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兒子(3)
父親的降生給祖父帶來了無比的驕傲和希望,也徹底打消了他返回東北吉林的想法。年近知天命的祖父深知作為一個文盲的悲哀和艱難,即便他能夠進行簡單的加減乘除,認識幾個漢字,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所以,他早早地就把父親送到了大爺爺的私塾,父親也非常聰明好學,屬於年齡最小卻學業優秀的佼佼者。
抗日戰爭爆發,大爺爺拒絕使用日本人的教科書教學,扛起鋤頭下地干起了農活,私塾解散。父親的學業中斷,一邊力所能及地幫家裡干點農活,一邊自學,畢竟自己的大伯就在身邊,並且很喜歡他的這個侄子。同樣沒有放棄學業的還有我二爺爺家的二大爺,後來他和父親都考入了萊陽師範學校,成為一名正式在編的鄉村中小學教師、校長。從而帶動了我們這個家族的我這一輩和下一輩出了十幾個中小學甚至大學老師、教授,包括我的侄女。
十一二歲的父親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小夥子了,個頭高高的,還有一身的力氣。他聽說日本人佔領的南墅石墨礦招工,待遇不錯,就偷偷地和小夥伴報名去了。誰曾想,勞動強度太大,吃的也被漢奸監工剋扣得所剩無幾,還經常遭到漢奸監工的毒打。祖父無意中發現了父親身上的傷痕,問明情況非常生氣,前往石墨礦找日本管理者理論,一口流利的英語贏得了日本人的好感,估計也是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時間長久的原因,他們這些日本人也非常閉塞苦悶。
日本管理者聽聞漢奸監工的行為後,極為惱怒,把他叫了過來,拳打腳踢加日罵,叫祖父都有點兒看不過去,於是給予勸和諒解。
日本投降。兩黨軍隊在村東流沙河一帶上打了起來,陸陸續續四年,終於新中國成立。父親目睹了多次兩軍交戰的場面,也看到了人性的善惡。獨立營的小劉那個班住在了爺爺的北房,父親就經常跟他們親近,小劉都想帶這個識字斷文的大個子去當兵,可是爺爺不讓。父親終究沒有離家出走投靠八路的勇氣,否則他的人生肯定會改寫,也或許就停止在解放戰爭或者抗美援朝戰爭。
同村的還鄉團被住了幾個骨幹。本家當八路的二大爺招呼人把其中一個劉姓對手要活埋。鄉里鄉親有個規矩,所謂的活埋只是做個樣子,儀式結束后,被活埋的無論是八路還是國民黨軍,他們的家人都會及時趕來把他們挖出來,畢竟大沽河潔白的乾淨的沙子只要你一甩腦袋就可以恢復呼吸,只要對方不是深埋,不想真要你的命。
這個劉姓被埋了。他的家人拿著一應家把什在河邊樹林里等待八路撤退好救人。可是,二大爺瘸著一條腿,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腿就是被這個劉姓鄉黨帶人打斷的。劉姓鄉黨感覺人都散去了,於是就甩了甩腦袋,露出了眼睛鼻子,開始暢快地呼吸。就在這時,夜幕中的一個黑影舉起手中的鐵鍬,狠狠地拍在他的腦袋上,一下兩下,三下四下,腦漿迸裂,血染白沙,腦袋低垂,黑影離開——樹林中的劉姓家人悲痛欲絕卻不敢靠前解救,因為二大爺不但手裡有槍,周邊不遠處還有自己的戰友。
若干年後,二大爺的孫子偷吃劉姓鄉黨的孫子的黃瓜被發現,幾個耳光打的孩子耳膜穿孔失聰,甚至影響了入伍體檢。二大媽找他們理論過程中,氣絕身亡。二大爺在縣城當官的大兒子為了侄子的權益保護找了律師,疏通相關部門的關係,把劉姓孫子給抓了起來,罰款判刑,大解心頭之氣。冤家宜解不宜結,一條生命引發的仇恨延續了三代人。
解放了,父親考入萊陽師範。畢業后,到煙台招遠大原家教書,據說每月工資有時是米面,有時是貨幣,也就十幾元的樣子。他要把5元孝敬爺爺。二叔已經去了東北吉林爺爺闖蕩過的地方,做了一個比較有油水的林業局木材「檢尺員」,他每個月給爺爺10元零花。這在我們村無論當老師的還是當軍官的走出去的人當中,是最高的。爺爺兜里的每月15元錢,足可以支撐起他的「大款」形象,所以就有了一把精美的鋼槍狩獵,有幾個年輕人叫他乾爹,七里八鄉也就沒有人敢欺負他,除了自己的三弟,我的三爺爺。
這段歷史我不是很清楚。大約就是我的三爺爺不夠孝順老人,大爺爺和我爺爺就表示不滿,甚至還有過訴訟。鬧得三爺爺灰頭土臉很是氣惱,說了一句話:你們等著,我豁上自己的三個閨女也要叫你們好看。於是,氣得一個叔伯姑姑就與上邊的某個保長還是啥的領導好上了,接著就有一股子官方力量給我的祖父上課。「跟天都跟地都,不能跟政府斗。」任憑爺爺有些本事,最後還是敗了,乖乖地賠付了很多的糧食和錢財,稀里糊塗。「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恢復教書先生的大爺爺也莫名被除名,說是不適應新時代教育,再次扛起鋤頭下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