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身世

天氣轉涼，常在「臨水居」待客的唐紹和唐老爺子，這次把會客地點改在書房。這裡暖和些，也私密許多。而對於客人來講，好像又有幾分被重視的感覺。

秦川就有這樣的感覺，所以他連同新情舊感，一起施謝，雙手抱拳，向唐老爺子深深一揖。

秦川說：「感謝唐老爺撥冗相見，叨擾了！」

唐老爺子說：「秦先生客氣了。但凡有事，均可直言相告。我這裡帷重牆高，手下人也都還謹嚴。不礙事的。」

秦川說：「那是自然！」

秦川看看站在一旁的唐影，欲言又止。

連唐影都要規避？這一點，唐老爺子可沒有想到。唐老爺子正在思慮，秦川卻直接了當對唐影說：「我和唐老爺有幾句私房話要講，唐棧主要不就請規避一下？」

唐影顯得有些尷尬，秦川叔啊，你早說啊，我站在這裡原本是準備為你打圓場的！現如今，倒顯得我不懂禮數似的。

唐影退出書房，並關上門。當屋裡只有唐紹和與秦川兩個人的時候，秦川壓低聲音說：「唐老爺，民國十一年秋，有晚上天下著小雨。就是這天晚上，水至場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你老可還記得？」

唐老爺子一震，突然明白他為什麼叫唐影出去了？抬頭再次把秦川上下打量，說：「你是……」

秦川說：「受故人之託，特來致謝而已！」

民國十一年秋，水至「過青」，是稍微有點年歲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所謂「過青」，是指綿水、麗水、枕水三縣進步青年，本來在馬跪寺戚家祠堂秘密開會，聽從省「進青會」主席洪舒逐篇講解《新青年》與《前鋒》上面的文章，傳播進步思想。會議氣氛熱烈，甚至可以說是沸騰，直到酉時末刻，會議已經結束，但大家都不願意離去，仍有諸多問題詢問。關鍵時候，戚家小孩騎牛來報：「麻壓壓的黑衣隊來了，已經過了翁家橋。」

會議召集人，本縣進步青年戚直站在桌子上大呼：「大家趕快往水至方向撤退，過了水至場進漫遠河的芭茅林，就安全了。」

幾十個進步青年，男男女女，還有幾個帶著孩子來開會的，都互相幫襯著，一起往水至場撤退。

還是腿腳不爭氣，越想跑，腿腳越不聽使喚，越跑不快。有幾個掉在後面的，就被黑衣隊當場射殺了。可惜了這些思想進步、言語激昂的青年了，他們大多沒有見過殺戮的場面，當見到敵人兇殘時，恨自己無力挽危局，恨自己口頭的激昂難頂一粒子彈……不少青年在跑到水至場之前，就被黑衣隊射殺了。

戚直為給同伴爭取更多的撤離時間，故意跟黑衣隊糾纏，結果被黑衣隊悶死在水塘里。

程丹華聽著身後零落的槍聲，聽到耳旁呼呼的風聲和呼嘯而過的子彈，她不敢回頭，怕看到同伴們的死擊碎她最後的願念：無論如何得讓孩子活下去！那是曾先生最後的骨血了。

進水至場，天下起了小雨，夜色也漸如淡墨。程丹華拐進一條巷子的時候，心裡升起幾分喜悅。因為過了水至場，不遠處就是一望無際的芭茅花盛開的漫遠河了。進了漫遠河，就像魚入了海。但就在她的喜悅剛剛升起的時候，後面射來一陣子彈，打得她前面的街面、房舍、花草、樹木噼噼啪啪直響。她感覺大腿有熱熱的東西往下流，同時，也發覺自己的奔跑越來越無力了。

程丹華絕望了！程丹華的淚水和著雨水，模糊了雙眼……

難道曾先生最後一點骨血都無法留存？程丹華心有不甘，拖著兩條腿繼續往前跑，她已經看見清水河了，她想跳到河裡淹死也不被黑衣隊打死。正在這時，從河坎下上來一個打傘的漂亮女人，程丹華本能地把孩子塞進她的懷裡，自己果斷向清水河衝去……

時間好像突然被凝固了。

白夢影迷迷糊糊敲響了唐家大院的大門，黑衣隊從身旁呼嘯而過的時候，還有人看了一眼唐家高大的門樓，和門前漂亮的女人。

唐家下人心驚膽顫把大門虛開一條縫的時候，白夢影抱著孩子擠了進去，聲言要見唐老爺。

白夢影雖是個旦角，但有時也反串生角戲，性格豪爽不做作。加上唐家大院她是熟識的，唐老爺子每年做壽的時候唱堂會，白夢影可是必邀的主角。

下人攔住白夢影，說要先通報。白夢影可不吃這一套，撥開下人，徑直往裡走。

唐紹和見白夢影抱個孩子過來，趕緊走上前去問詢。白夢影說：「管不了那麼多了，救人要緊！」

白夢影看唐紹和站在原地，面有為難之色。白夢影小聲斥責道：「找個避靜的地方啊？我好解釋這一切啊！」

唐紹和才不大願意地帶著白夢影去了書房。

在唐紹和書房，白夢影這時候才看清，自己懷裡抱著的，是個十分瘦弱的孩子，有一歲多？還是兩歲多？白夢影沒生過孩子，也沒帶過孩子，這方面沒什麼概念。

孩子雙目緊閉，十分安靜，白夢影用手一試，媽呀，燒的燙手。難怪這麼安靜！

這時候，外面傳來密集的槍聲，白夢影淚水滂沱，抽泣道：「唐老爺，就剩下他（她）了，你一定要救救他（她）。」

唐紹和馬上叫下人去叫醫生。

白夢影到底是個女人，心細，看著孩子說：「先給孩子換衣服吧！這個樣子哪行？」

唐家是個大戶，唐家女兒唐素月雖才剛剛過了滿月不久，怕是十歲以前的穿穿戴戴，都已經備辦周全。唐紹和找來幾件稍大一點的衣服給孩子換上的時候，醫生來家了。醫生檢查后說：「不礙事，受涼了，感冒而已，吃點葯很快會好。」

醫生出去以後，白夢影整理孩子換下來的衣服，發現小衣服兜里，有一張很小的照片：照片上一個年輕女子懷裡抱著個孩子，眼睛里充滿憧憬。旁邊站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看上去年歲大些，但臉上也是掛著笑的。這是全家福吧？

白夢影一邊看著照片，一邊流淚給孩子喂葯。

唐紹和卻毛焦火燎的，跺腳道：「白老闆，你倒是說話啊，無緣白故的多出一個孩子來，我咋向家人解釋？」

孩子很乖，吃藥也不哭，吃了之後，還吧唧吧唧拌著小嘴，看來是餓壞了。

白夢影說：「吃過晚飯的時候，我看外面下著小雨，就打傘出門，準備去清水河邊散步。小雨灑在清水河面上，起了無數個小圈圈，你知道多美嗎？」

唐紹和卻說：「哎喲，白老闆，請講重點，現在不是抒情的時候。」

白夢影說：「好吧，重點就是，我剛從清水河邊上來，快要走到你的家門的時候……」

唐紹和急的在屋內打轉轉，說：「哎喲，說重點，說重點！」

白夢影卻笑了，說：「重點就是，一個年輕女人被一群黑衣隊追趕，她把孩子塞給我，說，告訴孩子，她母親叫程丹華……」

唐紹和明白了，這下麻煩了，不光是向家人難以解釋的問題。黑衣隊查起來咋說？鄉公所又該咋應對？

白夢影卻在旁邊笑，說：「我倒是有個主意。」

唐紹和說：「那就快快請講。」

白夢影說：「就說是我們倆的孩子，我叫白夢影，你姓唐，就叫唐影吧！」

唐紹和生氣了，說：「白老闆，請自重！」

白夢影冷笑道：「古人尚且知道捨身取義，你唐老爺沒少看程嬰救孤吧？徐母罵曹你不是也看過嗎？看到哪裡去了？難道你是用雞眼看的？」

看唐老爺子還在猶豫，白夢影輕聲唱起了《程嬰救孤》：保孤兒落地后不受摧殘

程嬰兄莫久待速離相院

從此後千斤擔日夜心懸

程嬰兄真乃是忠心一片

仆鳳姐也算得女中英賢

……

唐紹和說：「白老闆，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我這一生清譽，可就毀了。還有月璧那裡，唉！」

……

秦川站起來，向著唐老爺子又是深深一躬，說：「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唐老爺，你受委屈了。你就是現代程嬰啊！」

唐老爺子也站起來還個禮，說：「程嬰著實不敢當。好在唐影這孩子爭氣，大家也算皆大歡喜。不過還真有位女俠，需要記住。」

秦川說：「啊？也聽丹華講過，說她把孩子塞給一個夫人後，夫人就進了唐家大院。還以為那就是尊夫人呢？」

唐紹和說：「哪裡是賤內？是白夢影白老闆，倒也是位奇女子。」

秦川說：「白老闆現在何處？」

唐紹和嘆口氣，說：「唉，為了孩子的事，白老闆，賤內，還有我，三人之間鬧了不少不愉快。結果，唉，兩個都走了……」

在那樣的狀態下，要保護孩子肯定不易，但沒想到比他想象的還難，給唐家全家造成的傷害，看來也是不能挽回的。秦川內疚得說不出話來。

唐紹和好像為了故意轉移話題，說：「閣下是孩子的父親？如今是想把孩子帶走？」

秦川哈哈大笑，說：「唐老爺，我哪有那福分？早幾年，你們蜀地有個叱吒風雲的同盟會會員曾定國，你可有耳聞？」

唐紹和十分仰慕地說：「啊，你是說先參加保路運動，后因反對省主席熊克文獨裁，於民國十年被捕，最後在綿水殺人壩被砍頭的曾汗青曾同盟？」

秦川沉重地點點頭，說：「是他！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曾公是吾輩楷模啊！」

唐紹和大為驚詫，試探著問：「你是說故曾公是唐影的……」

秦川下意識看了看門外，說：「正是。但此事干係巨大，還請唐老爺暫且保密。」

唐紹和太激動，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走動。為國之精英留一脈骨血，我唐某也有利於社稷了？祖上有德，三生有幸啊！

唐紹和說：「孩子他娘可好？當時聽到一陣密集的槍聲，還以為……」

秦川微笑，說：「程丹華同志一切都好。她之所以能夠活著，那又是一段奇緣啊。」

說著，秦川拿出一個灰布小包，交給唐老爺。唐紹和打開一看，是一顆紅五星。有些不解。

秦川歉然說：「我們革命者幾乎是沒有個人財物的，這顆紅星就是程丹華同志最尊貴的財物了。如今她托我送給你，聊表你救孩子一命，並把他培養成才的大恩大德。」

唐紹和把紅星在衣袖上擦了擦，更加紅亮放光，竟十分珍惜的樣子。

唐紹和說：「貴黨的事，貴黨的人我也有耳聞，有目見，真是打心眼裡佩服！我想對秦先生說，有需要我幫忙之處，只管開口。」

秦川說：「暫時不需要。另外，程丹華同志要我帶話給唐老爺說，孩子永遠是你的孩子，她不會帶走的。」

唐紹和心裡一顆石頭終於落地，顯得既愉快又輕快。這麼多年來，唐紹和一直對唐影的真正出生諱莫如深，即使龔月璧誤解，他也不做過多解釋。這一則是為了保護唐影；二則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唐影知道真相后，會去尋母覓親。

雨夜救孤，原來救出了一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