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如就跟著我吧
關吉羽記得那年冬天北衷的雪很大,比賽完后無緣成為「夜哨子」的她,手上拎著一隻小小的包袱站在都府大門外,包袱里裝著她僅有的一身舊衣,還有都府給的二兩銀子。
恰逢江清來都府談事,江清下轎的時候就看到她在門口,等到談完事且用過飯後,正準備離開都府時,她還不肯離開。
江清明顯注意到了她,關吉羽瞧著江清和都府門口的下人低聲言語了幾句,就沖著下人擺了擺手,然後又朝她招手。
他喚她:「你過來。」
她不吭聲,腳下也不動。
「我看都老兄這兩年怎的變得摳搜了些,一個孩子能吃幾口糧?更何況是這麼出色的孩子。」他笑聲爽朗地玩笑道,絲毫不顧忌這就是都府的大門口。
「我是南沁江家家主——江清。若是無處可去,不如就跟著我吧。」他身披白色狐皮大氅,站在不遠處笑意盈盈,關吉羽盯著他,覺得風雪中好像也沒有那麼冷了。
她永遠記得那日江清的模樣,他不怒自威,厚重的大氅也遮擋不住他偉岸的身型。看起來而立之年的他,一定有妻,有兒女。
他一定是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父親。
關吉羽和他並肩坐在馬車裡,她無父無母,不曉得為何腦袋裡閃過這樣的想法。
也許是當她猶豫地對他說起「您撿了我,可就不能再把我丟掉了」時,得到了他堅定的回答。
他說:「只要你不做窮凶極惡之事,我便不會。」
「您要想好了啊,我什麼都沒有,我就這一條小命給您。」她急忙再確定一番。
「不會,我說到做到,永遠不會丟掉你。」他還是一臉堅定。
江清不僅僅撿了被丟棄的她,同時撿起的,還有她的尊嚴。
馬車一路向南行駛,她的身體越來越暖。原來離開北衷這塊地方,竟然是這樣的一片天地!
關吉羽瞅了瞅小憩中的江清,忍不住好奇掀開轎簾,一路都在打量外面的風景。
馬車途經繁華的京城,一片繁榮昌盛讓她暗自嚮往,再往南初入南沁后,是一幅霧蒙蒙的煙雨之景,路上的行人或是撐著油紙傘踱步慢慢,或是迎著細雨碎步疾行,這在南沁都是很平常不過的景象,她卻看得津津有味。
快到江府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
她的肚子「咕」得響了一聲,驚醒了江清。關吉羽羞得臉一紅,窘迫地低頭死死盯著腳尖。
江清沒有笑話她,他連忙喊車夫停下,下了馬車。
再上來時他手上多了兩個麻團。
「先吃個麻團壓壓飢,等到府里了有現成的飯菜。」
她咬了一口麻團,又默默拿出包袱里都府打發她的二兩銀子遞給江清:「給您。忘了說了,除了一條小命我還有錢,足足二兩呢,是都府給的。」
江清一愣,不知是何意。她小聲說:「跟著您,我的東西就都是您的了。」
他聽完雙眼故意瞪得很大,佯裝驚訝道:「這麼多錢啊!怎麼不仔細揣好,可別露了財被旁人瞧了去,該要惦記你的錢了。」
說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似是很愉悅,說:「真是個傻孩子,你別誤會,我江某人可不是看上你的財物才要你的。」
江府自是修得氣派,相比於北衷都府的奢華,更多些南沁獨有的溫和儒雅氣息。府中無任何女眷。為數不多的女人也只是幾個服侍的丫頭婆子們,關吉羽雖好奇,卻不敢多問。
用餐后江清帶她徑直去了青字營,「你會功夫,往後就是青字營的一員了。」他的聲音很沉穩,令她覺得安心。
「我二弟江弦專心於詩書,平日里都浸在書房裡溫習功課,盼他能順利考取功名如願進京。」提起二公子江弦,江清一副寄予厚望的大家長神態,繼而他話鋒一轉:「至於我三弟江纓年,阿纓平日里沒個正形,前不久讓我押著送去京城,給他找了師父去學習騎射了。詩書文采他不行,男兒家的,只得讓他習武傍身。」
江清仔細地介紹了他的家庭成員。不難看出,二公子江弦讓他省心,也是他的驕傲,三公子江纓年雖讓他頭疼,但提起他時,江清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寵溺。
他這樣沒有距離的跟她隨意閑聊起家常,讓關吉羽的心又定了定,她再也不用擔心無處容身了。她有了新的家,青字營的哥哥們很客氣,軍醫還給她抓了新的葯囑咐她吃。
他是在效仿都遠橋嗎?都遠橋手下有私設的營帳,南沁世家也有。
但這些都不重要,不管讓她待在哪裡,她都樂意。她這條命都該是江清的,只要他高興,讓她幹什麼她都願意。
最重要的是,她要趕快養好身子,她一定要比得過都遠橋府內營帳的每一個人。
不是為了自己,她為的是給江清掙一口氣。
如今再回想起以前的種種,關吉羽只覺得痛。
那種痛不在於身體上的傷痛,是來自於細微的看不見的,心靈深處的痛苦。
那年她才十四歲,在她以為人生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江清出現了。他撿了她這隻被丟掉的即將流浪的可憐貓兒,才讓她免受顛沛流離之苦。
那年她信誓旦旦要爭一口氣,護他一世安穩不是么?
那個不過而立之年的大家主,因為她的失誤,徹底告別這個人世間了。
前線兵力不足一直都是緒澧朝中一等一的大事,前些年先帝崩逝前最後叮囑的,依舊還是為北部前線增兵的事。江清作為世家之子,他培養的青字營是為國,他所有的心血是為這個家,他短短這一生,為國為家,唯獨不為自己。
不久前她才問過江清,為何不為自己找一門親事,有個家主夫人也好,這個家總得要有個女主人來打理。
可江清卻笑著搖搖頭,說:「眼下阿弦抱病卧床,府中和青字營里又都有諸多事情,我怕是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事,也不願哪家姑娘剛進我江府的門就要替我分擔這些,只能再等等......」
一生為善的人,至死都未曾替自己考慮過。
關吉羽閉上眼,枕頭一片濡濕。
江纓年是準備親自去一趟北衷的,從關吉羽那邊興師問罪完,還未來得及動身,北衷那邊已經率先過來了人。
且來的還不是一般府內下人,都遠橋親自過來了。
關吉羽被叫到大廳時,都遠橋和斬風二人已經坐了許久了,江弦同樣是一襲白色喪服,面色蒼白地坐在昔日江清坐的主位上,招待這位同病相憐的世家之主。
見江纓年也在,她佯裝鎮定自若,恭恭敬敬向都遠橋作揖道:「見過都家主。」
都遠橋點點頭,還未說什麼,江纓年搶先開了口:「都世兄,聽聞嫂子過世的消息,我們府中上下無一不悲痛萬分,就連我府內關吉羽這個外姓人,都忍不住替您這箇舊主痛心呢。」
關吉羽一聽這話,忍不住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江弦瞧了一眼都遠橋,見他神色平常,便放下心來咳了一聲,說:「阿纓,不得無禮。」
關吉羽心知自己被明明白白譏諷了,卻並不為自己叫屈,只是隱隱替江清和都遠橋二人難過。
已經是這樣的結果了,江纓年竟還有心情在這陰陽怪氣?江清命喪北部實屬讓人悲痛,可都遠橋雖活了命,眼下光景卻也好不到哪裡去。那夜混亂中營帳起火,都夫人在大火中不幸喪命,失去結髮妻子,大抵他也有太多難過需要壓藏在心裡。
都遠橋身後站著的斬風開口道:「小公子所言見外了,以我們都江兩家的交情,江家主過世,我們這些都府的下人們也是無一不悲痛。關吉羽從前是從都府出來的,她的痛心和我們對江家主逝去的痛心,並無差別。」
江纓年不理他,隨意往椅子上一靠,繼續對著都遠橋說:「都世兄一定很擅長養狗吧?哪天也教一教我,我看從您手下調教出來的,一個比一個忠心,一個比一個,會咬人吶。」
都遠橋耐心聽完他的暗諷,並不在意。「從前總是聽江老弟提起家中小弟弟風趣,我只當小孩子心性,沒想到纓年這麼快就長成大人啦,說起話來一套套的我都聽不太懂了。什麼養狗養得好?從前江老弟倒是在北衷要過一條狗說要給你,想來現在已經長成大型犬了。」
江纓年撇撇嘴,說:「那狗早就死了,被一條更凶的狗弄死了。沒意思得很。」
江弦見狀又重重咳了一聲,面色凝重斥道:「行了阿纓,都世兄此次前來還有重要的事商議,你無事且先退下吧。」
江纓年自知不該在這個時候多說這些,悻悻出去了。
「什麼?項將軍集營又要考校了?」江纓年詫異道:「這還怎麼考校啊,從前都是大哥帶著青字營的兄弟們去,可現在大哥......更何況都遠橋都說了要退出這次考校,我們還去幹什麼?」
江弦皺了皺眉,說:「都府已經先我們一步向將軍府提交了暫退請求,如今與北部孤翳國的戰事還在僵持中,軍營急需增兵,我們不得不去啊......」
「這個老狐狸,仗著都府離項軍營近,把難題都甩給我們了。」江纓年想了想繼續說:「不過也好,大哥的仇我正愁沒機會報,項軍營擴兵考校我自然會去。」
江弦一臉不相信,驚訝道:「你要親自去?萬萬不可阿纓,青字營我會再整頓一下,清點出幾個精英代表讓吉羽帶過去,至於你,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府里吧。」
江纓年一聽這話,立馬急了。
「哎呀二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功夫,我自然會帶上寒栩跟我一起,難道你就放心關吉羽帶著青字營兄弟們去北衷嗎?你可別忘了,她的舊主就在北衷啊。」
江弦說:「阿纓,我知道你因為大哥的死對吉羽有看法,可她畢竟是大哥一直看重的人,這次她也受了傷。更何況她才十七歲,年紀尚小,總不至於有太多城府。」
江弦咳了幾聲,撫了撫心口道:「阿纓,是你太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