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質問
江清身故了。
因重傷躺在床上的關吉羽才剛醒來,就聽到門外一陣騷動,繼而看到自己的房門被一腳踢開。
「關吉羽,你現在知道裝縮頭烏龜了!」來人氣勢洶洶。
不出所料,是匆匆趕回來的江纓年。
四目相對,關吉羽看到江纓年蒼白著一張臉,唯有一雙眼睛猩紅得可怕,那張年輕的臉上充滿疲憊與憤恨,已經生出了不少胡茬。只不過一年未見,再看到他,竟是這般情形。
江纓年彷彿看著天大的仇人一般,惡狠狠地注視著她。
「你還我大哥的命來!」他像一頭髮怒的獸,每一個字眼都顯得咄咄逼人。而站在他身旁,從前與關吉羽交情還算不錯的寒栩,此刻也說不出什麼調解的話來勸勸自己的主子冷靜下來,只得沉默。
關吉羽面色慘白,默默下床走到他面前,半晌只擠出來一句話:「若是我的命可以換大公子的,我絕不猶豫半分。」
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好像也只能說這句話。
「你的命?你的命能值幾個錢?」江纓年並沒有領這句話的情,反而更加被激怒,他不屑道:「你的十條命都不配和大哥相提並論。」
她聽了這話,便知自己再沒有一個字能說出口了。
江纓年聲音已經帶著哭腔了。他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都被打回原形,他哀傷地看著關吉羽,強忍著眼淚,說:「你說你會用命保護好他的。關吉羽,現在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言而無信呢?」
言而無信。
這四個字像一記鐵鎚重重砸向她的心臟。他哪怕是狠狠給她幾巴掌,她至少會心裡好受一點,可江纓年的表情,他簡簡單單幾個字,就又將她打回地獄。
這是這些年以來唯一一次,她和江纓年有了一點共鳴之處。
江纓年失去手足之痛,於她而言,是同等肝腸寸斷之傷。
從北衷回到南沁的路上,她幾乎一直在昏迷中,偶爾路途顛簸震到傷口的疼痛喚醒她,也只是一瞬。
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一切都不在她所能控制之內了,她那樣無力,眼睜睜地看著江清中箭倒下。耳邊一片混亂,她就那樣眼睜睜看著她最敬重的人倒下了,他平日里高大的身軀,一瞬間彷彿再也支撐不起那股威嚴,周遭的一切混亂與呼喊肆意炸裂開來,他還未來得及說點什麼,就重重摔倒在泥地里。
江清素日愛乾淨,北衷又比南沁要冷太多,他身上還披著那件她初次見他時他穿的狐皮大氅,白色皮毛上面此刻濺滿了泥點。
她多想扶他起來,替他拂去污垢……
隨著江清倒地,關吉羽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音了,她的手腳彷彿已經不是她的了,肩上猛然一陣鈍痛,她就一頭栽下,沒了知覺。
就這樣一直睡去該多好?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吧,她不願醒來了。
北部軍營派送她回來的馬車,顛得她好痛,臨近南沁時她醒來了片刻,也是縮著身體不願睜開眼。
眼淚卻止不住的流。
關吉羽覺得這副身體的靈魂已經死了,他們送回來的,只有她的空皮囊罷了。
這個世上,徹底沒有她的歸途了。
關於那個問題,關吉羽確實無法回答江纓年,為什麼她會言而無信?
往日她發自肺腑的承諾,如今看來分量太輕太輕。
她說她一定以性命來守護大公子。
可承諾中的「一定」,就一定能做到嗎?關吉羽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她太高看自己了,她自以為是的胸有成竹,她往日里被作為江清的「驕傲」——那一身超凡功夫,她代表青字營在各項比武里屢屢拔得頭籌......
那些有關於她的所有榮耀,此刻都變成了一個個難以直視的尖刺,扎在她心中。
她該怎麼解釋呢?她應該對著江纓年說「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嗎?她應該說「同行的北衷都家家主就寢的營帳那邊有敵軍侵入,大公子命我先去幫忙」嗎?
可笑......太可笑了吧。現在看來如此可笑的理由,當時她怎麼沒想到呢?
縱有千萬個借口,她關吉羽,是江清的貼身護衛!天大的理由她也千不該萬不該,丟下江清一人身處險境。
「對不起。」關吉羽心如死灰,「大公子不在了,我的確也沒有理由在這個世上了。」
她猛地拿起桌上的匕首劍欲以自裁,被寒栩一把打落在地。
「吉羽!不要做傻事!」寒栩急切勸道。
江纓年臉色一陣鐵青。
「你以為你死了就算完嗎?」江纓年恨恨道:「你死不足惜,可殺害我大哥的北部孤翳軍,你是等著讓我去報仇嗎?!」
這話沒有一個字是客氣的,可關吉羽卻聽出來幾分寬恕。
他終於又恢復了他原本的樣子,任性固執,力所不能及之時,他也一定會想辦法理直氣壯地找幫手達到目的。
但這一次不是「理直氣壯」,這是她該做的。
「你要死我不攔著你,但是你得和我一起去報了仇才能死。」
江纓年神色倨傲,他個子極高,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她。
關吉羽面無表情,即使看他時需要仰頭,她對他也沒有絲毫仰望之意。江清一直是這個家的頂樑柱,如今他不在了,二公子江弦體弱多病,當家之大任斷然不能落在二公子的肩上。
唯有江纓年......她忍不住再看了江纓年一眼。
江府這位小公子,她這些年是有所領教的。
關吉羽心裡自然明白,替江清報仇雪恨乃重中之重,可是江府今後該怎麼辦?她又該如何自處呢?她沒有選擇。
她生是江家的一把利刃,死了,還得是江家的一塊廢鐵。
江清生前待她那樣好,於情於理,她至少要親眼看著孤翳軍都死了才算完。
可一想到從此刻起她的自由要暫時歸江纓年所有,關吉羽不由得眉頭一皺。
寒栩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他對江纓年說:「公子,都府那邊還需您親自去看看,當時一同隨行的都夫人也在混亂中不幸離世了。」
江纓年點點頭,說:「我即刻就過去。」他攥緊拳頭,咬牙切齒道:「北部孤翳......此仇不報,我不姓江!」
「都夫人......也慘遭孤翳軍殺害了嗎?三公子,我可否一同去都府?」聽聞這個消息,關吉羽心中又隱隱作痛。
江纓年冷笑一聲,說:「怎麼?聽到了你前主子的事,就這樣按耐不住嗎?我大哥可真是養了一條好狗啊!」
寒栩眉心微微一動,若有所思。
然而關吉羽對於這樣侮辱性質的詞,沒有任何反應。
江纓年看她這般逆來順受的模樣,更氣了,忍不住陰陽怪氣又說:「你就是一條喂不熟的狗。北衷嚴寒無比,也抵擋不住你關某人撲著搶著去探望舊主?」
關吉羽被駁回了請求,心中一陣失落。
「有擔心別人的工夫,不如先養好自己的身子。雖然你賤命一條,可你別忘了你現在是在吃誰家的飯,又該替誰賣命?當初要不是因為你,我大哥也不會......」
「算了,寒栩,我們走。」
江纓年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對她自然是心存不滿,狠狠踢了一腳邊上的凳子,便出了門。
舊主......
關吉羽知道江纓年用的這個詞是不懷好意的,明明他跟北衷世家都府並沒有任何私人恩怨,但如若將關吉羽這個人和都府關聯在一起,他便絕對生出一副陰不陰陽不陽的死樣怪氣。
他嘲諷她的過去,嘲諷都府不要她,她還一副忠貞不渝的賤奴才樣。
關吉羽躺回床上,開始想起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平心而論,都遠橋是給了她救命的一口糧,而江清卻是打開了她命中的天窗,給了她人生的第一縷光。
關吉羽心中從不怪都遠橋,甚至感激他的一飯之恩。她明白在都府的規矩,年紀小不是理由,都遠橋是個只看結果的人。
那時她已經病了很久了,不是都遠橋給她的時間不夠,是她自己不爭氣。
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去做善事,都府也不是能永久接濟他們的「施粥棚」。那一群孩子里,唯她與斬風資質拔尖,可都府只需要一個貼身護衛的夜哨子。
優勝劣汰。
她這樣沒權沒勢又無依無靠的人,是沒有任何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