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二)喋血7里泊
那一天,在七里泊,強中死了,死的時候,徹底的絕望。活著的吳頂牛還沒絕望。他還在盼望,盼望強中求來的援兵。他眼看著鬼子越來越佔上風。他沒辦法。戰爭,不光是靠著頭腦一熱和豁出命去,就能取勝的。不過,他還有堅持下去的理由,他認為政府軍不會見死不救。
他說過政府軍的抵抗,是板上釘釘的事。他註定要為自己的單純付出代價。他的好朋友一個接一個地丟了性命。年輕的性命,都是被他的單純害死的。他一邊肉搏,一邊度日如年地等待國軍的突然殺到。國軍他是等不來了。他等來了遲小蔫!
張辛庄被屠之後,遲小蔫一直在逃命。從柳孟春逃出之後,最後一個難友也病死了,遲小蔫一下子成了孤魂野鬼。孤零零,孤零零地逃啊逃,或者說追啊追,他想追上國軍,他想參軍,想復仇。可是,國軍成了長跑冠軍。國軍跑得四蹄兒不著地兒!他追不上!
眼看著父母死於戰火。他從此沒了家。家,在平時,他沒覺著怎麼重要。父母沒能耐,他在家裡甚至覺得有點兒憋屈。現在,家真的沒了。他才感到家的溫暖和重要。沒家的孤魂野鬼,衣食無靠,嘗了人情冷暖、世道艱辛。遲小蔫開始恨這個世界,這種恨,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動力。
嘗盡悲酸,他也越來越渴望別人的真情。哪怕只是點水之恩,他也願意用生命去回報。遲小蔫在顛沛流離中遇到了孔孟奇。日軍殺來的時候,孔孟奇也家破人亡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還有一點兒錢糧。孔孟奇和遲小蔫同病相憐,互報姓名,拜了盟兄弟。孔孟奇很仗義,一塊乾糧掰成兩塊,要吃半飽兒,哥倆一起半飽兒。孔孟奇給了他一滴水。遲小蔫發誓要生死相報。
一個人失魂喪魄。兩個人就有了依靠。遲小蔫提出來,收集命運相同的難民,組織軍隊。孔孟奇立刻同意。幾天之後,他們打起了「農民抗日軍」的旗號。
吳頂牛與日軍殊死搏鬥。忽然間,莊稼地里傳來吼聲。幾十個農民在遲小蔫、孔孟奇的帶領下,扯著旗子殺出來。
遲小蔫、孔孟奇喊:「沖啊,給滄縣、捷地屈死的親人們報仇!一命換一命!」吳頂牛大喜:「回漢老少們!來親人啦!」他猛地一抬眼,認出對面那個衣衫襤褸的人竟是遲小蔫。才多長時間沒見,遲小蔫已經瘦得一根刺一樣!看著讓人難受。
此時此地,有話也說不出來。生死之際,乃見交情。遲小蔫向吳頂牛跺跺腳。
中國人用薄杴、三齒、大刀、釘耙、紅槍、切菜刀、鍘刀片兒,與武裝到牙齒的日軍展開你死我活的血戰。一架日軍飛機腆著大肚子路過,看到這裡熱鬧,就盤旋著觀戰。
吳頂牛的鍘刀片,溶著燕青拳的套路。兩個鬼子喪命在他的刀下。他會回回十八肘。當一個鬼子跟他貼身撕咬,從後面勒住他脖子的時候,他連連用肘撞擊鬼子胸口,致使鬼子吐血栽倒。
有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頭戴雪白的泰斯哈(回族服飾),站在土圍子上,唱悲壯的河北梆子。老人唱:「鬼子摸進村,殺了上百人。埋了肉丘墳,男女淚紛紛。家家磨刀霍霍響,鍘刀片子連成群。三齒、薄杴上戰場,殺了鬼子報仇恨!」日軍初年兵(新兵)小島考其馬,抬手一刺刀,老人被挑死。雪白的鬚髮被鮮血染紅。雪白的泰斯哈掉落在地上。這不是小島第一次殺死中國人。小島在此之前挑死過多少中國人,他自己記不清了。
小島是個神槍手,他渴望在戰場上多殺中國人,他渴望戰死,好被人尊敬。臨來中國的時候,媽媽祝福他:「武運長久!光榮的戰死!」小島渴望光榮的戰死,但又希望彈無虛發,做個軍神。
兩軍混戰在一起。日軍飛機無法轟炸,只好往複盤旋,向中國人示威。吳頂牛想:「日本子真驕狂啊,有意只拚刺刀,不開槍。日本子飛機真欺負人啊,盡心飛這麼低。」遲小蔫想:「連他姥娘的飛機上的人,都看得真真的。」
最後,農民們被日軍衝散了。
遍地的農民屍體,血肉成泥,與中國大地緊緊連在一起。
滿窪野地,遲小蔫負傷狂跑。一顆手榴彈在他身邊轟然炸響。黃土塵霧中,遲小蔫撲倒在地,頭上慢慢流出殷紅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