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刺馬
眼見著秋天就要收尾了,霜降這天,水至場下了一場小雨。雨勢並不大,卻剛好打落樹上殘存的黃葉。滿街滿路像鋪了彩色的墊子,走在上面,腳感到很舒服。心卻更舒服!
亥時三刻,天漆黑,但雨收風停。打更人馮爛眼裹了一件破夾襖,一手執馬燈提破鑼,一手拿個鑼錘。要去場上打初更了。
馮爛眼的兩間破房子就在泡桐坡上,下坡不遠處就是唐家墳塋。天剛下了雨,小路有些濕滑,馮爛眼就走的有些提肛捉肘的。突然刮來一陣風,馮爛眼聽見樹葉嘩嘩落下的聲音,在這落葉的聲音中,夾雜著風的嗚咽和什麼人的哭泣……
馮爛眼自認為已經是半人半鬼了,哪裡還怕鬼?他稍微辨別了一下方向,就認定那明顯被壓抑的哭聲是來自於唐家墳塋。
好啊!真的遇見了鬼的話,老子又可以在方腦殼面前吹牛了,還可以混半瓶酒吃呢。
馮爛眼息了馬燈,慢慢爬過去,發現才是柳聾子的新墳前圍著三個人。兩個人站著,一個人跪著。一堆紙錢燃得正旺。哭聲就是那個跪著的人發出的,馮爛眼看見他的肩膀還一抽一抽的,十分的悲傷。
馮爛眼越看越覺得那三個人眼熟,想了一會,突然想起,那不是范草藥嗎?廖四姐兒嗎?而那個跪著的人,有些面熟,一時間竟想不起是誰?
柳聾子是游擊隊的,而那三個人又半夜三更在柳聾子墳前燒紙。這個邏輯關係本來非常簡單,但由於馮爛眼常年過量飲酒,且多半在夜間活動,他的腦子就時常短路。
馮爛眼的好奇心突然大了起來,他要走攏去看個究竟。羅樹生首先感到身後有異動,一側身,拔出槍欲射擊。與此同時,范草藥也發現了,那個鬼祟的人,不是別人,乃是打更人馮爛眼。
范草藥制止住羅樹生,說:「指導員,這個馮爛眼,那張嘴可是水至最臭。只要有酒喝,啥子事情都會說。等我套他的話后,再殺不遲。」
范草藥大大方方轉身面對馮爛眼,說:「馮爛眼,初更時辰到了,你不去打更,到墳地找相好來了?」
馮爛眼說:「更打不打,倒不打緊,反正明天早上天照樣亮。」
馮爛眼這時候腦殼好像才轉過彎來,揶揄地說:「我不找相好,我找酒吃。」
范草藥嘻嘻一笑:「這裡有酒?」
馮爛眼這時候用火捻子再次把馬燈點燃,羅樹生和廖四姐兒故意退幾步,退出亮光之外。站在亮光的邊緣,把馮爛眼看的更加真切。
馮爛眼得意地說:「你是游擊隊,你們都是游擊隊,你們不給我買酒的話,有人會給我買的……」
范草藥裝著不信的樣子,說:「哪個會給你買酒?他瘋了?還是求你在他耳朵邊上敲鑼打更?」
馮爛眼指著柳聾子的墳,說:「不信你問問他?是哪個告發的他?是林老二。但你知道是哪個告發林老二的嗎?是老子。老子晚上打更多次看到寧小娥去他房間,定然有鬼,就報告給方腦殼了。」
范草藥順著馮爛眼的話說:「然後方腦殼就給你買酒吃了?」
馮爛眼說:「當然啦!不過方腦殼那廝,太小氣,給老子買兩瓶酒,還喊兩個人一起吃……」
這個馮爛眼也著實可惡,為了兩瓶酒,就害兩個人的命。羅樹生給范草藥使個眼色,范草藥突然上前一手捂住馮爛眼的嘴,一手揪住馮爛眼的破衣服,把馮爛眼按壓在柳聾子墳前。此時,馮爛眼的口鼻已經完全陷在稀軟的泥里,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羅樹生上前,在馮爛眼的脖子上猛踹一腳,只聽得咯吱一聲,馮爛眼便沒了聲息……
……
「任六指」被王懷忠釋放以後,百思不解,王懷忠為什麼不殺他?難道真的是念了舊情?這絕不可能,王懷忠一旦起了殺機,父母老子都不會放過。王懷忠就不是一個念情的人。
「任六指」出了青石場,叫了一輛黃包車,直接去了柳溪小酒館,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發獃。因為整個事情太不可思議,自以為必死無疑,如今卻又跟沒事人一樣,坐在自己辦公室里。
是誰在控制整個事情的節奏?
裘依敲門進來,第一眼看見「任六指」就嚇一跳。原以為失蹤、被拘押十來天,「任六指」會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甚至於目光散亂,全身臭烘烘的……
但是,完全相反,駝色西背與往日一樣周正,頭髮也很妥貼,該垂下的垂下,該在耳後的都在耳後……如果不是眉心處有一團沒法化解的疑竇,「任六指」還是那個「任六指」,老闆還是那個老闆。
裘依不知道,這都是賴蝦米的功勞。
裘依說:「老闆,受苦了!」
「任六指」從唇上取下雪茄,放在煙盤裡,說:「你說什麼?裘依,你說誰受苦了?」
裘依感覺再說下去,很困難,說不定還會惹麻煩,試探著說:「老闆,你不是被王懷忠軟禁了嗎?」
「任六指」突然哈哈大笑:「王懷忠軟禁我?他憑什麼軟禁我?他敢軟禁我嗎?」
裘依感覺不妙,不能再把這個問題深入下去,囁嚅著不知所以。
「任六指」突然話鋒一轉,冷冷的說:「是誰說的?」
裘依說:「是豁牙,是曹豁牙。」
「任六指」便恍然大悟,原來是曹豁牙走漏風聲,王懷忠知道已然紙包不住火了,一殺豁牙是怪其不忠;二殺豁牙是為推杯換盞,欲蓋彌彰。他一定會說這一切都是豁牙瞞著他乾的。三殺豁牙是這個局的需要。不殺豁牙,整個事件如何向各自的上峰交代?
表面文章已經寫好,「任六指」和王懷忠都心照不宣地按著文章的指引而行。
王懷忠推門而入,裘依嚇得又是一大跳。王懷忠一把抓住「任六指」的手,動情的說:「任老闆,受驚了,都是我老王馭下不嚴,差點釀成大錯。」
「任六指」也言笑晏晏的,說:「還不是多虧老兄你來得及時!你就是我的福星啊!」
王懷忠拉著「任六指」的手不放,說:「任老闆啊,我想今天晚上借你這柳溪小酒館一用,擺酒為你壓驚,你可一定要賞臉啊?哈哈。」
「任六指」說:「恭敬不如從命,正想與王兄一醉呢!」
裘依站在原地,完全呆了,軍統的培訓內容裡面,難道還有一科叫「演戲」?自己為什麼沒有參訓呢?
……
范草藥帶著羅樹生和廖四姐兒,從自家后牆翻入,來到自己久違了的小院子和老屋子。
范草藥說:「指導員,你們就在我屋裡休息,我先去偵查偵查。」
廖四姐兒卻急著要去看自己的父親廖代招,范草藥不允,說:「你沒聽馮爛眼說嗎?我現在懷疑水至場上有暗探啊,等我把情況摸清楚了,再帶你一起去。」
羅樹生的情緒好了許多,說:「聽老范同志的,他的鬥爭經驗可比你成熟多了。」
水至場的街巷、房舍、樹木、坡坎,范草藥是熟悉得再熟悉不過了,他悄無聲息的在陰暗裡行動,規避著哪怕是一點點的亮光。范草藥爬山鑽林的大半輩子,鍛鍊出了神奇的預感。有些時候,眼睛還沒有發現危險,可心已經感知了。就是這神奇的預感,多次救了他的命。
廖代招家就住在前面那棵大泡桐樹下,過個石板小橋就到了。范草藥就在要過石板小橋的時候,突然感到心空心跳,彷彿前面有個大坑,大坑裡面埋伏著一隻白額吊睛大老虎。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前面有危險。
知道了前面有危險,范草藥反而淡定了,老子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
大泡桐樹邊上有兩堆甘蔗葉子,一堆壘得有一人多高,另外一堆也許原本也是同樣的高度,但現在坍塌了。就是這堆甘蔗葉子邊上,靠著一個人。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范草藥又換了幾個角度觀察,廖代招的房前屋后,再沒有其他人了。心情便有些輕鬆。范草藥稍微又靠近些,凝神一看,甘蔗葉子邊上那個人好像在瞌睡?這不是團防兵方腦殼嗎?
范草藥是了解這個人的,奸懶慫的老兵油子一個。范草藥悄悄繞到方腦殼的身後,方腦殼鼾聲微微,腦殼一點一點的,像在請神。范草藥感嘆道,方腦殼啊方腦殼,為了幾個賞錢你也真是拼了啊,給老子在此玩守株待兔!
范草藥突然出手,一隻手捂住方腦殼的嘴,另一隻手拿刀抵住方腦殼的喉嚨。范草藥壓低聲音說:「方腦殼,給老子老實點,不然就剮了你。」
方腦殼嗚嗚有聲,范草藥說:「再這樣嗚嗚嗚,老子一刀子下去,看你的狗血能噴多遠。」
方腦殼便老實了許多,跟著范草藥的步伐亦步亦趨……
范草藥感覺已經離廖代招家很遠了,並且此處官道的兩旁黑乎乎的,范草藥知道,那都是些低矮的樹木和雜草,正可以用來藏屍。
范草藥說:「方腦殼,老子只問你一個問題,說清楚了,就放了你。」
方腦殼一邊忙著點頭,一邊嗚嗚嗚不停。
范草藥說:「你在廖代招家門口乾啥?」
方腦殼說:「等廖四姐兒。」
范草藥一笑,說:「等多久了?」
方腦殼說:「李得發給我分配任務后,就開始等了,一個多月吧!」
范草藥說:「李得發住哪裡?」
方腦殼說:「有時住封家莊園,有時住在鄉公所里。」
范草藥手一緊,說:「老子問今天晚上住哪裡?」
方腦殼說:「晚上我和他在鄉公所吃酒,應該住在鄉公所里。」
范草藥右手一橫,方腦殼身子就軟軟的折了下去……
范草藥連忙回到自己的老屋子,簡短說了情況,叫廖四姐兒趕快回去看爹,自己則和羅樹生一同去鄉公所找李得發,為柳聾子報仇。
約好一個時辰后在青龍潭小樹林見面。
……
第二天清晨,張紙火去散步的時候,看見鄉公所門口圍了不少人。張紙火走近一問,好像是團正李得發死了。有團防兵都去叫封鄉長了。
不一會,封嘯天和莫舉人幾乎同時趕到。莫舉人剛進去一會兒,又出來把張紙火叫進去。張紙火看到,李得發直挺挺的躺在鄉公所後院的中間,一張臉卻比青皮蘿蔔還青。
莫舉人望著張紙火,說:「莫非中了七轉半的毒?」
張紙火點頭,說:「很像!」
「七轉半」是牧馬山裡很神秘的種草藥果實,用它在碗里研磨七圈,和水喝下,可以救人命。但若還是多研磨半圈,喝了后就會死人。其癥狀就是全身發青。
封嘯天說:「現場沒有半點打鬥的痕迹,又如何讓他喝下你們說的那啥七轉半?」
莫舉人嘆息,說:「我早年就聽說,江湖上有一種失心迷魂草,人只要一聞那個味道就任人擺布了。」
張紙火點頭同意,說:「這種江湖手段,早年義字堂也用過,不過那都是以前……」
封嘯天想,我封某三個兄弟,那是三匹良駒啊,如今還未真正上場,只在熱身,倒先折損一匹最好的,老天啊!你叫我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