的謠言所影響,越發擔憂,問周仁:「郎中令如何看待此事?」
剛繼位三年的景帝,政治上還不夠成熟,沉不住氣。
周仁心裡明白天子真正想問的是中方先生。自己接下來的話將直接影響天子對中方先生的看法,更會影響天子接下來的舉動。
周仁不由想起中方先生來,宣室問對其侃侃而談,俯仰古今,各種典故秘事信手拈來。不高的身軀內卻蘊含著無盡的智慧與謀略。
談笑間紓天子之困,擒名王於陛前。
那份無畏氣度散溢於無形,彷彿世間萬物皆不縈繞其心,一切皆可泰然處之。
直接折服了天子,屈服了御史大夫晁錯,更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縱是為官二十多載,貴為郎中令,此等人平生也僅見。
只是那位似無所不知,一切運籌帷幄的中方先生想到如今這種局面了嗎?
他沉默片刻,開口道:「此乃吳王不服,故意詆毀中方常勝也。」
「何出此言?」劉啟問道。
周仁點醒道:「中方常勝其人若有不臣之心,大可兩方下注,只需等待朝廷與諸侯王大戰起,勝負分時再做抉擇就可,屆時一切水到渠成。
陛下又安能提前擒下劉濞,挫敗諸反國?
中方長勝入長安如此之早,不臣之心何在?世間豈有剛下注,就攤牌之理?」
「那三千金之事?」劉啟眉頭狠狠皺在一起,中方不敗若不是有所圖,為何將三千金贈予劉濞。
那可是三千金,豈可等閑視之!
這分明是以充軍資,助其起事也。
若不是所圖甚大,世間未聞三千金棄若蔽履之事。
俗語有言,觀其人,察其行。
此事已經像一根刺扎進劉啟心底,讓他耿耿於懷。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劉啟一直猶豫不決,漠視謠言四起。
而始終難有決斷。
周仁平靜道:「三千金乃梁王所賜,中方常勝短短九日入長安,可見一路必星夜飛馳,金重不便攜帶,想來是乾脆藉助軍之事扔給吳王做餌,取得吳王勝任。不然吳王老奸巨猾之輩,又豈會冒險不回老巢,行險待在梁國之郊等待中方常勝。」
「中方常勝重義輕千金,乃天下少有之高潔之士,陛下不該疑之。」
周仁本想例舉中方常勝認賭服輸,讓人送予曲城侯蟲捷千金之事,以此證明中方先生是真的視千金於無物,不看重錢財。
但曲城侯乃勛貴,此事牽涉勛貴,為免天子多想,周仁最終沒說。此時務在打消天子疑慮,不宜節外生枝。
劉啟愣住了,他一直糾結三千金之事,懷疑中方不敗私通劉濞,卻忽視了劉濞豈是常人。
其弱冠之年被高祖封王,早年制衡楚王韓信,梁王彭越,鎮守東南,壓制百越,歷經四朝,為王時間幾與大漢社稷同壽。
老奸巨猾根本不足以形容其人。
如今周仁一語點醒夢中人,讓劉啟猛然醒悟。
若無中方先生此非常之舉,豈能輕易釣住劉濞?
釣不住劉濞,後面的擒王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劉啟有些后怕,為了擒王別說三千金,就是付出三萬金,他也是肯的。如今自己卻一葉蔽目不見泰山,抓住三千金之事不放,以此疑中方先生的忠心。
實在是萬萬不該。
至於中方先生背信棄義的疑慮,劉啟更是明悟過來,中方先生是對吳王有背義之舉,但對吳王劉濞的「不義」,不正是對他這個天子的「義」嗎?
母親的諄諄話語出現在耳邊:君王者,宗廟為先,社稷為重,威嚴比於天子,豈能以個人榮辱而論。
劉啟告誡自己是帝王,糾結於臣子之德行操守乃無意義之事。
君王者,任能為先。
被法家之人晁錯教導了二十年的劉啟,一旦醒悟,很快便邁過了這個檻。
還有中方先生當日之語言猶在耳: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進亦憂,退亦憂,何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
為人臣者,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如今想來,仍然振聾發聵。
中方先生所作所為無愧於「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數千里之遠不足十日便趕到長安還不足以證明嗎?更做到了「了卻君王天下事」,擒獲吳王為他除掉心腹大患。
可是自己卻沒有給予其「身前身後名」,反而疑之。
從某方面來說,背信棄義的不是中方先生,是自己這個天子啊。
一念及此,劉啟背出冷汗,坐卧難安。
真真是悔不當初。
他愧疚道:「朕實不該聽信謠言,行猜疑之事。事到如今,該如何是好?」
年輕的天子終於後知後覺,心下不安起來。
周仁道:「謠言蔓延城中一連數日,若尋常官吏,事關己身,必覲見陛下以謝職悔過,待罪家中。臣觀那中方常勝行事一如往日,毫不受影響,可見真心胸廣闊,問心無愧之人。」
劉啟不由鬆口氣,但周仁下面一句話,再次讓他提起心神來。
周仁道:「但也可能是察陛下反應,以觀後效,以待后舉。」
「是何后舉?」劉啟下意識問道。
「認為陛下不足以謀,息輔佐陛下之心,離開長安。」周仁沉默,緩緩說道。
「陛下難道忘了中方常勝之三可用三不可用?」
劉啟猛然一驚,面露惶色。
當日長安城外,中方不敗於大庭廣眾之下信誓旦旦而言:「吾有三可用三不可用。」
「一,欲開疆拓土者可用,二,欲強國富民者可用,三,欲立曠世功勛,垂名千古者可用。」
「三不可用者,一,心胸狹隘者不可用,二,無雄心抱負者不可用,三,優柔寡斷瞻前顧後者不可用。」
「啊,這該如何是好?」劉啟聯想到自身,不由慌了。
三不可用者,他三犯其二。
心胸狹隘,優柔寡斷瞻前顧後。
周仁躬身行禮道:「當務之急,陛下當迅速下旨,嚴查謠言,平息風波,並厚賜中方常勝,以示陛下用人不疑之心。」
「對極,對極,卿所言甚是,朕這就下旨。」劉啟忙一連聲的說道,後背不覺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