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洪流
天將向晚的時候,從陝甘方向急駛而來一輛黑色小卧車。車後面揚起的黃色沙塵,直接入了早起的霧氣煙靄。就像一瓢黃水河的水入了清水河,黃的淡了,清的不清了。
汽車駛到水至場青龍潭的時候,被一群亂兵用槍逼停。豈有此理!車上隨即下來兩個人。一個身材瘦長,兩鬢微霜,穿青布長衫,黑色皮鞋,戴禮帽。他是負責川陝甘情報工作的二號人物,對外叫「秦川」,代號「洪流」,公開身份是陝甘漢西縣政府公署議員。另一個矮壯結實,穿黑色對門襟盤扣上衣,燈籠褲,小圓口布鞋。是情報員曹蛋蛋。
司機小武也是情報員,同時兼任秦川同志的保衛。
一個亂兵中頭目似的人,沙啞著鴨公嗓子喝道:「什麼人?到哪裡去?」
曹蛋蛋拿出川陝甘綠色特別通行證,稍微亮了一下,不耐煩的說:「到哪去也是你該問的嗎?」
另一個兵油子顯然因為沒車來接等的太久,而處於崩潰的邊緣,拉動槍栓說:「老子不該問,那它可以問問嗎?」
這廂邊,司機小武已經在座位下面摸槍了。秦川立即制止,說:「稍安勿躁!鄙人陝甘漢西縣政府公署秦議員,與貴縣縣政府的賴師爺乃是至交。今番來到貴地,一是為購買一批紅糖,二是與賴師爺會面。還請眾位兄弟行個方便。」
頭目兵嚇一大跳。頭目兵雖不是黑衣隊的人,但在黑衣隊之中也有幾個體己,平時里喝茶吃酒推牌九,也少不了吐槽幾句上司。說到賴師爺,那是個手腕狠、心腸黑的人,但凡得罪了他,那是必死無疑。別人躲都還嫌慢,誰還願意往前湊?
頭目兵哈哈假笑,說:「哈哈,既是賴師爺的客人,那就請便吧!」
秦川說聲多謝,同時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大洋塞給頭目兵,說:「給兄弟們買碗酒喝!」
黑色小卧車噗嗤一聲開走了,後面的亂兵站在一團沙塵之中撅著屁股敬禮……
黑色小卧車在唐家貨棧大門前停下,當看到秦川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唐影驚喜交加。急忙走上前去招呼,並喜悅地把秦川等迎到後院棧主辦公室看茶寒暄。
秦川等坐定,唐影就走出來對龍蒼生說:「你在外面看著點,我和秦老闆談點生意,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叨擾了。」
生意天天有,也沒見這麼鄭重其事啊!龍蒼生不太理解唐影所說,但他還是照唐影所說的做了。
室內,小武站在門口,背對秦川,面向門外,如一尊門神。
暮靄襲來,樹木房舍漸漸收了輪廓,要藏進黑暗的幕布裡面呢。屋裡開始掌燈,秦川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屋裡的陳設,看著並無異樣,說:「長話短說。唐影同志,首先,祝賀你加入組織,我和曹蛋蛋同志今天來就是給你舉行儀式的。其二,根據多方情報,敵人很快要封鎖陝甘、進攻陝甘了。為粉碎敵人陰謀,你要在這之前,儘可能多的運送物資,尤以藥品、食品、槍彈為主。你要充分利用唐家貨棧掩護自己,更好地為革命服務。」
唐影站起來,神情莊嚴,說:「是,洪流同志!」
秦川卻突然眼神轉為慈祥、愛憐的樣子,他走過去輕撫唐影的雙肩,語音呢喃,說:「孩子,受苦了啊!」
這畫風轉的太快,唐影有些不適應。我沒有受什麼苦啊!秦川叔,你今天這是咋啦?
唐影覺得,今天的秦川叔有些奇怪。
民國三十一年,在陝甘各川縣啞巴河邊遇見軍警追擊一個受傷的人,唐影急中生智,叫夥計和被追擊者互換衣服,然後叫夥計跳入啞巴河的蘆葦盪里。被施救者,就是秦川。之後兩廂交往甚密,除了生意上的言談之外,還說些其他體己的話語。秦川叫唐影賢侄,而唐影則叫秦川為秦川叔。
再後來,唐影漸漸發現,秦川叔悄悄在干著驚天大事。他羨慕那樣的人,也羨慕那樣的人生。唐影希翼著,有一天也會成為秦川叔那樣的人。
秦川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嚇著唐影了,就轉換一種輕鬆隨和的口吻,說:「受故人之託,要面見唐紹和唐老爺子,不知可否代為引薦啊?」
唐影說:「這沒問題。幾時?」
秦川沉吟一會兒,有些猶豫,說:「算了,還是等我從綿水返回的時候再說吧!」
然後,秦川把曹蛋蛋叫過來,對唐影說:「曹蛋蛋同志具有豐富的對敵鬥爭經驗,我從綿水返回的時候就讓他留下來協助你,你們遇事多商量。」
唐影便握住曹蛋蛋的手,說:「請多幫助!」
曹蛋蛋說:「相互幫助,共同進步!」
秦川叫小武出去,並把門帶上。
屋裡只有秦川、唐影、曹蛋蛋三人的時候,秦川嚴肅地對二位說:「記住,你們沒有下級,你們的上級只是我。」秦川把「只是」二字說的很重。
秦川嘆口氣,又說:「如果我遭遇不測,或有其他事情耽誤,來不了,會有一個自稱程丹華的中年女同志找你們聯繫。記住,接頭暗號是:她先說我叫程丹華,然後你們說,可是一禾向陽生,丹心為中華的那個程丹華?」
唐影,曹蛋蛋默念了一陣,都說:「記住了!」
秦川走上前,同時握住唐影和曹蛋蛋,嚴肅、甚至略帶幾分悲壯的說:「同志們,敵人對陝甘的封鎖、圍攻,是他們最後的瘋狂了。能不能粉碎敵人的陰謀,你們就是奇兵。」
曹蛋蛋說:「保證完成任務!」
唐影卻若有所思……
……
在安西府的時候,賴蝦米與秦川有些往來。賴蝦米在財政所當三等文員,秦川是稅務稽查,算二等文員吧。賴蝦米人瘦毛長,長相凸顴齙牙,十分齷齪,也沒有家族背光,就時常遭人欺負。每一次,都是秦川為之解圍。
漸漸的,賴蝦米把秦川視為知己。有一次,兩人相約去吃黃疙蛋的羊肉泡饃,席間喝了一些酒水。勾肩搭背往回走的時候,不巧遇上賴蝦米的上司苟處長。苟處長一慣沒把賴蝦米當人看,咋啦?還喝上酒水了?日子過的比老子一點不差。就心生不平,順腳踹了賴蝦米一下。
要在平時里,賴蝦米屁都不敢放一個,可能還得說「有勞處長大人的貴腳」之類。但是,酒醉慫人膽,賴蝦米順手就給苟處長一個耳光。打完之後,賴蝦米覺得特別的爽,又操起街邊的棍棒沒頭沒腦的往苟處長身上使……秦川看賴蝦米打的過癮,也加入進去。最後,把個苟處長打的全身冒血。
這時候,兩個人酒醒了六七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咋辦?跑路吧!不跑等死啊!
江湖雖然深淺不一,但之後兩人的際遇也算大同小異。一樣的烏鴉黑,一樣的水拌鹽流淚,一樣的都是難以行走的奈何橋啊!
……
「任六指」被王縣長秘密軟禁,卻是讓自己去做的。這件事,讓賴蝦米最為頭痛。一旦有個風吹草動,王縣長是不會認這個賬的。
賴蝦米思慮多日,只隱約覺得,應該把火往豁牙身上燒。正這時候,秦川(字大川)來電,說要來綿水拜會故人,一下子又把賴蝦米的思緒扯進安西府的往日時光。不行,得狠,你不狠的話,別人是刀俎你就是魚肉了。
賴蝦米打定主意,要把這把火燒向豁牙。
賴蝦米早知道秦川有個表弟,就是馬跪寺營的廖營長。也打電話約上,一起給秦川接風。三個人去了「柳溪小酒館」的時候,「柳溪小酒館」顯得比平時蕭條,並沒有其他酒賓飯客。
賴蝦米說:「這小小的所在,只有四個雅間,大川兄挑一間吧,也算我等盡地主之誼了。」
秦川恭敬不如從命,說:」那就杏花廳吧,我們陝甘杏花花多,聽上去也親切。」
廖營長奉承道:「表哥還是這麼的有雅興!」
三人便魚貫而入,坐定、上茶、點菜、閑聊、相互吹捧……
秦川的從人,賴蝦米另作了安排。
席間,賴蝦米還假模假式地問服務員:「咋沒見你們任老闆?想敬杯酒呢?」
服務員面色冷凝,說:「不清楚!」
賴蝦米雖不是軍統出生,但他知道這是經過嚴格培訓的軍統的標準做派。
酒過三巡的時候,賴蝦米突然接到王懷忠打來的電話。賴蝦米出來應酬,給王懷忠做了報告的。現在又來電話急召,是真有事?還是故意攪局?賴蝦米是了解王懷忠的為人的。咋辦?賴蝦米左右為難。
秦川看出來了,賴蝦米有急事。就說:「一誠兄有事的話,不用管我們。如今你我見一面,秦某也算滿足了。再說,我也差不多要回水至,押著貨物急著回漢西啊!」
賴蝦米名叫賴誠信,字一誠。賴蝦米說:「大川兄,實在是縣長有急務。好在還有廖營長可盡地主之誼。」
賴蝦米慌忙走了,雅間里只有廖營長和秦川。秦川準備傳達指示,廖營長就假裝被食物嗆著了,還不停搖手,秦川便心領神會。
好在回去的路途同道同向。車出北城門,在麻柳壩,廖營長和曹蛋蛋迅速交換了汽車。
秦川說:「杜鵑同志,很想你啊!」
廖營長說:「洪流同志,沒想到你親自來了。」
秦川正色道:「我現在傳達陝甘總部命令。為適應新形勢,決定成立川陝甘游擊縱隊,由我擔任縱隊司令,刺梨花同志擔任指導員。林左木,廖震山,馬騰化任副司令。同時撤銷川西特委,和浮沱河特委。原川西遊擊隊三水支隊,更名為川陝甘游擊縱隊第一支隊,原陝甘游騎隊為第二支隊,原職務不變。」
秦川意味深長地看著廖營長,說:「這第三,第四支隊的名額是預留了的。」
廖營長說:「我明白。」
秦川抓緊時間,語速飛快,他說:「目前,敵人在陝甘通川要道上,層層布防,進攻態勢基本形成。陝甘總部要求我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消阻敵人力量,打破敵人計劃。條件成熟的,可以提前起義……」
廖營長憂戚地說:「我這裡條件並不成熟,軍統仍在監視我,稍不留意,就會前功盡棄!」
廖營長話鋒一轉,說:「我這裡倒是有幾個情報,或有大用。其一,混成旅圍剿牧馬山游擊隊似如雞肋,非戰鬥減員嚴重,不日必將撤回。其二,混成旅旅長蔡正坤一心想謀划羊坊坎營的裝備,他與尹仲印之矛盾或可用。其三,尹仲印為人還算正派,對國軍體系也多有微言,我正尋機與之聯繫。其四,軍統有個重要人物最近失蹤了,我正偵查,看是否有陰謀……」
秦川說:「你這信息量很大啊!回去研究后再作計較。另,你一定想辦法聯繫牧馬山游擊隊,組織認為他們目前戰略戰術正確。我們川陝甘游擊縱隊,今後的主要任務也是拖住第二混成旅和新編第二旅。按最高司令的話講,就是拖住它、爭取它、爭取不了,就消滅它。」
秦川繼續說:「還是按最高司令的話說,目前,歷史機遇的天平正向我們傾斜,我們的隊伍在北方戰場、東山半島、太極山脈五省、以及陝甘等戰場,節節勝利,革命洪流勢如破竹,正在取得一個又一個新的勝利。」
秦川帶來的信息,讓廖震山同志血脈噴張,恨不得現在就衝上疆場,作一番痛快淋漓的廝殺。
廖營長激動地說:「洪流同志,多久我能痛快地上戰場?」
秦川動情地說:「杜鵑同志,你一直就在刀光劍影的戰場啊!」
馬跪寺到了,廖營長欣然下車,動動手足,感覺有新的血液在運行,如滾滾洪流,激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