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兵王少校
我甩開他的左手,側身轉到他身後,用一條肘臂鎖死他的氣管,左手從他腰間扯出一把長起子,用力地扎進了他的大腿里。
他的嚎叫聲音很響,差點讓我忽略了另一個聲音。
「讓他上來。」聲音洪亮,有些短促而且平淡。
「再給我一秒鐘,我能擰斷你五根肋骨。」我停了下來,鬆開手退後一步。
我朝四周望過這群男人的臉,最後在房子高處靠正中央的走廊上看到了他。
一位有些肥胖的老年男人,站在懸樓邊,微微鼓起的肚子比柵欄高不了多少。
除了眼睛和白色襯衫之外,還有一條金黃的皮帶朝著四處發冷光。
我仰面一步步朝著弄堂走去。
等到走近時望了他一眼。
他留著板寸頭,頭頂和四周的頭髮被修剪成綠化帶那樣的形狀,貝殼鬍鬚,很深的平頭皺紋,古銅色皮膚,所有關於粗線條和剛硬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在這張臉上。
他的雙手俯撐著欄杆,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穿過堂道,有一絲涼風吹過。
地面和牆壁被漆成鐵皮灰,玻璃窗戶蒙著灰色的塑料,扶手也是灰色的,一股腦兒的灰色調,既乏味又肅殺。
我爬上樓梯。
他看著我。
他穿黑色西褲,一雙皮鞋黑得發亮,身體直立的姿勢有點像荒野里的一塊墓碑。
臉上平常冷淡,沒有抬手趕我走的意思,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頭髮花白,向外冒著雪霜的冰冷。
「像在哪兒見過。」我說。
「見面只是一種方式。從電視上,報紙上,廣播里,殯葬儀式最後一個環節,都能算得上。」
「那我們是在什麼時候。」
「剛剛。你以一種極不和睦的方式闖了進來,像個得了狂犬病還有些癲癇的運動狂熱專家。」他抬起右手,停在半空中,用一根食指指了指我,手中的雪茄煙灰差點搓到我臉上。
一個閃亮的鏡頭在我的腦海里閃過,那是一部老電影,拿破崙將軍穿著一雙高筒皮靴,手裡握著一把擦得發亮的手槍,站在辦公桌旁,對著手下撂狠話。
「你就是兵王-少校?」
「如果猜得沒錯,你是白少爺。」他的鼻子高挺,眼袋很深,一排一排長紋從額頭上穿過,這反而給他那雙圓瞪的眼睛增色不少。
他說話時眼睛一眨不眨,嘴角習慣性往上揚,張開嘴時露出一排整齊得像是假牙的東西。
「一點兒也沒錯,我就是白少爺,一個在道上呆得不久的小人物,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微微頷首。
「丘比特公司的小當家,長頭髮,身高一米八,動作敏捷得能趕上火車。道上有快捷新聞欄目,你的消息這兩天出現在屏幕下方的的幾率是每天二十四小時。」
「讓你久等了!」
他的眼皮顫動了一下。
朝我揮了揮手,手臂劃過一個圓弧又回到身體的兩側。
他示意我跟著他往前走,然後在樓梯右轉的第一間房前停下,走了進去。
正面的牆上掛著一幅灰暗而又寬大的油畫,上面畫著一位戴著黑色頭巾的老嫗,一身黑衣,像一隻裝扮得體的烏鴉。
她的眼睛看起來發綠光。
淺木紋地板,白色牆壁,白色窗帘,除了一張老式辦公桌,一台老電視,一部老電話,一隻黑色酒瓶子和頭頂轉個不停的老風扇,一隻總是盯著牆壁看的灰黑色公貓,見不到其它顯眼的東西。
這是一間留下了太多時間印記的房間,空氣里閃爍著鋪滿灰塵的陳舊味道。
一群老舊的東西擺在一起,能讓我想起老姑父揮給我的一個巴掌。
「你是怎麼在這間老房子里呆下來的?」我在一張冰涼的鐵板凳旁停了下來。
「感情是個奇怪的東西,當你對某些東西念念難忘,你就被它牽著鼻子走。我在這棟爛房子里起家,傾注了太多艱難的感情。偶爾回來看看。」
他走到那張同樣冰涼的木椅子旁邊,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遞給我一隻掛滿鑽石切面的玻璃酒杯。
「喝上一杯好嗎。有些酒入口很苦,就像這個。」他舉起手中的酒杯朝我示意,旋即又用另一隻手在空中擺了擺,接著說道「有些酒入口很甜。但你知道酒的味道到底差別在哪裡嗎?」
我坐在凳子上,沒有吭聲。
這是一個根本就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每個人喝酒都有一套。
「只有醉酒後的回味才能品出酒的好壞。」他看著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過後笑了笑。
他是一個善於控制對方情緒的人,一個笑容,一句沙啞而低沉的評判,就能讓整個世界都放鬆心情。
但這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不過一秒鐘的時間就回到剛才。
我將酒杯放下,撅了噘嘴,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他又給我倒上一杯。
「她是你的老母親?」我望著牆上的油畫打趣道。
「不,更希望她是我早逝的妻子。」他咽下一口烈酒,握杯子的食指不停地敲擊著清脆的玻璃,他盯著窗帘上的某個地方。
「毛瑟死了。」我說。
「每個人都會死。你見過的所有人都可能是最後一面。」
「我急需一些要緊的東西。」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這裡太熱了。」他抬起眼睛,注意力回到我的身上,一絲銳利的鋒芒頓時從他的眼睛里射了出來。
我和他離得太近了,我看著他,又看了一眼牆壁上那位模樣嚇人的老嫗,他們倆用相同的眼神嚇唬我。
「我喜歡這裡的天氣。我一開始以為這只是棟蒼蠅和蚊子為自己蓋的小房子,等到走進來我就後悔了。兵王的宮殿不是這麼好進的,我差點被一個彪形大漢按到水泥地底去。但我需要這樣,來碰碰運氣,或許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除了錢和信譽,什麼都沒有。能將這兩件東西拼湊得很好的人不多,這是一件難做的事,我算是其中一個,還有瑞士銀行的老派監理能做到。
所以,沒有你想要的證據,沒有願望和幫助你達成願望的可能性,更沒有同情心。
你只是我的客戶,我保管好你和毛瑟的錢和資產,我為你們保管的金櫃,連我自己都妄想打開。一個金櫃十萬保護金,這筆費用不多也不少,你大概有意見?」
他將杯中的酒喝完,又續上了半杯。
這就是「少校」,長鬍須修剪得非常整齊,著裝呆笨,簡單得一塌糊塗的表情如同坦克的履帶一遍一遍地碾壓你。
能從身上聞到古龍香水的味道,可那是一種假象。
他不是為了取悅你,只是為了消除你在他身邊留下的氣味,你在他的眼裡或許一文不值。
他是越戰老兵,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戰鬥不下五十場,殺敵無數,身上留著的九個彈孔就像架在貓耳洞里九桿機槍,他的名和姓早就被道上的人給忘掉了,只剩下了他的軍銜。
中國離上一場戰爭已經很久了,我無法想象那場戰爭給械鬥雙方帶來的痛苦到底有多麼短暫,卻能給我們這群後輩以按捺不住的遐想,很長很長。
這會讓你在他面前分清楚敬畏和恐懼之前,你就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
打過仗的人,有些說不清的味道,我有點被他「平頭哥」一樣的扮相迷住了。
我支棱著脖子望著他,沒有說話。
沒有餘地,沒有價碼可談,除非你夠精明,否則,多說一句話都會顯得力不從心。
你找不準從哪個地方下手才能刺中這個剛硬的老頭子。
「你的身手從哪裡學來的?」他看到我沉默不語,似乎對過度僵硬的氣氛頗為不滿。他將身子往我面前探來。
「聽過中越戰爭的故事。偷了一點點戰場的基因!」我該嘗試一些新東西,前面的思路不對,年輕的本能就是誤導年輕人往死胡同里鑽。
然而我找到了他感興趣的東西,戰爭就是其中一個。除了這個,我似乎無話可說了。他靜靜地看著我的臉。
「別拿戰爭開玩笑,那不是好惹的,你沒有當過兵,就不該談論戰爭的事。你還在抱怨我的保護金貴嗎?」
「一點都不多。」我的話題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我有些無精打采,遲鈍了半天才說話。
「看來你還是有意見。是七叔讓你來的嗎?」他將身子縮了回去,微微歇了口氣。
他躺倒身子,仰頭看著天花板,將一隻皮鞋翹了起來,他穿著白色襪子。
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默不作聲。
他在這裡的大部分時間大約都是這樣度過的。我再不說話就得走人。
「整件事和七叔沒關係,我倒對你有些興趣。不過,我痛恨那場戰爭。」我慢慢地說道。
「痛恨它的人很多。但你卻沒有理由。你頂多痛恨一下我這個老頭子。說起來你在道上算是個後起之秀,所以在仇恨這方面看起來更像個孩子,你和越南人一樣好笑。」
「這一點都不好笑。」
我盯著他說,
「你經歷過戰爭,抵禦侵略和攻擊敵人本就是一回事,都是殺和被殺的鬧劇,你殺了人,你的戰友被殺。你卷著席子回家,招兵買馬,一面干汽車修理,一面專司保鏢和金櫃,沒人惹得起你。瞧你這身打扮,如果換換顏色,就和軍裝一個模樣了,不是想打仗就是還在做年輕時的美夢。我需要你幫我救一個人,你拯救世界的雄心能否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世道變了,小夥子。沒有人能救得了誰。戰爭里同樣如此。非得在窄得像螞蟻爪子的道德地帶里拿情感說事不如說是沒事找事。我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還有些老,天真和幻想早就弄丟了。你在和我談拯救世界的事,不如往我的墓坑裡施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