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惱人的私家偵探事務所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支白皮紙雪茄和一把v形黃銅剪刀,「一個朋友送的,要不要來一口。」
「不了,我對你和雪茄同樣沒有好感。中越戰爭奪走了我的父親,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換到現在也是。這不是天真和幻想產生的結果,但離得不是太遠,並沒有你說的那樣離譜,你還在抽雪茄不是。」
他不緊不慢地點上雪茄,把它叼在嘴裡,沒有吸,大拇指扣在了剪刀的刀刃上。
他從雨蓬一樣低垂的眉毛中看著我,眼光里亮出一把黃銅剪刀。
他遲疑了很久,像在下決心該說什麼。
「軍人就是為國家獻身的,你大概對我們有意見。讓我瞧瞧你的箱子,我一直在琢磨裡面到底埋了多少炸彈。」
「另加一把鑰匙。」我用腳重重地踢了一下牛皮箱,一邊從我的口袋裡掏出那把金鑰匙。
我前傾身體,將鑰匙遞到桌面上。「毛瑟的女人,被關在監獄里,如果那張無形的黑手捨不得鬆開,如果不出意外,她死定了。我承諾用某份重要文件,或者用所有財產,換她的性命。在你確實需要的某天,還可以在我身上取走任何東西,像只要有人覬覦曼妮的性命就能輕鬆地取走似的。」
「你該打給七叔,這是你們內部的事,犯不著找我。」
「如果他願意,自然會做。但他沒有。這是毛瑟的鑰匙,我只用它做一件事,幫我救出曼妮。」
我們倆同時看著那枚鑰匙,誰也沒有說話。
他吐出一口煙,看著煙霧升騰,然後飄來飄去,跟時間流動帶給人的感覺一樣。
過了一小會,他轉身從寫字檯上抽出一張捲煙紙,用一支老式的鵝毛筆在墨水池中蘸了好幾下,認真地寫了幾個字。
我討厭他寫字的樣子,一本正經,帶著暮年的死氣,像在簽生死薄。但就是那種好像正在享受人生最末一口氣的沉著,還能將我旺盛的氣勢打壓了下去,我有些驚訝。
寫完了,他窩起嘴巴,對著紙吹了一口氣,然後又舉起紙條兒,放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太陽底下。
墨水中多餘的水分會被蒸干,只留下碳和鐵之類的東西。我在想這類東西能帶給我怎樣的後果。
「幫我去趟柬埔寨,救一個人,順便避避風頭。你得小心點兒,他看上去比我還要老。你不用扶他走路,但也差不多,你得從一個難民營里救他回來。這是一位地方官的聯絡方式,你若覺得有必要,就幫我問聲好。」
「他是誰?」
「老五爺,中國人,卻是名震越南的大毒梟。」
「你為他日思夜讀?」
「算不上,有那麼點想念!」
「聽上去像是《命令與征服》!」
「如果入戲很快,如果你不是騙人的混球,你能為這個劇本付500塊的酬金。老五爺對我很重要,你是個不錯的人選。」他將鑰匙推向我的面前,從桌子後面轉了出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拿回你的鑰匙和箱子,當做是我預付你的定金。」
「你是個善變的老頭子。我會記住你這份恩情的。」我低聲說道,
「你在幫助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這本身就是不錯的籌碼。有時候我也會想,救一個人是不是救一顆星辰。談談你父親的事。」
「死的時候還是個強壯的青年,和我現在的年齡差不多。自從去了戰場就沒有回來。戰爭打響不久他就犧牲了,死亡通知上是這麼說的,至於其它的故事,你大概聽得比我多。」
「你姓白?家鄉是哪兒的?」
「湖南的。怎麼了,你在搞地域歧視之類的?」
「湖南兵都是好樣的。如果你不提起你父親,也許你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但你得小心點兒,柬埔寨可不是那麼好過。」
他將鑰匙塞進我的手裡。和我握手,目送我離開。
我走出大門,手臂上的皮膚突然出現了短暫的麻木,這是一個人從雨雪中走入驕陽暖身的環境里產生的錯覺。
我捏了捏手中的鑰匙,將他放在貼身口袋裡。
伶仃大雨如期而至,我透過擋風玻璃謹慎地盯著過往的車輛。
迎面而來的車燈照亮了我的臉,我從梳妝鏡子里看到自己疲憊的面孔已經和夜色融為一種顏色。
車輪在雨水裡滾滾向前,遠處時不時傳來的海浪聲。
我望著前方,能從遠處的雲層中看到香港奔流直上的城市燈火像滔天的火焰在雲霧中熊熊燃燒。
我拿出紙條,仔細地看了一眼,隨後將它扔出窗外,看著它被疾風卷進了黑暗裡。
黑夜是個不錯的地方,不管你走在哪裡都是一樣。
有時候你感覺疲勞,想從車上停下來,當你走出車門想要透氣,又會被一些惱人的煩心事拽回車上。
但不管你怎麼開動腦筋,都想不出個結果,特別是晚上。
毛瑟的死太突然了,接踵而至的謀殺也不是個好兆頭,我繼續開車上路,徜徉在黑夜這個安樂窩裡。
沒有人看到你的車牌,沒有人願意起早貪黑地跟蹤你的輪胎印子,更沒有人連夜發號施令,馬路劫匪和偷雞摸狗的小馬仔在下半夜的時候都得睡覺。
只有那些拿著固定薪水的警察,一個個忙忙碌碌,兢兢業業,對不法分子心懷不滿。
等我回到深圳的時候,到處都是關卡,到處都是心懷不滿的人。
持槍射擊遊戲鬧出的動靜太大了。我懶得理會這群拿著手電筒差點在我屁股上打鋼印的馬路警察。今夜月朗星稀,一派和平。
我抬頭望著熟悉的街道,一路狂奔。
我在一個非常偏僻的街角停車,將座椅調到最後,躺下身子。
天邊的光亮有時候會跟你捉迷藏,你以為清晨就快來了,可還是一樣黑,不管你如何頻繁地看手錶,擠弄眼睛,打哈欠,都無濟於事。
我想過和鍾警官通電話,但我沒有,也許還不是時候,也許我是一個倔強而老派的線人。我還不想成為線人。我終於睡著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匆忙的景象。
包子鋪面熱氣騰騰,一輛消防車使勁地沖洗街道,路過的男男女女都提著褲腿走路,小商販扯著嗓子大喊,停在路邊的車一輛跟一輛啟動引擎。
廣告牌上有對男女深情地望著,穿得很少。
如果說這個早晨有些躁動,那完全是由他倆帶來的。
路面,流向下水道的污水,破磚頭和廢紙,還原了這個建設中的街區的本來面目。
即使它即將成為中興城市留在歷史眼裡的一道縮影。
我下車,關好車門,從一條甬道走進一棟樓房。
兩邊都是紅磚砌的牆壁,貼滿了減肥健身和維修開鎖之類的小廣告,搞得好像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了這幾件煩心事。
我穿過一道天井。四周都是紅磚牆面,沒有粉刷,樓房不高,街上的吆喝正好能從屋檐上掉下來。
我站在樓梯處看了一會兒。
一個招牌上寫著:磐石公司,請上三樓。下面寫了一排英文字母,東倒西歪的。我開始爬樓梯,轉了好幾道彎,最後在一個寫著「磐石私人偵探事務所」的門前停了下來。
聽起來倒像是個運送混凝土和廢煤渣的聯絡處。
我敲門。房間里有人應了聲,但等了很久才開門。
一個留著黑油油的捲髮,戴著金絲眼鏡,長相柔弱的小夥子認真地看著我。
他邊打開門邊收拾自己的襯衣扎進皮帶里,臉上掛滿一夜醒來之後的困頓笑容,但不管怎樣,殘留在嘴角上的麵包屑搶了這間房子的所有風頭。
「先生你好!」他引導我在一張皮沙發上坐了下來,臉上還帶著那副僵硬的笑容,才刻上去的。
牆上掛著八個廣告字,「磐石品質,一諾千金」。
服務台被裝修成土黃色,地面卻刷了淡綠色的防水漆,隔間的門半開著,看得出是黑色。
整個房間的色彩給人一種神經錯亂的痛苦。我的腦袋被這個房間擠得發瘋。
「您需要諮詢哪方面的業務?」他坐到一台長屁股電腦面前,裝模作樣地問我。
「有哪些服務。」
「我們的業務主要包括婚姻調查,財產調查,行蹤調查以及其他合法性服務。」
「什麼叫合法?」
「合法是指.......」
「我以為這是個等著客人喊救命的地方,但看起來不像,我大概跑錯了地方。」我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先生,或許您有什麼特殊的要求,我只是個中介聯絡員,但這不礙事。我這就打給在線偵探,但你得保密。」
「能來這裡的人大多都有些秘密,老婆出軌,上當受騙,挖牆腳或者給對手埋炸彈,藏在床頭櫃里偷拍裸照,哪一門子都不是光彩事。你以為偵探公司在我的腦子裡會留些好印象。大錯特錯,我只關心你有幾個人,大人還是小孩,能幹多大的事。」
「對不起,先生,你大概對私人偵探有些誤解。這屬於正常現象,私人偵探事務才剛剛興起不久。」
他有些窘迫,但還善言辭,儘管他說話時有些底氣不足。
「你有幾個偵探,一個還是兩個,大白天里一個鬼影都沒有,你打算為我找一個忘了起床的酒蒙子?」
「你選擇什麼樣的服務?我們分三個等級......」他耐心地說。
「挑一個頭戴窄沿氈帽,嘴唇兩邊伸出兩撇長鬍子,往天上打卷,看起來像發情的公馬翹起的尾巴,嘴裡叼煙斗的福爾摩斯。」
「這還真有一個!」他很快轉回後台,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高興地遞到我的手中。「我這就約他,或許他正好有空。」
我接過名片,吃驚地看著他。
看著他撥通電話,簡單地聊了幾句,然後朝我打了個「ok」的手勢。
我猶豫著說給他一個地址,他把地址報給對方,很快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