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從師沖虛
春花酒館一隅,屈賓就喜歡在僻靜的地方飲酒。今日也不例外,他喃喃道:「這小子怎麼去了這麼久,晚飯的時間都要過了。」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屈賓才看見姬非蹣跚著,提著藥包走了進來,渾身是灰,胸口還有一大灘血跡,然後垂頭喪氣地坐在屈賓邊上。
屈賓緩緩放下手中的耳杯:「去打架了?」
「算是吧,你和四師哥都說過我性子衝動,但我這次還是……」
「性子的養成都得慢慢來的。怎麼輸的,你跟我說說。」
姬非頓時來了精神,將打鬥的細節一五一十地詳細講出,屈賓「哼」一聲道:「我九淵劍法招招強悍無比,就算是最基本的寂然杜機也不至於會被對方一馬鞭就給破了,你真是丟臉!」
姬非聽得默不作聲。
屈賓又道:「你雖對劍招的理解精闢,但不能熟悉應用,不會變通。從今天起你給我天天加練。」
「好吧,」姬非嘆了口氣,「師父您說我碰到的那個黑衣人身材瘦弱,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力氣?我好歹也是兼修過兩大心法的人,內功也是有點底子的,怎麼會劍都被打飛掉?」
屈賓白了他一眼,道:「你平時就知道死讀書和死練劍,幾時出去真正運動過,你自是缺少自然力量的鍛煉。都說內外兼修,內為心法,外為鍛身。心法修習得再好,早年都不會有多陰顯的優勢,你趁年輕多鍛煉鍛煉體質,會有很顯著的改變。至於那個黑衣人的力量,要麼是他有獨家的心法修習,要麼是他長期的鍛煉練武,要麼就是家族遺傳了,這誰能說得准。」
姬非又只得默不作聲。
屈賓安慰道:「好了,咱們先回房養傷,你多喝些淬寒酒,對傷口癒合也是有好處的。」
數日後,在屈賓的鼓勵下,姬非堅持早起六更練劍,白天在春花酒館做工,晚上挑燈苦讀《列禦寇》。
他自覺進步神速,但高興的同時他也有所不安——胸悶不僅未見好轉,似乎還有更加嚴重的趨勢。
仲春時節,北海城冰雪消融,人們也從新年的歡慶中走出來,投身新的一年。草長鶯飛,一片復甦的景象。
城內的春花酒館還是同去年一樣熱鬧,姬非此刻正在酒館門口搬酒罈子。新的一年姬非似乎也長高了,成了一個八尺男兒,手臂上似乎也有肌肉隱隱浮現,唯一不變的是肋下仍配著那把破木劍。
一陣「咯噠咯噠」的馬蹄聲由遠到近傳來,姬非知道有客人來了。他把酒罈放好,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準備過去牽馬接客。
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黃鬃馬,成色似乎變好了一點,隨後他便看見了馬上的人——那個似曾相識的黑衣人。
屈賓正躺在藤椅上享受正午的陽光。姬非驚異之下趕緊告訴了屈賓。
屈賓斜眼看了一下遠處來的黑衣人,道:「來都來了,來即是客,還不快去招待?」
姬非點點頭,走過去牽起了黑衣人的坐騎的韁繩,瞥了一眼,黑衣人仍如那日一般瀟洒俊美。
一陣熟悉的粗聲傳來:「你且住。」盯了姬非一會,似乎終於記起來這個小夥子究竟是何人,不禁笑出了聲,繼而換了一副兇惡的表情,道:「不用牽馬了,我在你這拿一壇酒邊走。」
姬非和氣地行一禮,道:「這位客官,我只是個搬酒的,私自售賣店主會罰我的。」
黑衣人不耐煩道:「小爺就是要在你這裡買。」說罷,提起一壇酒便走。數十斤的酒罈子在他左手單手提起,彷彿毫不費力。
姬非在後面追趕道:「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理。」
黑衣人聽得身後腳步愈來愈近,猛然將酒罈向身後擲去。
姬非見一碩物飛來,不及暇想,閃身躲開。酒罈登時砸碎在地。
姬非心頭一驚,剛想理論一番,又聽得風聲驟起,姬非本能地翻身跳開,抬頭見黑衣人操鞭在手,想是剛才他揮鞭擊來。
就在姬非驚魂未定的同時,黑衣人也吃驚不小——上次看到這小子還笨手笨腳,甚至連普通的一鞭都接不住。而就在方才,自己在擲酒罈時力道不小、準度不差且距離很近了,卻能被他躲開。而後面跟進的一招「金蛇出洞」,自以為肯定能擊中,居然又被他躲開了。
黑衣人開始收起輕視之心。
姬非率先開口道:「你把酒砸碎了,請你賠了錢再走。」
黑衣人笑道:「錢就在小爺的荷包里,有本事就拔你的破木劍來拿啊。」
姬非強忍怒火道:「那就失禮了。」當下揮劍刺去,黑衣人見他運劍比之前更加沉穩,心中暗暗吃驚,揮鞭擊去。姬非知他力大,身形一晃,遊走到側面,一招盈虛劍法中的「臨川流芳」橫掃而去。黑衣人見劍勢宏大,也不敢硬接,後退了幾步。姬非順著橫掃之勢,又用一招「虛而委蛇」,雖是陰招,卻借橫掃有了順流而下的奔騰之勢,勢不可擋。
這麼巧妙的招式本能讓他佔據上風,但姬非在用虛而委蛇之時,劍發至一半,突然感到膻中一陣劇痛,後勁便也遞不上去。
黑衣人眼見有機可乘,長鞭擊出,又是一招「金蛇出洞」,打在姬非手腕上,使得他木劍脫手,再度落敗。
黑衣人得意道:「小子,謝謝你請的酒了。」說罷將方才的酒再度提起,飛身上馬,而那壇酒穩穩噹噹,在他手中似乎輕若無物。看得圍觀的人群共喝了一聲彩。
眼巴巴地看著黑衣人打馬遠去,姬非艱難地爬了起來,見屈賓仍在藤椅上半躺著,翹腿眯眼,愜意十分,不禁生氣道:「師父,您剛才為什麼不來幫我。」
屈賓笑道:「你若看到兩個小屁孩打架,你會去幫他們其中一個人嗎?」
姬非剛欲反駁,卻又感到膻中隱隱作痛,連忙摸到酒葫蘆,給自己灌了兩口淬寒酒。
淬寒酒很有功效,下肚后不僅膻中,連手腕上的傷口似乎都不那麼痛了。姬非嘆了口氣,這淬寒酒他彷彿已經離不開了。
待舒坦一些后,姬非道:「您說我小孩子,我認了。但你也看到了剛剛那人武藝如此強悍,簡直是力大無窮。」
「我說的小孩子是指在臨敵經驗上面,他或許自身練的武藝高超,甚至可以趕超為師,但任他武藝再高,在我眼裡還是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屈賓坐了起來,盯著姬非道:「他出手時便露出了兩三處破綻,而他絲毫不在意,你出手時更是有七八處破綻,他卻也不想去把握住,最後還要等到你身體出問題才擊敗你。你說這樣不在乎自己破綻和敵人破綻的人,任他武藝再高,依然只是街頭匹夫罷了。」
姬非若有所思點點頭。
一個人要出招、要進攻甚至是要動一下,必然會暴露出破綻,或輕微或陰顯。高手之所以為高手,不僅在他自身的武藝過硬,還在於他能敏銳地洞察對手的破綻並抓住機會。
高手的對決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很簡單。他們無論過了多少招,成敗都只在一招之間。
「你們師徒還要續住嗎?」
姬非正小心翼翼地將幾塊小銀子收進荷包,這是他這個月所剩的工錢,有將近一半的工錢賠了今天白天砸碎的那一大罈子酒。
姬非正心疼著,突然聽老闆娘這麼一問,不由得奇怪道:「啊?」
「你師父兩個月前給點店錢剛好到這個月完,今天是最後一天,你問問你師父還續住不。」
姬非感覺有點恍惚,點了點頭。
上樓到房間,屈賓似乎也沒了白天那副悠閑的模樣,眉頭微鎖,似有心事。
「師父,樓下老闆娘叫我們續住了。」
「不用管她,我們不續住了。」
姬非驚訝道:「啊,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聽為師講,你先坐。」屈賓拉來一條凳子給姬非坐下。「你拜入我沖虛門有多久了?」
「這……」姬非愣了一下,道:「應該兩個月多了吧。」
「還記得你當初為什麼要拜師進來嗎?」
「當然,」姬非點點頭,「為我四師哥和盈虛堂滿堂報仇。」
「所幸你還記得。要知道,一個人最可悲的,就是在安穩中喪失了鬥志,忘記自己該幹嘛。」
姬非不由得想起那日的門變,師哥師嫂慘死,其他人相互勾結,心中頓時波瀾不止。
記憶可以遙遠,但仇恨很難消磨。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和逍遙堂有淵源嗎?」
姬非點點頭。
屈賓脫掉上衣,指著自己臉上的、身上的傷疤道:「這些、這些都是。」
姬非心中一驚。
「要不是那天門變你看到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的真面目,恐怕你現在也不會相信我。」屈賓喝了一口酒,嘆了口氣,道:「九年前,那時天下還在涼城冶下,我當時年輕遊歷天下。那時到了北海,我素來聽說三山有一個逍遙門,在江湖上都能排的上號,於是我便想著去拜訪一下。於是我便見到了袁朗和魏貝。」
袁朗和魏貝,姬非肯定是知道的。袁朗是上一代的戾鳶使,逍遙堂失火后,成為了逍遙門門主,號拾厄子,平生溫潤爾雅,彬彬有禮,為門內眾弟子所仰慕;魏貝是魏宣的父親,是上一代逍遙堂堂主,號褚葉子,平生仗義豪爽,豁達開朗,為門內眾弟子所歡迎。當時不僅在門內,江湖上都對他們讚譽有加,有傳言道:莫道楊正無人繼,一出袁魏定乾坤。
屈賓繼續道:「正如傳言般,我當時心中也認為他們是真英雄,心中素來就十分敬佩。相見的第一天晚上,他們在堂內設宴款待我,他們確實待人處事非常老道,我同他們喝著喝著就稱兄道弟、酒興上頭。
等到我半醉的時候,他們叫我展示一下沖虛門的絕學,當時我還心裡有所謹慎,就把本門基礎的流電劍法展示給他們看,他們看了后說什麼他們見過,這是之前楊門主的岩下電劍法?
他們也禮尚往來,把逍遙門的三大劍法全部展示給我看了,但是問題就是出在最後他們展示了逍遙門自己的九淵劍法。我當時半醉上頭,就嘲笑逍遙門的九淵劍法未得真經、只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然後一時興起,把自家的九淵劍法使了出來。他們都笑著說原來我還藏了這麼厲害的一手,真是武藝高絕、年少有為。我在他們的誇獎中就不知不覺醉倒了。」
「然後呢?」姬非追問道。
「然後?然後我醒來便發現我手腳加鎖,被關在一間石屋裡面。起初他們還跟我說我酒後亂舞劍,怕傷到人給我拿下了,然後就問我願不願意把給他們傳授兩套劍法。我自是斷然拒絕。後來他們也不裝了,隔幾天袁朗就進來拷問我兩套劍法,有幾天是姓魏的畜生來的,他用刑還要狠得多。他們兩人都不是什麼好鳥,我身上的傷痕全都是他們給我留下的!」
姬非聽得不禁有點毛骨悚然,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曾經敬愛的兩位師叔竟是這樣的人,他還是有點將信將疑,問道:「那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被打得遍體鱗傷,衣衫襤褸,胸前掛著一塊玉玦也露了出來,他們起初並不在意,後來有一天突然衝進來把我的玉玦搶走,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出現過。後面當時九淵堂的堂主伍什知道了這件事,他買通道衛跟我說只要傳給他九淵劍法,他可以救我出來。我當時急於脫身,便和他約了一個晚上的時間。
他當天想獨吞九淵劍法,讓所有的道衛和他的弟子屏卻,這倒幫我一個大忙。我在和他附耳交談時一把把鎖鏈扣上去,直接把他勒死。」
姬非越聽越心驚肉跳,回想了一下道:「據你所說的,你被困的時候我應該十二歲,而那一年袁門主也是有一天突然宣布伍堂主暴斃。」
「殺了伍什后,我便拿起他的劍殺了出去。所幸他們沒挑我的手筋,功夫都還在身上。當時也真是幸運,天無絕人之路,我找到了一條密道,也是那天我救你出來那條密道,這才逃了出來。」
姬非此時心中不得不相信了,他安慰屈賓道:「師父您平安歸來已經是最好了,劍法也未外流,總算是萬幸。」
「萬幸?」屈賓凄愴道,指著自己滿身的傷痕和半頭白髮道:「我年紀還未至不惑,如今已經是衰老得好似五六十歲的老人,我時常還在夢中夢到當時受刑的痛苦。」
姬非不說話了,他為師父感到可憐,也為逍遙門一杆子人感到可恨。
忽然,屈賓卻怪笑起來:「看你一臉悲傷,你覺得我失去面容、忍受痛苦很可悲,可我覺得這一點都不可悲。」
姬非不由得對師父心生敬佩,受到如此重大的痛苦和打擊,仍能不為所動、心中不生波瀾,必是境界很高的高人。。
但是他好像搞錯了方向。
只聽屈賓繼續道:「我所可悲的不是這些,就算那兩大劍法全部流失我也不帶可惜的。我可恨的是那個最重要的東西被搶走,他們好像知道了沖虛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