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李向軍穿過席棚,還有追趕打鬧的小孩。席棚的另一端一個大鐵桶底下裁出了一個洞做柴火灶,上面夾著一口大鍋,炒菜的是**五,鄰近幾個村各種宴席都請他做廚子。胡廚子隔三岔五為著幾個村裡的各種宴席上城裡買菜。這些年在北昌菜場附近撞見過李向軍幾次。

胡廚子刷鍋扭頭間見著了他。兩人對視了一眼。

「胡叔」李向軍出於禮貌先開口了。

「越混越精神了啊」這人說話總擺著一張笑臉,像是彈簧拉伸一般,用把嘴角拉了上去,把話說完馬上又彈了回去。李向軍覺得太假,也不太與他搭理。

進了堂屋內,裡邊颳了白色的牆面,下面鑲著花色的瓷磚,泥土色的地板。正面上供著外婆外公的肖像。弧形的天花板上一盞水晶吊燈。這都是三年前成楨新裝修了,準備自己住的,結果沒多久成子豪發了財,搬去了城裡。

又通過堂屋的側門拐進卧室,那時候沙發都還沒來得及買,幸好之前的那套那沙發沒有扔掉,現在可以替代著用。已經破了很大一個洞,上面坐著兩個中年婦女,在嗑瓜子。沙發對著電視,中間還站著幾個婦女,也在嗑瓜子,談著各自的一些私事,已經談論到了這個年紀身體上出現的不適。坐著的其中一人抬眼間李向軍進來了,分出一個頭來,邊嗑瓜子邊客套道:

「珍妹的兒子來了」先開口的婦女一頭深黃色的的捲髮,坐在沙發上側著身子,瞧著二郎腿,穿著高跟鞋,只落了一小節屁股在寬大的沙發上,怕是弄髒了自己的衣褲。她說話身子朝著另一邊,撇著頭看著李向軍。這便是李向軍的舅媽。

「你媽媽呢,怎麼沒來」接著又問。

」她有別的事情「李向軍不願把她媽為什麼不來的願意說得太明顯。

「你看現在混得好了,架子大了吧。親弟弟家都不來了,比不上別的人重要。」這句調侃像是在說她自己。見著李向軍停頓了兩秒沒有說話。又接著解釋:

「開玩笑的啦,別介意。我有好久沒見著你媽呢,上次還是三年在街上碰見了一次,當時珍妹在給我一個朋友家打掃衛生,她現在還是在做這個嗎?」

「是的」

舅媽似乎客氣了很多,但李向軍清楚這都是她表面的,她的偽裝。她現在可以從容的展現她的自尊她的高傲。似乎他們過去沒有恩怨計較,似乎對李向軍所有的一切,今後過去,她都是包容的。

她身邊另一頭坐著的女子是李向軍的表舅媽,是個大胖個子。甥舅只是明面上的稱呼,各自心裡都清楚,從小到大,也沒有把李向軍當作真的外甥,只不過說起比尋常人多著一絲牽引。

李向軍實在穿得像個混日子的單身漢,沒有可以誇獎的地方。但這表舅母還是很自然的開了口。

「那時候村裡的這群同齡人只有你最懂事,林姐家的子豪那時候最調皮「說著頓了兩秒,笑看著看身邊的女人,然後開始恭維:」好在這小子聰明,現在混開了。「又頓了兩秒:」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嘛,你那時候又懂事,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發財呢」她們臉上的尖酸刻薄看在李向軍的眼裡。

「你看我這樣子像個有錢人嗎?」但李向軍勉強扯出一點點笑意。

「那不是這麼一回事,現在外邊有錢的老闆的越來越淳樸了,喜歡財不外露,你懂得,有什麼發財的機會可別藏著掖著」這人說話語氣與動作的協調千姿百態,有一個太過明顯虛假表面的客套,不讓人親近的親近。

」我給您說個實話,看您這個樣子,怕您在外邊上當。人家有發財的機會會告訴你嗎?那些保准你發財的都是騙你錢的「

她的舅母早就把李向軍撇到了一邊。表舅母被他這麼一頂,撇過頭去跟旁人細細罵道:

「真是沒有一點教育,秀珍不知道怎麼帶孩子的」

李向軍待了一會兒便出了卧室。整個屋子三五人群中穿著追趕打鬧的小孩,那時候他從來不敢這麼肆意妄為。成楨忙著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茶水煙酒。二樓時不時會下來幾個年輕的客。光鮮亮麗,成楨每見著一遍都熱情的招呼,且說一遍「招待不周,見諒」。

無意間瞟見了李向軍一眼,點頭示意了一下。待忙過一陣子后,邊走邊擦乾自己手上沾著的水,停了腳步。

「你媽怎麼沒來」成楨跟他講話完全是一副高高在上嚴肅模樣,不帶著之前一絲的笑意,整個臉硬得跟面具一般。根本就無從他臉上的表情得知是不是他內心的心情。

李向軍還是礙於基礎的禮貌起身了:

「在忙別的事情,脫不開身」

「昂,坐「成楨眼睛盯著別處,示意李向軍繼續坐著,便又去忙別的事情了。

李向軍一刻也坐不下去,準備起身離開。後面端茶水的,先前在成楨問李向軍時,在成楨身後堵了一陣。這時候跑過來,叫住了李向軍。

「你是不是軍博子」即是李向軍的小名。他點了頭。

「你是狗哥?」李向軍之前叫他二狗,不過現在叫不出口了。

「長這麼高了,認不太清了,那時候你就這麼一點點高「男子說著手掌齊著肚子的上方。說話咧著嘴巴,咧出來一副呵呵的笑臉。談吐咬字不是特別清楚。

「你一點都沒變啊」這人見著李向軍堆著滿臉的笑容,李向軍也跟著不覺笑了起來。

」那裡沒變,人不也跟著衣服一樣,越來越破「他捏起自己破爛的衣服,呵呵傻笑。

李向軍又坐回了椅子上邊。

「王二狗」那成群追趕的小孩玩得累了,站在田埂上喊著他的小名,等著他過來追打他們,他們就好往遠處的地里跑。

王家作勢要去拍打這群小孩。成楨喝住罵道:

「外邊那麼多事不去做,待在這裡瞎說些什麼呢,熱水瓶沒熱水了看不見啊「王家又撇頭了過去打熱水。

不一會兒,屋子裡的那群女人,緊挨著彼此,走出來了,甚是親密。

別桌還坐著一個四五十來歲的男子,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條紋襯衫。個子很瘦,腿更細的走起路來似乎都壓不太穩。腳上是一雙不太合腳的大碼白色運動鞋,已經破舊,且沾了乾澀的棕泥土在上面,想著之前不久下了地的。手裡一個紅色塑料袋收縮起來包裹著一些東西。李向軍認得這是自己的表舅。見著了屋裡那女子出來,這男子便起身走去。站在表舅母旁。

他表舅母見著了自己的丈夫,在男子面前擺出一雙萬分嫌棄的眼神,在眾人面前又顯得一臉驚慌失措。

」你來做什麼,不是叫了你別來?「她打扮的高貴,大金手鐲和戒指,精細的項鏈,另一隻手還套著玉器。裝飾的自己的日子過得多麼日潤,多麼有錢和享受。而今男人卻穿得這般寒磣。她隨行的姐妹已經先行入了席棚。剩著他們倆夫妻談話。

「媽讓我給你送這個過來,怕你不方便」

「走走走,你趕緊走」接過那包紅色的塑料袋。皺著眼睛揮著手示意男子趕緊離開。

「來都來了你總的讓我進去跟哥哥嫂嫂招呼一聲」表舅說話的聲音低聲細語,一股牽強的笑意,像是在請示。而這表舅母始終用語壓著他。

「招呼什麼,你沒看見剛才你嫂子從這裡走過去理都不理你」表舅媽的語氣表情中的不耐煩和厭惡,簡直在臉上擠成了一團。男子不敢再言語了。

表舅走後,表舅母又平步過來。

「讓他手底下的這些事,交給手底下的那些人去做,他不放心,唉,勞苦慣了,有錢了也不知道享受,穿得還跟個鄉下人似的」

表舅媽在城裡買了房子,現在不住在這邊,所以富裕情況村裡人不得而知。但她總有一種替丈夫衣錦還鄉的架子。不料被突來的丈夫打破了。自以為差點被揭穿了,其實早已經擺在了明面上,她這些姐妹早已是另眼看待。事實上,她丈夫確實在某個鄉鎮多攬下了幾畝田,但凡事都是親歷親為,所謂手底下,不過是那些跟他們進行一些技術上服務的人。實際上,她把買賣東西,把自己當為高高在上的買方,賣方則低她一等,要靠賺她的錢來養活。精明得恨不得讓掙她一分錢的人,就給她做一分錢的事。

李向軍心裡罵著這人真是虛榮可恥,不料他這表舅媽又怕她們繼續追問下去,鋒芒的把話題轉向了坐在另一桌的李向軍身上。

「誒,你說珍姐怎麼沒來」表舅母的提話,卻是見著周圍沒有人理會。

「哦,對了。珍姐在城裡給人打工,哪裡來得時間。他兒子倒是遊手好閒的。人窮就算了,志也短。要是我穿成這樣,我都沒臉出來見人。「於是自解其說。

李向軍聽得這話,往桌上酒精爐子里加的酒精,似乎倒進了他的心裡,燃了起來。燒得全身滾燙。恨不得上去抽她一個嘴巴子,心裡又一直克制著顧忌這裡不妥那裡不便,遲遲不敢上前翻臉。礙於上次的在巷子口鄰居那裡得來的教訓,這般下去過後一定會後悔自己當初的膽怯沒有上前。動手總不是一個好辦法,會鬧得周圍的人都看著自己。言語是把比拳頭更傷人的利劍。便儘力克制著自己冷靜下來,用理智對付。他手抓著鋪在桌面上的紅色薄膜,早已經扯得稀巴爛。

他突然臨機一動,想著可以諷刺拆穿她的這般虛偽,正醞釀著開口。

不料他舅母倒先開口了。

「珍妹要自力更生,不像某人要靠別人養活」表舅母聽得這話非說自己又似說自己。她的臉紅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像暗紅色的蘋果,紅得過頭了反倒只覺著沒有食慾,待在那裡一臉尷尬扯著笑臉。她心裡又摸不定,試探性的說:

」這年頭,都得靠自己才穩得住「她心裡無地自容,還故作鎮定,每一句解釋掩飾都把她錘入更深的底層。

李向軍的舅母有一句沒一句的回答,也不再看她一眼。倒也替李向軍的母親說了一句話。

自己再上前去,便成了借勢潑水的小人。

「手癢,可以去打牌。這嘴巴癢,我估計是欠抽「李向軍裝作若無其事,在她們面前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那表舅媽準備起身,但屁股好像跟椅子黏住了,沒甩得開。又坐了下去。嘟起的嘴巴也收了回去。

飯前一刻寫人情薄子的人在門口架起了一張桌子。人也都往桌子前湊來,各自邀好彼此坐在同一席上。

李向軍起了身往寫人情薄子的那裡走去。桌上的菜陸續上齊了,人越坐越滿。李向軍正站在門口,等前面的人情上完了,自己好走,他並不打算在這裡吃飯。樓上下來一群有說有笑的男男女女,正巧這時候成子豪跟著幾個男子從外邊回來,兩班人迎在了一起。李向軍有好幾年沒有見了,這人還是同小時候一樣肥頭豬腦。成子豪也瞟見了他。

」在哪裡上班呢「說話張著笑臉倒是很面善的問候,眼角的弧彎洋溢出的彷彿是一種久別重逢的關心,喜悅不言而喻。可這份喜悅不是來自於李向軍的,他只是沉醉在他的同群,還未消散去。

」家裡休息「

「你怎麼越混越不像個樣子了」還沒等李向軍開口回話,他就隨著這群人有說有笑的走了,不見他的老婆同他兒子下樓來。成楨歇了一口氣,拿著人情薄,躲進屋裡翻了幾冊。李向軍上完了情后,回禮了一包煙和一個紅包,拿著就往屋後頭走了。返程中嘔不過氣在成楨的田裡撒了泡尿后,方才走上公路搭車。

李向軍回家躺在了床上,母親今天回來得很早。問及宴席上的事情,他只是敷衍,說一切平常,哪些人在場。並沒有講他們那輩那些慪氣傷人的話。他越來越清楚世事人情的殘忍。這種周圍貪圖虛利的殘忍不是一時間存在的,而像突然撕破的一道口子,恍然開來,是對生活忽然間的一種認清。人在天真左右未散去時,是察覺不到的。而李向軍察覺到這點時,發覺自己也變得越發的計較和險惡。

」您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李向軍扯開了話。

「腰子扭傷了,我看這份工作做不了多久了,以後你就是家裡的頂樑柱,要是像你這樣躺著,咱們趁早上街要飯去」

他沒有說話,他覺得對母親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用沉默帶去那些不被理解。但對於母親的健康狀況,他不會沉默。

「您注意著身子」

「我勉強還能幫你做兩年,剩下的我也還能攢錢養活自己,也用不著你的,不過你自己要掙口氣出來」

李向軍又用沉默帶過了母親的言語。屋子裡又是一片寂靜,直至電話響起。電話是阿青打過來的。接通了那頭半響沒有人說話,只有推車輪子滾動和金屬碰撞的嘈雜聲。

正欲掛斷電話,那頭說話了,是個陌生的聲音,嘶啞著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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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成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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