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先生

第三十九章 先生

蔡西醫叫助手打來一大盆熱水,先幫佟一刀把臉上、頸脖處的瘀血清理乾淨。作為西醫大夫,出血受傷的病人他見多了,但還真沒有見過佟一刀這樣的漢子。四分之一張麵皮,幾乎被人揭了下來,露出西瓜瓤一樣紅艷艷的肉,而他卻像一個無痛感者一樣,始終沒有叫過一聲痛。甚至,連嘴臉都沒有咧扯一下。想那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也不外如此吧?

蔡西醫說:「佟一刀,你不痛?」

佟一刀的一隻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他還是用另一隻眼睛側瞟了蔡西醫一眼。然後嘆口氣,說:「都是父母所生,都是血肉之軀,怎麼會不痛?」

蔡西醫說:「痛,你咋不叫?」

佟一刀說:「叫有何用?這都是活該我受。我殺孽太重,我殺了豬啊牛啊羊啊多少刀?這才受了多少刀?就受不了了?還差得遠呢,還要受著呢。」

常守業心裡難受,說:「乾爹你也別這樣想。」

佟一刀說:「守業啊,蒼生啊,你們還年輕,可能不相信,反正我是徹底相信了,報應!報應啊!」

蔡西醫手腳麻利,很快就給佟一刀清了創、並包紮好了。這時候的佟一刀,整個腦袋就像一顆巨大的、撥了皮的柚子。蔡西醫還主動給佟一刀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其他病患,他都捨不得用。蔡西醫對唐影說:「唐少爺,這個東西不好買,你們貨棧路子廣,有機會的話,幫我買幾盒。」

唐影應了,並主動要付診費,蔡西醫卻堅持不受。蔡西醫說:「唐少爺,不怕你不高興,我不收診費,不是看你面子,完全是因為佩服佟一刀,真真是金剛羅漢。」

這個蔡西醫,說話太直白,倒讓八面玲瓏的唐影雖然有情緒,但也找不出毛病。

這時候的佟一刀說話很不方便,不停的搖手,又雙手合十,大概表示不收錢不合適、表示感謝之類吧!

……

綿水縣城,涼水井巷子口。馮學海正悠閑地坐在雜貨攤子旁邊想最近發生的事。生意不好,俗稱「趕蒼蠅」。馮學海就拿個蒼蠅拍,東拍拍,西趕趕。其實是沒有蒼蠅的,倒反映出他不安的心情。午時三刻的時候,老天下了一場小雨。雨剛停,雜貨攤子前卻多出一個乞丐。乞丐戴頂破草帽,手拿一根黝黑的竹棍,趿拉著兩隻不同的鞋子。

乞丐把竹棍夾在胳膊之下,抓起一把花生就吃。這乞丐恁般無理?你若是說要討些花生來吃,馮學海是會給的。現在你什麼話沒有,抓起來就吃,你當這是你家開的啊?

馮學海正要跟乞丐理論理論,想不到,乞丐卻先說話了。乞丐說:「你這核桃還行!就是有些個的仁兒受潮發紅了。」

馮學海一怔,立即反應過來,忙說:「這核桃的口感還算香潤?」

一個指鹿為馬!一個將錯就錯!並且說出了紅色這種顏色。這不但算把暗號對上了,還說明事情緊急重大。

這時候乞丐又說話了,語言生冷嚴肅,他說:「你們是不是殺了一個軍統?」

馮學海說:「是啊,我們看他把杜鵑給盯上了,就找機會幹掉了他,丟護城河裡了。」

乞丐說:「糊塗,那是任六指的一般監視。混成旅營以上長官他都監視。現在你把監視杜鵑的人殺了,這是此地無銀之舉。」

馮學海一想,還真是這樣啊,怪當時想的不周全。馮學海說:「我向杜鵑同志檢討,是我們考慮不周,給他添麻煩了。」

乞丐說:「任六指現在加強了對杜鵑的監視,杜鵑決定原地靜默,你們任何人別再試圖聯繫他,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不等馮學海說什麼,乞丐把花生扔在原來的口袋裡,憤怒地說:「你把花生當核桃賣,真當我老乞丐是個傻子啊!」

馮學海卻陷入深深的內疚之中,多年的交鋒,他已經初步掌握了「任六指」的為人。只要被他盯上,不弄出個子丑寅卯來,他是不會罷手的……

……

莫舉人趕到三聖廟的時候,剛好聽見幾聲槍響。人們像一群鴨子一樣,又涌去那邊看熱鬧的時候,莫舉人無端生出一腔悲涼來。看到佟一刀一身血汪汪的,突然有一種無臉見江東的感覺。莫舉人從人群里退了出去,沒有直接回家,想過通濟橋去青龍潭那裡散散心。但走到橋頂的時候,看到那邊烏泱泱的兵士,又退回來,咬牙去了鄉公所。

剮割佟一刀,這實在是無情、無理、無法之至,在水至場歷史上絕無僅有。必須要對封嘯天曉之利害,這是我作為他的蒙師之必須;也作為長輩,教誨故人之子之必要。

鄉公所大門前有拒馬木擋著,還有團防兵守衛。

莫舉人大咧咧地說:「找你們封鄉長。」

團防兵說:「封鄉長勞軍去了。」

莫舉人就蹲在路邊一棵大樹底下等,就說:「我知道,我在這裡等他。」

今天用柳聾子祭旗這事,辦的並不漂亮。尤其中途插入的佟一刀那一段,還差點收不了場。封嘯天情緒不大好,和大手,唐刀子一起往鄉公所走。都走的悶悶蔫蔫的。

莫舉人看封嘯天過來,就早早的站起來。莫舉人一襲灰布長衫,清瘦的身形,還算挺拔。他雙手反操身後,在拒馬木前面故作悠閑地踱步。先生之儀,莫舉人一慣是講究的。

封嘯天也看清了那一襲長衫,那不是先生嗎?

封嘯天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抓住莫舉人的雙手,說:「先生怎麼來了?」

莫舉人懨懨地,說:「我來拜望封鄉長啊?」

封嘯天便有些惶恐,說:「先生切莫取笑於我,這個拜字,我封嘯天實在當不起。」

雖說在兵營廝混幾年,但畢竟是大家公子,上過私塾,念過學堂的,禮數都還在。莫舉人還是滿意的。封嘯天熱情地拉著莫舉人的手,一同進了鄉公所。

坐定,上茶畢。

封嘯天是何等聰明之人?知道定然是今天的事情辦的裡外不光亮,先生要上門說教了。說教就說教吧!封嘯天也正有諸多疑惑,想請教於他呢。

封嘯天站起來,畢恭畢敬對莫舉人躬身一揖,說:「請先生賜教!」

封嘯天之所以對莫舉人禮數有加,是因為曾經聽父親講,封家與莫家大有淵源,乃是從陝甘一同來川地水至場的。那時候,兩家人從陝甘出發的時候,總共只有三輛雞公車。封家兩輛,莫家一輛。三個推雞公車的腳夫的腳力錢,都還是封家給的呢……

莫舉人惆悵地說:「時間過的真快啊!大概是光緒十年吧,我爹和你爺爺決定舉家搬來川地水至場的時候。那時候,我和你爹大概也只有十來歲的樣子。」

封嘯天說:「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搬來水至場?」

莫舉人說:「聽我爹說,封家在陝甘的時候並不富裕,但自從搬來水至場以後,漸漸的變得闊綽了,今年買地,明年買田,還不斷的修房造屋……」

封嘯天插嘴,說:「哪來的錢呢?我也問過我爹,我爹又不說。」

莫舉人說:「你爹那時候還是個孩子,他知道個啥?我爹有次問你爺爺,你爺爺才說了實話。原來是你爺爺在妖霧溝淘金的時候,有一天撿了兩大塊狗頭金,足有幾斤重。」

封嘯天笑了笑,說:「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莫舉人嘆口氣,話鋒一轉,說:「哎,嘯天啊!你看你又當鄉長了,這是多大的榮寵啊!既然上天有提攜封家之意,你又何必逆天去作孽呢?」

封嘯天立刻肅然,說:「先生是說嘯天有事做的不妥當?」

莫舉人說:「其他不說,今天這事,大大的不妥啊!一鄉之長被人稱為父母官,哪有這樣當父母官的?渾殘之極,無理無法,如同小兒之戲。」

封嘯天說:「一直想來請教先生,這個鄉長該咋個當法呢,還請先生直言相告。」

莫舉人說:「自古以來,為政之道不外立威、取信、施愛三種。秦始皇立威過重,以至於萬世基業毀於初晨;商鞅城門立木,取信於人,乃有變法大成;朱重八痛打軍功堡壘戶,施愛於民,才有明朝數百年基業。唉……」

封嘯天大體明白了,說:「先生何故嘆息?」

莫舉人說:「如果說你殺柳聾子、林河生乃是因為職責所在,各為其主。人們雖有風論,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卻為何無端要剮割人家佟一刀?這無理可講,無法可依,無情可述啊!」

封嘯天自然是無法辯駁,經過莫舉人一說,他也更加認識到,把佟一刀牽扯進來,的確是臭招昏招爛招,自己也後悔不已。

封嘯天囁嚅地說:「可有補救之法?」

莫舉人說:「是要補救的,但目前當務之急,你要約束好你那幾個把兄弟。不要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明白嗎?」

封嘯天想,先生還真是個聰明之人啊,一下子就看出了自己不得已之處。一個朦朧的想法,卻在一瞬間成型了。封嘯天突然跪在地上,說:「請先生就留在我身邊隨時賜教吧!」

莫舉人也沒想到封嘯天會作此想,莫家祖上倒也有作刀筆吏、給人家當師爺的。只是自己以花甲之年而出山,似乎也是逆時序而為之啊?再者,自己去充當師爺,勢必與他的幾個把兄弟有衝撞。其後者,才是莫舉人真正擔心的。

所以,莫舉人就說:「嘯天啊,你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我的家門一直為你敞開的,你有事的話就常過來喝茶吧!」莫舉人實際上是婉拒了封嘯天的要求。

封嘯天是明白莫舉人的擔心的,他仍然跪而不起,說:「先生既是嘯天蒙師,也是小侄的長輩,怎忍心讓我把事體辦的如今天這般的污七八糟?遭人詬罵,先生於心何忍?」

莫舉人還在猶豫。

封嘯天仍然長跪不起,說:「先生,嘯天性情直莽,是個武人。而鄉長職銜,看著官小,卻關係甚廣。先生,你不教我,水至危矣,封家危矣……」

罷了!罷了!莫舉人牽手封嘯天,封嘯天這才站立起來。封嘯天又深深的向莫舉人揖了一次。

封嘯天高興地打開辦公室房門,叫李得發、大手、唐刀子過來排成一排。封嘯天興奮地說:「都快叫先生,我以後有師爺了。」

李得發、大手、唐刀子就恭敬地鞠了一躬,說:「先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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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的阿羅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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