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不單行
大軍出征也就一月,一直為秋試做準備的雲嘉被宋明誠拉出去,還不忘吩咐栗征把弓箭帶著。
雲嘉嘴上嫌棄著,力氣卻比不過宋明誠,他一直奇怪,禮部侍郎的兒子,怎麼這麼沒正形,看臉倒是文質彬彬,力氣卻大的要命,還整天上躥下跳,他好幾次懷疑是不是當年禮部侍郎跟兵部侍郎二人抱錯了兒子,兩人拉拉扯扯出了書房。
迎面撞上來看雲嘉的池墨,宋明誠趕緊鬆手,理了理衣服,假模假樣的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池墨卻先開口:「去吧,出去放鬆放鬆也是好的,整日綳著弦兒也太累了。」
宋明誠一聽,差點跳起來,剛開始還怕池墨不同意他們出去呢,聽到這話,開心的眉毛都要飛起來,他一拍雲嘉的肩膀,笑道:「你看我說吧,弟妹這麼賢惠,肯定贊同你出去的,走走走!」
雲嘉拂開搭在自己肩膀的那隻手,看著池墨溫聲道:「他叫宋明誠,比我大了也就半月,平日沒規矩慣了,別嚇著你。」
池墨捂嘴偷笑:「我都這麼大人了,還能嚇到不成?」她看向栗征手中的弓箭,調侃道:「父親出征前就約好的騎射,隔了這麼多日你都不去,也難怪宋公子上門要人了,今日天氣還好,也不是特別燥熱,出去注意安全,小妹晨間還說今天要吃蒸肉,晚上我們做一鍋,宋公子也一起來。」
宋明誠當然不客氣,立刻答應下來:「好嘞,弟妹邀請,當然要來。」
雲嘉白了他一眼:「你那麼能吃,我家得少多少肉!」
說著就回房去換衣服,騎馬射箭的,怎麼能穿大袖衫呢,也太不方便。
宋明誠客氣的朝池墨點點頭,追上去:「嘿!你怎麼說話呢,常言道民以食為天,我吃……」
聲音越來越遠,池墨笑著搖搖頭,讓栗征去備馬跟著雲嘉一起去,畢竟他們去的射獵場位於郊外,多個人陪著總安心些。
雲陣出征后顏依的身子又開始變差,她剛伺候母親喝葯睡下,身上還帶了些葯香,這味道讓她心境出奇平靜。
池墨一個人走進書房收拾剛剛雲嘉用過的書籍和筆記,她明白雲嘉此時的心境,父親上戰場,作為兒子卻不能陪伴左右,偏偏在心煩氣躁的時候還要耐下性子來,看這些文縐縐的章句,只是為了那虛假的頭銜。
什麼狀元,官職,雲嘉才不在乎,但是武將有了軍功有了兵權就會被皇帝忌憚,他棄武從文,到時候謀個無關緊要的文職,也算是沒丟鎮國公的臉,又保護了一家子的性命安康。
已過午時,面前的圓桌上擺著幾道美食,可雲希吃不下,她心神不定,又說不出來是哪裡有問題,捏著茶杯半天卻不往嘴邊送一次,心臟突突的跳著,她還不知道大哥外出的消息,若是知道雲嘉今日會以什麼狀態回府,她一定不顧一切阻止雲嘉外出。
三娘遞過來新的消息:雲陣到達邊關,兩戰皆捷,糧草依舊未到,已遲十日。
她們此刻聚在月來院偏僻的一間屋子中,外面笙歌不斷,妙齡女子的嬌嗔聲,琉璃盞的碰撞聲,蓋住屋內幾人的聲音。
雲希看著信紙上的內容,黛眉輕蹙,據她所知,此次糧草押運官是人人陳贊的一位好官,叫王隸,之前父親外出打仗時有幾次也是他負責押運糧草,父親對他也是點頭稱讚,從一名小小的糧草押送官到如今的糧草總督察,多年來從未有過糧草遲遲未到的情況,這次怎會?
她正愁著,外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那聲音尖利,卻不是姑娘們的聲音,似是,宮中太監……
三娘看著雲希的動作,立刻明白幾分,親自去了那屋子旁的斷牆中。
這裡的斷牆,並非是外面倒了的牆,而是指兩間屋子之間留出的縫隙,僅供一人側身進入。
當年為了改建這月來院,想了多種辦法,本就是為了探聽消息而設的,自然要方便偷聽,她們花重金請來奇門異士來改造這牆面,只為讓外人在牆面敲擊聽不出異常。
也就一炷香,聽著牆那面傳來更為旖旎的聲音,三娘立刻反身回到雲希身邊,語速極快:「雲希,快去郊外獵場,之前一直盯著的那幫子人可能要在那裡襲擊雲嘉!」
雲希聽了立刻起身,也顧不得會不會暴露身份,直接跳窗,這外面就是馬廄,她隨便牽了匹馬就往城外獵場趕去。
之前突突直跳的心臟此刻倒是平復了些,心神更是焦急萬分,思緒凌亂地結成一張網,如同一隻溺水的鳥兒,抓不到救命稻草。
大哥身手不錯,所以她並未囑咐三娘他們找人跟著,可是獵場遠在郊外,又是那麼多植被覆蓋,哪裡竄出來一隻冷箭也不是不可能,加上那幫子人,張奇早就說過了,殺氣很重,她怎麼就沒早做防範呢!
駕!駕!
馬鞭一下一下打在身下的馬屁股上,雲希卻希望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邊尋邊喊:大哥!宋大哥!
還未見到人,只聽側後方宋明誠慌亂而絕望的聲音傳來:雲嘉!
這嘶吼聲,彷彿是一面銅鑼在雲希的耳邊敲擊,震的她此刻只能聽到嗡嗡聲。
雲希堪堪轉身,只看到遠處有模糊的身影倒下,有另外一個人的身影往那邊疾奔而去,她只覺得一口氣提上來,憋到了嗓子眼,再也無法呼吸。
倒地的是他的大哥雲嘉,馬兒載著她過去時,雲嘉的雙腿已經血肉模糊,「罪魁禍首」還在不停的踢踏著前蹄,宋明誠就蹲在雲嘉旁邊,想碰他,又不敢,更不知從何下手。
雲希翻身下馬時都沒站穩,她面色慘白,眼眶紅紅的,像是一層薄霧蒙住瞳孔,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下面頰。
雲希此刻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心裡叫的,還是真的喊出了聲:大哥……
除了顏依所居住的靜和廊,鎮國公府已經亂作一團,此事也驚動了宮裡的人,皇帝派御醫前來診治,接連五位太醫從寢室內走出,得到的結果除了搖頭嘆息也沒別的。
雲希扶住要倒下來的池墨,安慰道:「嫂嫂別急,大哥不會有事的,你先休息會兒,我去找太醫再問問。」
她扶著池墨去了隔間,讓文君陪著,自己則走出房門,為首的張太醫對她搖頭:「郡主,老臣無能,只能拼力一試,先保住世子的姓名,至於雙腿,怕是……」
說到這裡,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大哥的腿廢了。
就算雲希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聽到這個結果也是差點沒站住,扶住一旁的立柱,才沒倒下去,她抬頭看著張太醫,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但她的喉嚨里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臉上只剩下獃滯和無助,眼神也沒了往日的神采,彷彿失了生氣般黯淡下去。
夜啟來時,就看到雲希坐在暇院門口的一棵樹旁,她坐在地上,蜷縮雙腿,抱著自己的膝蓋,額頭擱在胳膊上,小小的縮成一團。
他聽到此事後,特地進宮請安,才有機會替皇后前來探望,其實他的目的本就是雲希,他知道自小陪她長大的大哥對雲希有多重要。
天已經黑了,太醫擔心雲嘉醒後會疼痛難忍,已經吩咐人送來了止痛藥。
身體的痛能止,心上的呢?
池墨收拾好儀容,她強顏歡笑,先去了靜和廊侍候顏依喝葯,又借口秋試在即,近日雲嘉日夜用功看書,可能無法過來請安,等顏依睡下才回到暇院。
池墨現在強打精神陪在雲嘉身邊,誰說都不頂用,有一定要親自給雲嘉喂葯,拿帕子給雲嘉擦拭雙手和臉頰。
不知道是不是在馬上摔下來時磕碰的,胳膊上青紫交錯,臉上還有擦傷。
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池墨卻絲毫沒感覺,她只是想著雲嘉平時最愛乾淨,平日練武出了汗都要立刻洗澡換乾淨衣服,現在身上的衣服沾了這麼多泥土殘草,若是知道了,肯定渾身彆扭。
天黑了,暇院燈火通明。
一雙綉有祥雲紋的黑靴停在雲希面前,繼而有人影矮下來。
雲希抬頭看去,是夜啟蹲在她面前了。
夜啟什麼也沒說,伸出右手,拇指跟食指捏在一起,朝她額頭彈去,看著使勁兒,可觸碰雲希額頭的指頭,卻軟綿綿的:「怎麼這麼頹廢,太醫說不好,就真的信了?」
雲希皺著眉,夜啟的嘴角上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她突然想起夜啟之前跟她說過,小時遭人嫉妒是皇后之子,身邊人被買通給他下了慢性毒藥,身體孱弱,宮內太醫都說活不過十二歲,甚至皇帝曾發布詔令在民間遍尋神醫,都找不到病因和醫治之法,後來不知道是誰帶他出宮,再回來時已經恢復健康,是怎麼恢復的?
雲希的眼睛彷彿有了一絲光亮,她激動的拉住夜啟的衣袖:「你有辦法是不是!夜啟,當年你是怎麼恢復的,誰給你醫治的!」
夜啟這才真的露出微笑,溫聲道:「來,起來,邊走邊說。」
他扶雲希起身,因蹲坐了許久,腿腳血液不通,已經麻了,雲希一個沒站穩往旁邊倒去,幸好夜啟托著她的胳膊承受了大半的力,才沒摔倒。
夜啟囑咐著:「慢慢走幾步就好了,蹲那麼久,腿都麻了吧。」
夜啟隔著衣袖扶著雲希往前走,卻不肯說當年誰帶他出宮,誰為他醫治。
雲希還沒站穩,就問:「夜啟……」
不等她說完,夜啟朝她搖搖頭,不肯說話,只顧扶著她。
他看得出雲希此刻多麼焦急,任憑雲希如何問,就是不答。
雲希已經是祈求的語氣了:「夜啟,到底是誰啊,你說好不好,我求你。」
夜啟嘆氣,在他面前一向瀟洒自如,開朗驕傲的雲千初竟用這種低下的語氣跟他說話,他心中不忍,卻還是哄道:「一會說,你先吃點東西,找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你邊吃我邊跟你說好嗎?」
夜啟帶她走的路,正是去廚房的方向,管家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也知道府里的幾位主子都沒怎麼吃東西,所以讓人一直備著飯菜,就等誰傳飯,立刻送過去
雲希心中煩悶焦急,也沒吃多少,只是扒拉了兩口粥,又啃了幾口夜啟遞過來的肉包子。
看著那人的眼神,夜啟終是開了口:「當年是崇師父帶我去的,你可知三重山?」
三重山。
雲希心裡默念這個名字。
多少年前,她好像聽三娘他們嘴裡聽過一次,具體什麼時候聽的,因為什麼事情說起的,渾然忘了,甚至她都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過,還是,她自己的幻想?
夜啟繼續說:「離這裡不是很遠,但是有些,困難,三重山,其實只是一座山罷了,只是它有重重機關,第一關便是山下的叩門關,進了這裡才算是有資格挑戰機關陣。」
三重山上有天下人想要得到的神醫和藥方,除了慕名前來求醫問葯的,自然也有心懷鬼胎之人,自然要設置機關陣法來自保。
雖說以慈悲心救度病苦乃行醫根本,可總有人會起壞心思,所以他們除了在坊間遊走時會救助有緣人外,其他時候不輕易出手。
夜啟告訴雲希這兩日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收拾行裝,兩日後就帶她去三重山,不過,能否在重重機關下登頂,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雲希應下來,送夜啟離開時已是繁星滿天,院內依舊有蟬在鳴叫,好像它們從未有過心事。
她站在暇院外,想著大哥第一次帶她回來,向她介紹這個院子的時候,雲嘉滿眼欣喜,指著院中的花花草草都能說個半天。
往年,每次陪年幼的她回帝都,大哥都會帶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裝點院子,這裡的一石一瓦,一花一樹,都有雲嘉的參與。
雲希看著燭火通明的門窗,腦海中已經浮現嫂嫂的面龐和大哥的雙腿。
雲嘉自幼受雲陣教導,騎射槍棍,隨便哪一樣拿出來都可成為世家公子的楷模,如果不是因為鎮國公府,他必定要投軍的,鮮衣怒馬過一生,若這樣的人知道自己以後再也站不起來,要怎麼活下去?
她終是沒敢進去,等到文君出門才敢開口,讓她幫著喊嫂嫂出來。
不過兩個時辰,池墨卻像是一夜未睡,她的眼下已經開始出現烏青,淚痕未乾。
雲希拉住池墨的手,輕聲道:「嫂嫂莫急,我剛剛問了夜啟,這兩日就出發去三重山,那裡有神醫,大哥定不會有事的。」
池墨看著雲希的眼神,從疲憊到驚喜,她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小妹!」
雲希抱住池墨,她比池墨要矮一點,昂起頭才能把下巴擱在池墨肩上:「嫂嫂,對不起,都怪我。」
池墨的淚珠一顆一顆砸下來,她不懂雲希這話是什麼意思,可她心疼的像是在滴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剩嗚咽聲。
雲希閉上眼睛,那天張奇都說那幫子人不對勁了,怎麼就不能多注意些,三娘都說有人彈劾雲家了,怎麼就不能放在心上呢,她怎麼就沒有找人跟著大哥保護他呢?
都是她沒用,大哥才被發瘋的馬兒踩斷了雙腿。
池墨吸了吸鼻子,擦乾臉上的淚水,努力穩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小妹,不管找沒找到神醫,你都要好好的,我們家不能再出事了,爹去了邊關,娘身子也不好,安衍如今……你一定要好好的。」
雲希點著頭,什麼也說不出來,眼睛腫成了核桃。
次日,雲希親自去了池家,請池墨的母親來鎮國公府小住,她覺得,人總是要有個依靠的,嫂嫂此時一定需要有人跟她說說話,鼓勵她,哪怕只是陪著也好。
夜還未黑,三娘親自來了鎮國公府,三娘出現在眼前時雲希先是驚訝,隨即一股不安湧上心頭,她看到三娘嚴肅面龐,頭像是針扎一樣疼了一下。
是,又不是什麼好消息。
邊關戰事突變,元帥中毒負傷。
雲希感覺天都塌了,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拍中心臟,她蹲下身來,捂著胸口大口呼吸,三伏天里她竟如至冰窟,冷的渾身發抖。
「千初!你要穩住!千初你應我一聲!」
三娘的聲音彷彿隔了幾重山傳過來,眼前漆黑一片,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等她緩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到地上了,是三娘抱住自己才沒倒下。
看著三娘一臉焦急,雲希搖了搖頭,慘白的面龐充滿無助。
她收到消息了,是不是皇帝也收到了?
還是說,這本就是皇帝授意,可仗還沒打完呢,就重傷主帥?
皇帝不會這樣急。
雲希大腦飛速旋轉,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如同置身迷霧中,一邊是大哥,一邊是父親。
昨夜,與池墨分開后她根本沒睡,也沒吃多少東西,要不是夜啟給了她希望,或許她連水都喝不下去。
本來想著安排好家裡的一切,請來神醫救治大哥,等他恢復些再慢慢跟母親說,三娘的消息一來,雲希終是受不住打擊,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