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印章中的男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辛爾才緩緩醒了過來。
將已經變成焦炭的竹床碎片在自己身上掀開,吐掉滿嘴的灰燼,他才發現身邊婢女的屍體已被燒的只剩下一具殘骨。悲慘的回憶漸漸涌了上來,他逐漸想起自己的境遇,知道了自己已成為一個孤兒了。
在廢墟之上站起身,看著滿目狼藉的城主府,辛爾不禁跪倒在地,大滴大滴的眼淚滴落下來:「爸爸…媽媽…姑姑…嗚嗚嗚…」
雖然被燒的只剩斷壁殘垣,木製的樓閣都已崩毀倒塌,但萬幸的是書房附近沒有高樓,不然即使那印章能夠吸收熱量,倒塌的樓房也能夠把這九歲的男孩活生生的壓成碎末。而此時,看著昨天還是歡聲笑語,滿園春色的城主府,此刻只剩下外沿滿是焦黑痕迹的荒涼城牆,秀美的花園已成為了一片灰燼與廢墟,眼淚又從他的眼眶中滾落而下。
想站起身,但是剛剛坐起,大腿上便傳來一陣劇痛,他才想起來自己被人在腿上捅了一刀。雖然他給了自己一粒止血的藥物,讓自己不至於直接流血過多而死,但傷痕依舊還在,肌腱被那惡狠狠的一刀完全撕開,讓他根本沒有站立起來的力量了。雖然腿上不斷傳來陣陣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他一想到父母和姑姑橫死無人安葬,只要埋屍於一片亂葬崗般的荒地中,甚至可能被野狗叼走屍身,辛爾便強行用手抓著嶙峋的地面,帶動著自己已瀕臨極限的身體移動著。
而在他剛剛拖行了兩步,一個東西咯在了他的傷口上,讓他痛的無聲的嘶吼起來。用盡全身力氣,他才顫抖著在腿上可怕的傷口中將那個嵌入的異物扣了出來,才發現這竟然是一塊很方正的石頭。
從未在家裡見過這東西,而且它還剛剛帶給了自己劇烈的痛苦,但辛爾卻知道自己要將它留下。家裡已經燒的一片糊塗了,他必須留下一個東西來懷念…這塊石頭便很好,不大不小,每當看見它的時候,他便能想起自己的過去,讓他不會遺忘自己的仇恨。而他更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這東西與自己很有緣分。
將石頭揣在懷裡,辛爾的雙手抓著地面上燒裂的凸起,帶著自己的身體在地面上彷彿蟲子一般蠕動著。他本是個小少爺,皮膚嬌嫩無比,那裡經受過這般折磨?僅僅是沒一會,雙手便已傷痕纍纍,指甲也劈裂開來,不斷傳來陣陣鑽心的疼痛。但此時十指連心的疼痛,與他想到親人無法入土為安的痛苦相比不值一提,即使下一秒就有可能昏死過去,他也依然強撐著,用雙手挖掘著灰塵和斷壁,想找出親人的屍骸。
很快,他便在院子中找到了一具骨骸,胸口有著一個猙獰的大洞,就連肋骨都打碎而去,他已知道這就是自己橫死的父親。將父親已被烈火焚燒到破損崩碎的骨骼放在地面上,辛爾淚流滿面的磕了兩個頭,繼續挖掘著自己的姑姑與母親。
不知道過了多久,幾個時辰,辛爾終於將自己的母親與姑姑的遺體從廢墟中挖掘出來了。雖然到處都是死去婢女和僕人的屍骨,但血脈相連的感覺卻讓他知道這兩副是自己的親人。幸好這座城被他父親管制的治安良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不然如果有盜匪企圖在廢墟中尋找到一些財物而摸進城主府,已身疲力盡的辛爾極有可能被歹徒一刀殺死,謀財害命。
將自己最後親人破碎的枯骨放在一起,此時天已大黑了。也不知道身負重任的辛爾哪來的力氣,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他小小的身體,讓他竟然能拖著無法直立的雙腿在院子里挖掘整整一個下午,可他確實做到了。一邊流淚,一邊將姑姑和父母的遺骸放入挖出來的小土坑裡,此時辛爾的雙手已是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見白森森的骨頭了。他並無工具,挖掘完全憑著一雙嬌嫩的肉掌,哪怕是成年男人都會為之膽寒,但一個區區九歲的小男孩,卻在仇恨與痛苦的極端作用下做到了這近乎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將親人殘破的屍首掩埋,辛爾勉強支撐起上身,流著眼淚最後在墳前磕了四個響頭,就連額頭也破了,鮮血從他的額頭上滴落。而他卻已不管不顧了,哪怕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但現在對他來說,身體上的任何傷痕都沒有辦法與幾乎失去所有親人的痛苦相比。
終於做完了這一切,辛爾才在墳前躺下來。他的淚已流干,他的痛已訴盡,哪怕心中萬分悲痛,他也沒有一滴眼淚可流了。誰能想到命途如此多舛?一轉眼錦衣玉食的公子哥,變成了絕戶的孤兒了。
閉上眼睛,他在一片荒涼中滿含悲痛與仇恨的沉沉睡去了…
「我…我在哪裡?」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他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何處,要去往何方。但他卻知道,他恨…他非常的恨,非常的恨。喪親,喪偶,喪子,喪友,他感覺自己已將一切曾擁有的盡失。如同黑夜一般的仇恨將他籠罩和包圍,讓他宛如喪偶的野獸一般凄厲的怒號著,在這四方的黑色囚籠里,凄涼恐怖的吼聲長久的回蕩著。
而他卻不知道是誰給的他那恨,這讓他如同重拳揮入空氣一般,不知道將自己的情緒與誰宣洩。他只知道他要將那給他恨的人粉身碎骨,挫骨揚灰。
長久的哀嚎著,他漸漸平靜了下來,卻感覺到一份相同的恨,連同著一顆有些熟悉的心臟,在自己身邊搏動著,這讓他有些驚訝。
「我為何會對這心跳感覺熟悉?」男人喃喃自語道。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但他知道自己已睡了許久許久,久到王國覆滅,久到滄海桑田,自己不應該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但他卻感覺身邊的人自己非常熟悉…彷彿親人,彷彿孩子一般熟悉。
而這男人便被保護亦或是囚禁在那方印章之中,此時正在已沉沉睡去的辛爾懷中隨身佩戴。男人在印章之中,將自己的靈魂透過印章逸散出來,觀察著這方久違的天地。
雖然他已失去了身體,只是一縷殘魂,但當混有焚燒后乾澀味道的空氣穿過他的靈魂力量時,他依然感覺到一陣發自靈魂最深處的顫抖。
「已許久…已許久了…這天地,這空氣,這味道…我在…靈界…」不知怎的,男人突然說出一個名詞,靈界。為何他突然想起這話了?靈界又是什麼意思?他想要多回想起一些,腦內卻一陣陣劇烈的刺痛,讓他連一絲半縷也想不起來。
「該死…我為何什麼也想不起來…混賬…」男人緊緊扼住自己的腦袋,緩解著其中突然傳來電流般的劇痛:「靈界…靈界…」
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冷靜下來,開始用靈魂力量去掃視著身邊這宛如自己孩子一般的身體。但當他的靈魂力量剛一進入他的身體時,他便感覺到一股非常奇異的感覺。在這孩子的身體里,有一種強烈的排斥感,彷彿是在宣告著主權一般不允許他的靈魂力量進入體內。但在他的右手,卻又有著一股莫名的親近感,讓他覺得這右手彷彿就是自己的一般,這讓他十分疑惑。
即使他已忘記了自己的一切過去,但他也有種感覺,那就是自己在還活著的時候,是一個絕強的強者。而這樣的強者所遺留下來的靈魂力量,又怎會進入不了一個連魔力都沒有修鍊出來,既不是異能者又不是魔法師的孩子身體了?但在他的右臂,那種親切感覺又讓他熟悉無比,為什麼?他的右臂憑什麼與這樣層次的我相熟悉了?
雖然被排斥,無法檢查他的經脈,但簡單的掃視一下傷勢還是能夠做到的。而這一看不要緊,男人驚詫的發現這個孩子的身體已在瀕死邊。雙手上血肉模糊,傷口深可見骨,胸前和肚腹彷彿被人用石板用力的摩擦過一樣幾乎連皮膚都沒有多少完好的地方,尤其是大腿上那條深深的斷裂傷,將他的氣血循環完全截斷。雖然萬幸他並沒有在流血,但他的身體之前的失血已讓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了,還在搏動的胸膛起伏也漸漸消失。
這孩子並不是在睡覺,而是在昏迷…如果不把他叫醒,他很快就要死了!
深吸一口氣,他無論如何也不希望這個雖然第一次見,卻給自己熟悉和親近感覺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死去。他將靈魂力量催動起來,湧入了辛爾的身體之中。
而當他的神識沖向這孩子的大腦中的神海中時,卻發現他的神海與一般人不同,竟然不是敞開的,而是包著一層水晶般的殼。雖然失去了很多記憶,但男人還是清楚一個沒有任何魔力的人是不可能有能力保護自己的神海的,這讓他更加奇怪了。
不過即使再對這孩子身體中的秘密好奇,現在還是救他的命更要緊。雖然男人的神識被阻擋了片刻,但他明顯對神識的掌控非常出色,將自己的靈魂力量凝成一根針,在他那神海外的晶殼上戳出一個小洞,小心翼翼的探入了他的腦海中。
「醒醒,醒醒!」
男人的神識剛一進入,便迅速的彌散開來,充滿了辛爾的整個神海,而他也很快找到了辛爾的意識,此時它正在神海的最深處,彷彿無助的嬰兒一般緊緊的蜷縮著,只有偶爾還在輕微翕動。
男人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是死亡的徵兆。一旦人類的神識縮在一起,就說明他失去意識,而一旦徹底不動,就證明這個人的大腦已經死亡了。雖然知道也許這樣會傷到他,但男人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輕輕的伸出了一根神識的分支,在辛爾緊縮成一團的神識上輕輕點了點。
而此時在辛爾的腦海中,他正做著一個非常漫長,非常漫長的夢。在夢裡他和父母,姑姑,哥哥一起快樂的度過,每個人都沒有受傷,沒有死去,日子平淡的一天天過去。
而就在他一個午後,剛剛吃完午飯,正躺在花園中池邊的那顆大樹上打盹時,一個男人卻出現在了他的樹下。
「孩子…跟我走吧…你不屬於這裡…」他的聲音飄渺又虛幻,彷彿不真實存在一般。
而辛爾懷疑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當他看見男人的黑衣服時,一種莫名的恐懼和憤怒卻不知為何的在他心裡湧起來,讓他幾乎從樹上跌落在地。他不由自主的在樹上向後退著,驚恐的喊到:「滾開…滾啊!」
男人並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嗎,但他卻知道這孩子似乎害怕自己的衣服。他的聲音此時溫柔起來:「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
而聽到男人柔和的聲音,辛爾用力甩了甩腦袋,逐漸看清了他的五官。雖然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他,但他卻覺得面前的這個男人十分熟悉,十分親近。即使他的五官並不英俊,但當辛爾看著他那雙有些暗淡的眼睛時,卻有一種安撫的感覺傳來,讓他內心的畏懼和驚恐漸漸的消散而去。
雖然覺得他不會傷害自己,但辛爾還是有些奇怪:「我為什麼要跟你走?這裡是我的家,我不走。」
男人輕嘆一聲,看著那與此處相似,但卻完好無損的美麗庭院,他已經知道在這個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了,一種同情與慈愛的憐憫不禁升起。即使他不想戳破這孩子最後的美夢,但如果任由辛爾這樣下去,他就會在昏迷中死亡,男人絕不想這慘劇發生。
「相信我…相信我…」男人的聲音在辛爾的耳邊響起,讓他的腳步幾乎移動。但很快,他就聽見了自己母親在溫柔的呼喚自己,他有些猶豫:「…叔叔,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只是我不能跟你玩了,我媽媽在叫我了。」
此時的辛爾並不知道,他媽媽早已經死去了,她在呼喚他,說明他也快要死了。而男人也變得急躁起來:「不要去…相信我…給你的家人…報仇…」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已被男孩的神海擠出去了。
「唉…」男人感覺到神識重新回到自己體內,怔怔的看著依舊雙眼緊閉的男孩,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我已儘力了,現在能否活下去,只能看你自己了。」
在男孩的神海之中。
「嗯?」男孩揉了揉眼睛,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自己的樹下,剛才那個給自己親切感覺的男人已經消失了。
他喃喃的念叨著:「報仇…報仇?報誰的仇?我有什麼仇可報?」
雖然不明所以,但聽著自己母親溫柔的呼喚著自己的小名,大滴大滴的眼淚卻莫名其妙的從眼角滴落。他此刻有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如果現在自己不去看媽媽一眼,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她了。但他想到男人的話,卻又有些懷疑。
一邊是呼喚著自己的媽媽,一邊是第一次見到卻感到十分親切熟悉的陌生人,此時辛爾已做出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