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自殉碑前

墓碑很新。

溫錚輕輕將玫瑰花放到碑前，整理了一下自身的衣衫，靠著碑沿緩緩坐下。

說起來，他好像還沒有給阿許送過花呢，也不知道阿許喜不喜歡玫瑰。

阿許，要是送錯了花，找到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生氣啊……

天氣陰沉，下起了雨，地面逐漸被染得濕潤，一股淡淡的塵土味道騰起。

溫錚唇角勾了勾，修長指節拂上墓碑，悠聲道：「阿許，我知道你最愛看我穿寶藍色的西裝了，你送我的袖扣啊，也是我戴的最多的。」他頓了頓，繼續道：「只是啊…今天日子不太一樣，黑色西裝顯得更正式一點，你將就著看看，袖扣我也戴著呢。」

「阿許，你認出我的時候，記得答應我的求婚啊，不然我會很傷心的…」

溫錚拉開一罐啤酒，啤酒是他買來的，兜里還有一瓶安眠藥。

細雨紛飛，駐足在溫錚發梢，盈了一頭的晶亮。

酒至微醺，溫錚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藥，捏著那枚女戒等著困意來襲。

眼皮合攏之際，他彷彿回到了那個天色昏暗的夜晚，從如毛雨絲間看見了一身花哨、惡意點痣扮丑的女人——她站在昏黃燈光心下，朝著他微笑，那笑容和沐，十分的好看。

他動了動唇，卻沒有發出聲音，看唇形是：「阿許，我來陪你了，你記得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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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熱烈的正月佳節里，溫錚動身，去找了他虧欠甚多的一生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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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煦和盛景趕到時，打扮得一絲不苟的男人蜷縮在嶄新的墓碑旁，身體已經完全僵冷，再無呼吸。

他睡得很是容和，唇邊還掛著笑意。

溫煦雙眼發紅，手裡捏著的紙張被他攥的緊皺，他驟然跪下身，卻沒有上前碰男人，他伏著地嗚聲：「溫錚，你起來啊…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我以後再也不給你搗亂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哥！哥！哥…」溫煦肩膀不停聳動，壓抑的泣聲散到雨聲間，「是我不懂事，你還要照顧我的啊…」

可惜，男人再不能回應他。

盛景垂眸，瑩白雨珠歇在他黑翹的睫毛上，遮去他眸中傷色，他一雙黑眸又深又沉。

溫錚一直以來背負了太多，被親人誤解，被迫辜負愛人，在愛人遭受那般打擊離世后，終於再按捺不住，使用極端方法，玉石皆碎。

在來之前，他看過溫錚留下的那些資料，一開始的謀划里，溫錚給溫家所有人都留了退路，給溫赫的是一家發展前景還不錯的小公司，溫家所有人的溫飽都不成問題，也能支持他們家裡女人玩一些奢侈玩意兒，可溫家那些人給溫錚的回報……屬實是太大了。

身側傳來輕細腳步聲，盛景側目，是一對中年夫妻，兩人眉眼間，他依稀能看見徐讀的影子。

盛景看了眼還在悲泣的溫煦，抬步過去，微微點頭道：「叔叔阿姨，我是…徐老師以前的學生。」

沈知和徐成眉目詫異，兩人對視一眼，徐讀離世的消息他們還沒有散出去的。

盛景又道：「也是，溫錚弟弟的兄弟。」

空氣忽然默下來，三人齊齊望向躺在地上僵冷的男人和一邊跪伏的男人，半晌徐成打破平靜：「那小子…有個弟弟？」

對於溫錚，徐父徐母是恨的，若不是他，他們的女兒也不會出這檔子事，可看見溫錚殉於女兒墓碑前，他們心裡又是說不出來的難受。

「嗯，親弟弟。」盛景應道，然後將手中一本日記遞給徐父徐母，「這是溫大哥藏起來的日記，還有這封…信，是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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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是老管家給的。

同時給的，還有溫錚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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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溫錚。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在……嗯，阿許住過好長一段時間的海邊別墅。

今天天氣晴朗，到處都有阿許的氣息，我彷彿看見了阿許站在海邊，輕撫圓肚，溫柔地叫著他啊錚。

阿許身後水天一色，阿許尤為好看。

我與阿許的相識，其實並不美好，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阿許是家族人與上頭某些人看中的絕佳聯姻對象，她家世好，和江城巨頭顏家還有不淺的關係。

那段時間，我被他們逼得很緊。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們」是誰你們應該也已經知道了。

於是我動了歪心思，想讓阿許予我擋一定壓力，同時又可以遮掩我私下的一些行動。

可逐漸的，我發現阿許真的很好，對我也很好，除了父母和十歲前崇拜自己的弟弟，從未有人像她那樣對我好。

我漸漸意識到，阿許喜歡我，而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阿許。

我不想再這麼下去，他們提出的要求也越加的變本加厲，我開始冷淡阿許，我不願意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可我沒想到，她所受的傷害竟都成了我賦予的。

分開后，陰差陽錯阿許有了我們的寶寶。

我知道時寶寶已經六個月了，想到阿許一個人渡過了漫長的孕期，我就萬分心疼她，可我還囿於溫家這鍋滾燙岩漿，只能看著許晉發過來的照片慰藉思念。

再……後來……

……

沒有後來了啊……

我把對我那麼好的阿許弄丟了。

爸、媽，對不起，我辜負阿許也辜負了你們。

小溫念還勞您們多費心，不孝女婿不能替阿許給你們養老了，我怕我再不去找她，她生我氣就哄不回來了。

不過我都已經做了安排，我有個傻弟弟，是個沒出息的，他給我添了這麼多亂，就讓他代我的遺志吧。

爸媽，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們失望了。

我會找到阿許，好好的保護她，絕不讓她再受一點傷害。

不孝女婿溫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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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撲在徐成懷裡，泣不成聲，一面安撫著妻子，一面翻了翻那本老舊日記。

日記里記載了溫錚的心動、掙扎、無助、心疼、絕望……百感交集。

5月21日

天氣還算好

我見到了「他們」滿意的對象，她有些奇怪，花花綠綠的衣衫像是菜市場的老大媽

不過我也只是要一個擋箭牌

8月5日

太陽很辣

她跨了一座城來找我，不經意間發現了她手機竟然有我大學時的照片，我沒有去過幾次大學校園

聽她說，我在我們學校還挺有名，原來我們是一個學校，曾經在學校看見過我

她躲躲閃閃的小女兒姿態有些說不出的順眼

11月3日

寒天冷，她給我買了好幾件羽絨服

我有些習慣她的存在了，看不見她就開始心慌，她的好也讓我良心難安

5月16日

陰雨綿綿

又一年五月

今天送了她一條隨手買的項鏈，她開心得像個孩子，忘形的抱了我好久

我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擁抱過，竟是貪戀這股溫暖沒有將她推開

她說她父母叫她小讀，阿徐不好聽，讓我叫她阿許，許你一生溫暖

暖色燈光氤氳，她眉眼說不出的溫柔和暖

我的胸膛下，運轉得有些快

大概是，脫軌了吧

…

日記最後一句：阿許，我帶花來找你了。

……

細雨如絲不歇，滌盪去所有塵埃，墓園裡只聽得見輕弱的哭聲。

徐成收好日記本，拍拍沈知背脊，聲音有些澀：「我們，將女婿接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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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煦將東西收好，背著體溫冰涼的溫錚一步一步走出墓園，手裡還抓著揉皺的紙張——溫煦懂了溫錚，卻已經太晚了。

徐讀葬在江城，溫煦將溫錚背到了徐家。

徐父徐母提出要不要給溫錚整理一下儀容，溫煦怔怔望著手中紙張沒有說話，盛景掃過精心收拾過的男人，打了髮膠，西裝整理得板正，他道：「溫大哥應該是想這樣去見徐老師的，就這樣吧。」

徐父徐母沉默下來。

夜涼如水，溫煦搭腿坐於徐家門前石階上，望著霧掩之中的清月，神色悲戚。

內心根深蒂固的堅定想法被一下顛覆，溫錚留下的那些文字，明明字跡工整瀟洒，他看入眼卻覺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

溫煦張張嘴：「阿盛，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像個二傻子一樣…」

盛景拍拍他：「溫哥，你是被愛的那個。」

因為愛，溫錚才獨自擔負了一切。

在老管家拿出溫錚暗不見光日記本和遺筆信時，所有塵封的真相，便註定被揭開。

溫錚從始至終都是那個熱愛鑽研數學的溫錚，甚至以前錯過的卷子都好好收著，溫錚他從未有變過他的理想。

一朝變故，還在參與數學集訓的溫錚被人「請」到密室。

面上好話不斷，大餅畫了一個又一個，暗裡不間斷監視，卻沒料到溫錚聽見他們的密謀，若不從便想辦法害了一家人，再拿到溫容手裡的公章。

溫錚知曉溫容的性格，必不會同意他們無理的要求，於是溫錚不得不與其周旋，假意與溫容大吵一架，偷拿到公章捏在手裡。

溫容氣病是意外，溫錚趕著時間發展自己的勢力，借著溫容進搶救室后將人掉了包，溫母自殉也是意外，但那時候溫錚已經安排了不少人在醫院看著情況，溫母一有動作他就收到了消息，所謂的遍地血色，不過是他將計就計營造出來的假象。

溫父溫母都被溫錚轉送到了另一個安全的地方，但對於年紀尚小的弟弟溫錚頭疼了。

直到溫煦不停搗亂，將周圍與暗裡人耐心耗盡，並用溫煦的性命警告了溫錚。那時形勢嚴峻，溫錚不得已只能將溫煦送進了止寧，還有一方面則是溫煦需要成長，磨礪一下他的性子。

在止寧，哪怕溫煦過得再苦，有溫錚暗中找人照著，性命終歸是無虞。

而溫錚他一人扛著溫氏，一邊要處理冗雜的集團事務，一邊要應付溫家重叔伯的野心與貪心，和眾數家族的各種無理要求與壓力，還得在暗裡慢慢搜集證據、發展自己的勢力。

日復一日的孤寂，心裡壓事太深不得出，然後溫錚遇見了徐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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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盛，你說他是不是對我特別的失望？」溫錚他擔了那麼多事那麼多年，他卻從沒有理解到過他的苦心，被他誤解也不置一詞。

盛景拍拍溫煦肩膀，「不會的，你是他最疼愛的弟弟。」犧牲了那麼多也要保護的弟弟。

盛景黑眸浸上暗光，他不由想到了魏徐言，因為各種原因，他這些年沒能護著魏徐言，也不知道魏徐言經歷過什麼……不過從魏徐言言詞之間想來，不會太安生。

盛景薄唇輕抿，他這個做哥哥的，對魏徐言還真是有些虧欠。

溫煦頭擱在左腿上，小時候和溫錚相處的那些畫面突然席捲腦海，溫錚教他認字、算數、帶他玩，明明溫錚是他從小那麼崇拜的大哥啊，他怎麼就看不清呢？

想起溫錚留給他的兩頁紙，溫煦閉了閉眼，只覺內里一陣翻騰，再想到他曾對溫錚說過的那些話，悔意一點點浸入他的血肉，攪得他心肺灼熱，始終不能平靜。

……

小煦，其實當年你找哥質問，像只紅著眼的小獸，我彎了下手臂好想安慰安慰你，可好多雙眼睛盯著我，我不能

給你上私刑時，我也沒敢看，閉著眼聽見你隱忍的痛聲，內心不停地滴著血

被迫把你送去止寧，我整夜整夜失眠，你渾身是血的模樣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持續一個多月，暗線告訴我你無事，只是吃苦少不了

我漸漸鬆了些心，止寧亂是亂了點，總歸保著你的小命

……

在止寧再見你，發現你在止寧待了這麼多年，桀驁衝動的性子仍舊沒有被磨去，我當時有些失望，畢竟這樣的性格在處理商事上，實在占不了好

可我後來一想，你也就這性格了，也不知道溫柔賢淑的媽和處事冷靜的爸怎麼生出你這樣的性子來

呵呵

……

小煦啊，哥哥以後就不能再護著你了，不過好在你身邊還有盛景那樣的兄弟，有他在我也放心不少

對了，我是去找你嫂嫂的，你嫂嫂她非常非常好，哥哥很愛她

當然，哥哥仍舊愛你

你來看我的時候，叫我們一聲哥哥嫂嫂吧，你嫂嫂還沒見過你，別惹她不高興啦

我也…好久沒聽過了

……

-

次日，徐家來了人。

是一名氣質溫柔的婦人，懷裡抱著一個襁褓。

她溫柔地朝溫煦笑了笑，開口叫他：「小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