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書院異事

第10回 書院異事

往日水草清秀、牛羊成群的金草灘,出現了大群忙碌的工匠,正在草海中搭起五座三尺高的擂台。一道六尺高的木欄也早已圍起,圈出一片禁地。再過十二日,即浴佛節后的一天,這裡將成為崑崙英雄會的比武場。

瑾潤他們來到渴盤陀已有四日。連續兩天半在商館樓頂勞累習武后,這日下午,瑾潤、露莎娜、達哈爾三人以及穆爾提、伊爾丹兩人又被阿勒特督促著來到金草灘圍欄外域,觀摩比武場地,順帶練習野地賽馬。這野地賽馬看似馬在奔跑,但要想減輕馬背負重讓馬跑得更快、同時又避免人在馬背上劇烈顛簸,騎手需臀部離鞍、屈身匍匐於馬背,全靠大腿夾緊馬身,如遇石障河溝,還要及時馭馬跳躍,對騎手騎技與體能同樣是極高的考驗。

瑾潤從未賽過馬,也少有在深溝高壘地段縱馬狂奔的經驗。因而這兩個時辰的乘騎集訓,把他原本還算正常的臀部以及大腿內側也練崩了,以至他下馬後都站不穩,直接癱倒在地。其實對瑾潤而言,自那天追賊后就已開始訓練了。陳皓等幾位無衣會的兄弟們說好不容易見到瑾潤,硬是要拉著他比武切磋一下。穆師叔也在一旁偶爾指點一二,倒是使瑾潤回想起在長安習武的時光,心中也是喜悅。可是那晚回去后,見到逛了大半天商市的阿勒特等人,他心裡又有些遺憾。露莎娜卻怪瑾潤沒叫上她一起抓賊。

眼下瑾潤坐在地上喝著達哈爾遞過來的羊皮水壺,裡面混有露莎娜昨天新調製的治氣短藥劑,嘴裡咕噥著希望這次賽馬是每隊自己挑人,他們就派露莎娜去,其餘人助威就行了。露莎娜卻是回嘴萬一那天她病倒了呢?說得把剛坐下的阿勒特、達哈爾兩人都逗笑了。

四人躺在草地上歇息,與他們同樣勞累的四匹坐騎則被穆爾提和伊爾丹牽去不遠處的溪水邊飲水了。金草灘不乏河溪水池,也有淤泥澤地。這些即是牛羊生息的源泉,也是他們賽馬比賽的障礙。達哈爾說他那次就是沿這金草灘一路往南跑,途中人仰馬翻者就有數十人。

望著藍天白雲、雪山碧草,阿勒特不禁唱起歌來。她唱的是鮮卑話。瑾潤只聽著曲調舒緩悠長,蒼勁渾厚,卻不解其意。

露莎娜朝阿勒特歪著腦袋問道:「姐姐唱得真好聽。就是不知何意?」

阿勒特仍望著天空,說道:「唱得是我們塞北草原的美麗景色。若譯成漢話,」她停頓半晌,試著用漢話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好一個『風吹草低見牛羊』。恰似此情此景,此時此刻。」瑾潤不禁坐起讚歎道。遠處天邊碧野,雲下雪峰,正是牛羊成群結隊,逐水飲草、悠然自在的景象。

「小姐的家鄉一定很美。有機會隨老爺的商隊,去看看。」達哈爾說著起身,伸展胳膊。這幾日的朝夕相處,大夥早已丟掉「公子」「姑娘」的生疏,只是達哈爾還是礙著主僕之別,難以改口。

阿勒特也起身,對著大夥招手道:「待這英雄會結束了,歡迎你們都來。到時候,用我們鮮卑最隆重的全羊宴來招待。那是將一整隻羊身上各部位蒸烹烤煮,擺滿一桌的宴席,多至七八十品,品品各異。」說完她也開始活動筋骨。

瑾潤聽著嘴饞,坐在地上望著阿勒特,嬉皮笑臉地摸著肚子說道:「說得我現在都餓了。」

達哈爾在一旁說道:「這次一定要贏得獎品。不然也沒臉見老爺,

更別提全羊席了。」

露莎娜正拉伸左腿,問道:「你看中了什麼?戀戀不忘的。」

「獎品是其次,主要還是搏個名次。不過上次見到納迪爾校尉的那柄彎刀卻是羨慕不已。何止刀刃鋒利,刀面還有花紋,凈亮華美,當是用鑌鐵鍛造。」達哈爾說得是目光炯炯、神采飛揚。

露莎娜又換著拉伸右腿,說道:「國王的名貴之物何止兵刃,我要挑個最值錢的。」瑾潤爭道:「如果我也要最值錢的,和你的一樣怎麼辦?」

達哈爾拍了拍瑾潤的左肩,笑道:「那就要再比試比試。不過一般比到最後,多數也精疲力盡,勞累負傷了,何況能挑選的寶貝也多,還沒聽過最後為爭奪寶物再去比的。」

阿勒特說道:「若是有特定之物,不願讓與他人?」「小姐是說你們的聖物吧?應該不會有其他的鮮卑族人來這搶吧?」達哈爾疑問道。

阿勒特思慮道:「說不準。」瑾潤問道:「這聖物是何樣?又是如何遺失的?」自答應阿勒特參加英雄會以來,他還一直沒細問這聖物究竟是什麼。

「說來話長。」阿勒特招呼大夥坐下,繼續說道,「這聖物乃是一頂飾有玉石的黃金鹿冠。回去給你們看看畫樣。據說自周天子時,就傳於我鮮卑族中。我鮮卑先祖精於巫術,曾為周天子祭祀,憑此聖物,應天通神,占卜天命。幽王失國,王道不存,鮮卑祭司們便攜鹿冠東歸故地,待天下再有王者時,才能佩戴此冠,應天受命。兩百年前鮮卑雄主檀石槐曾戴上此冠,東攻倭國,西敵烏孫,威震塞外。但此後鮮卑各部分崩離析,祭司們便收回鹿冠,存於雲中盛樂。至先祖拓跋力微南遷盛樂,這鹿冠便由我們拓跋部負責看護。我高祖父之兄拓跋猗盧被晉室封為代王時曾戴過,但終因非天命所歸之人,神威難顯,祭司們又再次收回。此後代國動蕩,至我們再次還都盛樂,才知聖物被一夥西域人盜去。去年爺爺讓大舅接母親和我回去省親,魏王便命我順便探訪聖物下落。我們到西域,委託爺爺的各路商友打探消息,才知最終被渴盤陀國王的尋寶商隊買去,藏於宮中藏寶室。」

達哈爾聽罷說道:「這渴盤陀王專愛收集天下奇珍異寶。這次可真收了件神器。」

露莎娜對著達哈爾調皮地說道:「可比你的刀神奇吧?我也去挑挑還有沒有別的神器。」露莎娜聽阿勒特對這鹿冠的描述,覺得和通靈石相似。難道大明尊的天使也在鮮卑人中顯靈過?是了,大明尊是光明之主,對眾生一視同仁,當然也在中土顯過靈,只是不知是以何名義?這大概也是覺者讓她幫阿勒特的原因。

瑾潤卻是想起那位康尚爾托穆師叔贏取之物,也是個和叫什麼密特拉的神有關的匕首。這鹿冠的姬周占卜之說恐怕和那神仙之物一樣玄幻久遠不可信,不過這鹿冠若真是檀石槐的遺物,也說不準真能號令鮮卑各部。他記得昔日散騎侍郎司馬彪所著的《續漢書》中曾記載,故漢桓、靈二帝時,從遼東至烏孫各地,皆屬檀石槐。可見他確是鮮卑人的一代霸王。

阿勒特對露莎娜嫣然笑道:「都還沒開始比武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贏。就盡想著去挑什麼寶貝了?」

瑾潤也假裝責備的樣子對露莎娜說道:「就是。」然後他一躍而起,蹦蹦噠噠地對她說:「來來來,我再教你一招『七星破陣』。這可是本門絕學。學了這招你可要拜我為師啰。」

「不學了。我還教了你波斯獨門搏擊之術,你也沒拜我為師。」露莎娜嘟嘴道。

他們四人武藝各有千秋,有時也會相互學習,但外功招式是說起來容易,真要運用起來仍需反覆習練。何況中原武學還講究氣運內力,內外兼修才能發揮招式之威力。這內功修鍊更是需數載苦練,不可貪求一日速成。這也是瑾潤為何一直帶著那本內功心法、時常溫習的原因。

露莎娜的秘術同樣如此。前天她就對他們說過:「對靈的感知要從小培養,尤其是幼童感官最為敏銳,步入少年都算晚了。」瑾潤不信,纏著露莎娜要她教氣的本名。但也確實,即使露莎娜一字一音地教他如何在心中用波斯語默念一長串氣的本名,他也沒感覺到什麼。唯一感受到的氣流還是阿勒特和達哈爾在一旁用木盤扇風引起的。

也正因此,他們更多時候除了體能訓練,還是組隊與努爾姆、扎克爾、瓦迪克、艾希爾四人對陣,以便更好磨練彼此間的配合。穆爾提和伊爾丹多數時間則是在幫他們馴馬,使他們的坐騎能適應長時間的越野競速。

他們又在草地上休息了好一會,直到臨近日落,阿依木和艾希爾騎著馬來喊他們回去吃飯。達哈爾又去喊回在河溪那正和幾位牧羊女搭訕的穆爾提、伊爾丹。當八人騎馬從東門回城時,他們看見比武場入口處,已立起了三張素白大帳,準備好迎接明日來此報名參加英雄會的各路武士。每張帳前還豎著巨大木牌,用梵漢雙語寫著告示:敬告,報名者當於浴佛節來此領取會事章程。

瑾潤見此喜道:「看來章程也會有漢文版。我先前還擔心言語不識,不知這英雄會是怎麼個比法。」

達哈爾說道:「這渴盤陀自喻『漢日天種』,說是漢地公主與太陽神之後。因此國中漢學傳承已久,何況漢話也通行中土各地,亦是中原武學的語言,此舉也能方便習中原武術的武士。」

又是神靈傳說,瑾潤是不信的。但這傳說也解釋了為何城中各地會有三足金烏圖案,必是渴盤陀王室為迎合這「漢日天種」之說而設的圖騰。

次日上午他們來報名時,發現隊伍並沒預期的那般長,也不過是在細雨中排了半個時辰而已。報名會持續五天,有些武士還在趕來的路上。而且據說一些由王公大臣資助的武士早已提前上報名位,無需親自來此報道。如果他們真正是由伽沙國王資助的,本該也享此殊榮,但他們只不過是有份王子求來的文書罷了。

好在這份文書也為他們提高了點報名待遇。當阿勒特交完報名費,他們就被熱情地請進營帳隔間,一邊品茶吃棗,一邊看著四位著裝精緻的長須老者為他們登記名冊。完事後每人得到一份外裹三足金烏金紋白帛的木板硬封細絹名冊,上面用梵漢雙語詳細記錄每人面容特徵、性別、籍貫、贊助人,並蓋有三足金烏印。瑾潤仔細端詳這名冊,左邊梵語是佉盧文書寫,似行雲流水,他不識,右邊漢話卻用漢隸,筆法古拙勁正,不由對四位老者心生敬佩。再看名冊背面還有備註,也是梵漢雙文。漢文寫著:名冊為證,切勿遺失。報名者受渴盤陀王庇護,如有罪責,當於英雄會後查辦。

其他報名者可沒這待遇,不僅沒有茶果,還要自己登記名冊,憑證也只是白線繡的三足金烏白帛軟皮麻紙。若是不會書寫,則需額外繳費請報名官員代筆。

報名官最後囑咐他們勿忘浴佛節來領取章程以及確定最終團隊成員,便送他們出了帳。

帳外已是雨過天晴。阿依木過來收取大夥的名冊,統一保管。瑾潤交出自己的名冊時還有些念念不舍。

「公子就放心交給我吧。我這可是塗了桐油的皮包,還不會被雨淋濕。我會隨身攜帶,以免你們比武時遺忘。」阿依木說著,將瑾潤的名冊和其他人的一起放入她掛在胸前的緋紅馬蹄包內。

他們又在這轉了一會,未見熟人。「算路程,扶風先生他們多半下午才會到。我們先回去吧。若下午無雨,來練騎藝時再來看看。」阿勒特說著,便招呼穆爾提和伊爾丹牽馬過來。眾人騎馬回城。

下午陽光明媚。也正如阿勒特所料,白日偏西時,阿依木和艾希爾在東門找到馬魏一行人。他們也是剛到不久,又因培訶依舊對英雄會嗤之以鼻,只有格桑、雲丹、隆多三人報名。但他們還是把培訶拉著去當翻譯,又憑著格桑的代表嶺國王子的玉馬腰牌,也享受了貴賓待遇。「那還有好幾卷畫絹,上面記有各國王公印章、信物圖案。竟然有我們嶺國的。國王玉龍,王子玉馬。」格桑樂呵呵地說道。

隨後他們幾位有坐騎的又比起了賽馬,馬魏師徒和培訶在一旁當裁判。不過露莎娜他們四人的馬都累了。尤其是瑾潤的棕馬,到最後怎麼驅策也不願跑,悠哉得邊走邊低頭吃草。

之後格桑、雲丹、隆多三人大概覺得勝之不武,給大夥表演了騎藝。他們乘騎從不需要馬鐙,此刻在馬匹奔跑時還在鞍座上玩起了雜耍。穆爾提和伊爾丹也不甘示弱,加入其中,吸引得一群牧羊人也來圍觀。

當斜陽染紅草原時,他們才返回城裡,在城心廣場西巷找了家酒肆,圍著擺滿酒菜的食案席地而坐,聊起了路上見聞。

「我們從南道來路過一座山間杏花村,晨曦薄霧中好似仙境。你們有時間一定要去看看。」杜歡對露莎娜殷勤說道。「你怕是覺得那裡的人都像仙女。」格桑剛和達哈爾對飲了一杯,便對杜歡壞笑道。「去去去。」杜歡瞪眼道。

「我們路上倒是聽說渴盤陀以南,有座神女堡,裡面住著活菩薩,那是天姿絕色,風韻絕美,嬌麗絕艷,秀氣絕世。」格桑如痴如醉地說道。

「噢?你見過?」達哈爾也來了勁,問道。

「遺憾啊。也只是聽人說起。那杏花村有獵戶說自己曾見過。迷路山野,饑渴難耐,見到了一座高塔堡壘,有菩薩和仙女出來賞了水和餅,才活下來。可惜之後就找不到這地方了。」格桑神秘說完,抓了塊羊肉,津津有味地嚼著。

「滿嘴穢語。」一旁吃牛肉麵的培訶嘀咕道。他和瑾潤剛約好明日下午去王室書院藏書閣。「我之前去過。巨大穹頂之下,一排排書架,既有竹簡古籍,也有絹紙抄本,藏書萬卷有餘,連西土賢哲的著作都有,可惜不識其言語,無緣拜讀。」說起書捲來,培訶是一刻也不停。瑾潤忽然注意到,培訶細皮嫩肉,手掌無厚繭,與他見過的苦行僧們大不相同。是了,以他之才,在於闐佛寺中當是講座之職,平日也無需親自勞作。

「桓公子和培訶倒是投緣啊。」馬魏坐在對面,看著瑾潤和培訶聊得熱火朝天,對身旁的阿勒特說道。

「二人都是好學之人,意氣相投,文質彬彬。我看那培訶也是氣度不凡,總覺不像一般佛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阿勒特問道。

「我們在於闐想招個知曉渴盤陀道路風俗的嚮導,就去佛寺求助。心想都是佛國,必有佛僧走訪去過,而佛僧同行,也比和商人要安心些。可問過幾家都無果,正欲放棄,培訶跑過來毛遂自薦,說他正欲西行,恰好見我們有車。我們也就讓他上了車。確實聰慧過人,一路上幫我們化解了不少麻煩。那日我們去看石橋。老朽體弱,差點踹不過氣來,也多虧培訶和尚為老朽把脈運氣,方才緩過來。」馬魏說罷,阿勒特忙讓阿依木叫艾希爾取些治氣短藥劑來。艾希爾總是帶著藥箱出來,以防意外。

「多謝拓跋姑娘。」馬魏接過一瓶含藥劑的水壺時說道。

「話說你們那日去石橋,發現什麼了嗎?」阿勒特又問道。

「也沒什麼。不過那石橋確實奇偉壯觀。那日天晴日明,也沒霧氣,小徒順繩下去,觀摩橋洞石拱構造,發現山壁有洞穴。隨後格桑和雲丹也下去,和小徒一起去洞穴查看。那洞穴約八間房大,有石爐,木桌木床,地上還有廢棄木材、銅釘鐵片,還有不少破碎的晶石。估計就是造橋的作坊,可惜只剩廢渣廢料,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馬魏說著,又讓杜歡取皮包來。馬魏從包中拿出一塊柱狀晶石,遞給阿勒特。阿勒特仔細查看,見其晶瑩剔透,但表面有裂紋,一端斷裂,另一端卻包裹銅片,銅片凸凹不平,方寸之間,竟刻有縱橫交錯的密集紋路。

她不解,問道:「這是造橋之物?」

「機關人身上的。老夫在古籍上見過,機關人以晶石驅動。但那本古籍只描述個大概,含糊不清,不知其所以然。怕是編者也未見過實物。但這晶石,卻是機關人的證明。現在細想,懷疑嶺國的機關戰車上應該也有這些晶石。只是那時害怕損壞,不敢拆開查看。」馬魏越說越是激動不已。

阿勒特心思,若機關人真有其事,那墨家秘籍當是強國利兵之寶。她見格桑三人英姿勃勃,武藝也必非同一般,心中乃是希望他們也能取得英雄會的勝利,得到秘籍,之後再找機會說服馬魏投奔魏國。

正思量著,露莎娜也要看看這晶石。阿勒特便遞給她。她隨後又傳給阿依木、艾希爾、達哈爾、瑾潤等人觀看。瑾潤還對著燭光細看,透光可見其內部也有裂痕,似乎是由內而外裂開。

「明日去書院看看有沒有晶石相關的書卷。」培訶也湊過來,看著晶石說道。

培訶所說的書院坐落在王城山腳西北處,其正中便是藏書閣,一座紅磚壘砌約三層樓高的方形穹頂建築。不同於王城的是,這裡沒有圍牆。藏書閣右側是一棟平頂樓舍,與渴盤陀多數建築無異,樓前有兩顆菩提樹,其左側則是一棟由高挑石柱支撐的灰白斜頂石殿,好似瑾潤曾在夢中見過的那些潔白石殿。

培訶直指這石殿道:「這是學堂,書院最早的建築,曾經也作過藏書閣。書院先生說是四百多年前,從巴克特里亞國請來的工匠所建。那巴克特里亞在蔥嶺以西,后被大月氏所滅,也就是你們中原人所說的大夏。此後這種建築也很少見了。不過如今學堂依然開放,每日上午有先生講學,眾人皆可旁聽。」「妙哉。真可謂是『有教無類』。」瑾潤贊道。他今日戴上小冠,穿著那件藍紋白袍,乃是上午習武后特地沐浴打扮了一番。

他們又走過一蓄水池,來到藏書閣前。藏書閣大門敞開,門前一位黃袍和尚合掌迎向他們。培訶對這和尚說明來意,和尚便給了他們每人一塊刻有小篆「書」字和漢文數字的木牌,又示意他們脫去鞋靴,放置一旁木架上。「以書牌代替書架上取出的書卷。裡面鋪有氈毯,需脫鞋。」培訶對瑾潤解釋道。瑾潤拿了個寫著「四十八」的木牌,又對黃袍和尚合掌感謝,隨後和培訶一起在木架旁長凳上坐下脫鞋,存鞋於木架,進了藏書閣。

此處真是別有洞天,好似步入一寬廣明亮的書林。只見四周是白凈牆壁,地面鋪著數張藍絨水紋墨魚團花氈毯,上面是一張巨大的蔚藍穹頂,好似天宇,貫通正心,又有十來根參天大樹般的石柱支撐起二樓隔層。石柱間有數不盡的黑漆書架整齊排列,不時有讀書人穿梭其間,踮著腳放取書卷。

穹頂周圍均有小窗,陽光灑入,正好方便正中席地而坐的十幾位讀書人。而通向東西北三面又各有三扇石拱大窗,嵌有透光玻璃。不少讀書人也在窗下坐著閱讀。

「真是嘆為觀止。」瑾潤小聲驚嘆道。這藏書閣雖是石室,卻陽光充沛,還有股淡香,絕非地宮陵廟那般陰晦。他又留意到這家王室書院的藏書閣不見王室象徵三足金烏,怕是避諱「陽火」,實在有趣。

培訶低聲說道:「說是請羅馬、波斯工匠建造。玻璃窗也是運自羅馬。一樓是抄本、拓本,二樓是原本。這裡還有抄寫室,珍本閱覽室。就在那幾扇門後面。」他指了指著東西兩面的門,又繼續說道:「我今日領你看看,明日再來抄書。東面是漢書。帶我去找找你說的《禮記》。」

培訶拉著瑾潤往東去。瑾潤瞧見這裡的漢書書架是按「七略」分類,每列書架有類別銘牌,書架格間又標有書名。《禮記》當屬「六藝略」中的「禮」。果然經過五列書架后,瑾潤找到了標註「戴氏」的兩個格間,二十多本,皆是白絹線裝成冊,漢隸書寫,字跡與那報名的四位老者相近。不知是他們抄寫的,還是依此臨摹學的書寫。

瑾潤取出《樂記》的那一冊,放入書牌,將書遞給培訶,細聲道:「這裡全是《禮》,既有姬周古經,也有後世對古經所作的註疏解讀。這本是戴次君編撰的讀本,也是當下廣為流傳的。『禮』的學問可大了,你先翻翻看。」培訶合掌道:「多謝瑾潤兄。」瑾潤笑著做揖禮手勢道:「既然學『禮』,當行中原的揖禮。」培訶笑著學瑾潤的樣子作揖道:「多謝瑾潤兄。」二人忽覺笑聲有些大,急忙捂著嘴。

「我坐這看,你先去逛。光線暗了,咱們就走。」培訶小聲道,又把自己的「四十九」號書牌交給瑾潤。瑾潤點頭接過書牌,繼續往後面的書架逛。

瑾潤覺得這藏書閣整體規模遠在建康宮廷藏書之上,光是漢書卷數就超過了眾多中原的精舍學府。但他慢慢發現,此處藏書多止於漢代,六藝略下春秋史書不見《魏書》《續漢書》,詩賦略也無魏晉名篇。可見自漢末戰亂動蕩,西域與中原商路屢屢斷絕,連中原圖書都多有佚散,這天遠山高的渴盤陀自然也難獲取魏晉新書。想到此處,他心中不免有些悲憤。這亂世何時能終了?

他在諸子略書架那看了幾本墨家卷冊,確有幾例守城器械的記載,但未見有關晶石、機關人的事例,甚至還有多篇被標記「佚亡」,著實遺憾。或許「佚亡」篇目就是扶風先生所言的墨家秘籍。

他又至兵書略,見既有《吳孫子》《齊孫子》的權謀形勢之書,也有多本論述劍道手搏、射獵蹴鞠的捲軸。他打開一卷講述蹴鞠策略的布卷,圖文並茂,甚覺有趣。這蹴鞠本是軍中操練攻守的練兵之法,戲樂於學,官民皆愛。他心裡想著哪日練武疲睏了,就建議大夥玩玩蹴鞠。

他放回捲軸時,隔著書架瞥見對面有位黃駝衫男子走過,好似那日追賊撞見的那位。現在想起,那人似乎也是江東口音。他想去瞧瞧,興許真是老鄉。

只是那人步伐輕快,何況脫鞋踩在氈毯上,更聽不見腳步聲。他尋過幾列書架,那人便不見蹤影。

他再看書架,見周圍皆是方技略的仙神之書。此類「索隱行怪」之事,非聖王所教,孔子「弗為之」,他也從不翻閱。可眼下他瞧見一書名,甚為好奇。這書是線裝細麻紙,色澤泛黃,略有浮灰,書名為《崑崙神石錄》。他思量著裡面會不會有晶石的記載,便坐下,翻開細讀。只見首頁寫道:

此書存於宮室久矣,乃周穆王西遊我國時所贈。原卷羊皮周文,古樸難辨。故本王以隸書抄於蔡侯紙,便後世查閱。

旁邊還有小字,乃是另一人補寫的備註:王仁書。看來是早先的一位叫仁的渴盤陀王抄寫的。再看那幾個小字,也與四位老者字跡相近。

再翻一頁,又寫道:崑崙神石,非天地孕化,乃神靈煉化而成。五色者造物,純色者通靈,無色者能化金木為鳥獸。往古之時,天地崩亂,妖孽肆虐,天神鍊石,以佐君王振社稷,以輔將相安天下,以助義士除鬼怪,以利巫卜占凶吉。今傳世神石,知有九枚。尚受王命,載神石名錄,以備查閱。

此後每頁記一枚,均有配圖。第一枚是九龍玉琮,赤黃綠青紫,九層五色玉,每層有龍紋,曾助夏禹造息壤以治水,傳於夏商諸君,今存宗廟。第二枚是玄鳥黑玉,昂首展翅,尾羽兩股。瑾潤驚奇發現其配圖所繪竟與自己的玉佩一模一樣。他不禁取出玉佩與圖畫比較,兩者眼神羽紋都是分毫不差。只是自己的這枚是白玉,非書中所記黑玉,他心裡還有些失落。再看配文,說是商族之物,商湯用之滅夏,傳於商王,今歸武庚。

那第三枚是紅玉圓石,傳自太王,文王用之演卦爻,今王鑲之於寶劍,為天子佩劍。瑾潤看著又覺好笑,莫非周文王以此作《周易》?這些神石之說荒誕不經,說不定開篇序言都是借姜太公之口杜撰的。他這玉佩,定是見過這書的工匠雕刻。兒時母親還說這玉佩他出生就有,說他是「銜玉而生」,故名、字皆為「玉」。

再看後面,第四枚龍馬帶鉤,是塊馬首有翼龍碧玉,他覺得非常好看,其配文卻更離奇,竟然說是燭龍授予姜尚,令其助周滅商,佩之獲神靈啟示,用兵如神。接下來還有幾段記述與燭龍在太虛幻境的事例,說燭龍「人面鹿角蛇身」、「身長千里」。瑾潤心道:這些神靈之事,無非是想說周克商乃應天命。再看第五枚是黃玉牙璋,帝俊授予周公旦。他覺得同樣荒誕,翻過。

第六枚藍卵石,刻成眼狀,鮮卑族物,鑲於金鹿冠,傳於歷代大祭司,「戴之通曉天文時令,占卜谷稻豐荒」。瑾潤心思這鹿冠看來就是阿勒特所說的鹿冠,較之阿勒特的「天命王者」之說,他倒覺得這書上記的「占卜谷稻豐荒」更為可信。

第七枚棕玉戈,義士楊戩兵刃,楊戩蜀國人,蠶叢之後,征商有功,又敘述了這楊戩征戰的事迹,說他「斬萬人」、「無人敵」。這篇讀起來還算精彩。第八枚是青玉壁,刻有水渦紋,原屬費仲,今屬管叔鮮,又簡述牧野之戰後管叔鮮獲取玉壁經歷,無趣。

再后一頁,卻是缺失。瑾潤細看,似乎是被人用刀割去。他心思:莫非這第九枚是無色晶石?哎,我怎麼還將這怪誕書當真了?這些神怪異事除非親眼所見,如那波斯秘術一般有個所以然來,他是不信的。

他將書放回書架,取回書牌,又覺四周光線漸暗,室內逐冷,便往回走,至六藝略不見培訶,直接出門,見培訶在右側樓舍前的菩提樹下,與一身披袈裟的螺發僧侶交談。

那僧侶雖背對瑾潤,但他卻覺得此人有種安寧祥和的氣息,吸引他不由走去。可沒走幾步,見培訶拜別那僧侶,也向他走來。

培訶一到瑾潤身前,便說道:「瑾潤兄,等你好久了。咱們走。」瑾潤還沒回答,便見菩提樹那一道金光晃過,那僧侶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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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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