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五陵春
從艮岳下來,魏王依舊時不時的樂呵兩聲,全然不顧身旁陳十一陰鬱得快滴出水來的臉色。
將少年拖上車輦,敲了敲車壁,馬車四平八穩的向前駛去。
車廂里凳著隨行從人剛換上的冰盆,陳十一愣是想不通,這夏日炎炎的,這冰塊是從哪裡來的,又是怎麼存放在車上不會化的。
只見魏王又從車廂暗格里取出兩瓶冰鎮的冒著絲絲涼氣的葡萄釀,以及一些果子蜜餞,遞給陳十一。
看著少年驚訝的神情,魏王得意的介紹道:「民間一般用棉布包裹冰塊,可以隔熱,防止融化。我嫌那個麻煩,哪有用冰符來的便捷,車腹施有風符,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坐著舒服吧,要不送給你?」
「可別,光那兩匹馬,我就養不起。我可是知道的,養馬比人金貴。您方才說,符?」
「就這。」魏王從身下暗格里,取出幾張符籙,遞給少年。
陳十一凝視著手中的風符和雨符,心中一陣悸動。
這東西,他好像見過,就在夢裡。
「殿下,既然有風符、冰符,那一定有雨符了?」
「有啊,但那東西沒什麼用!」
「沒用?!」
「雨符那東西,必須在水氣豐盈的地方使用,很雞肋的。」
「為何會做出無用的東西來呢?」少年不死心。
「也不是完全沒用,要說用處,那東西只有一個。」
「什麼?」
「殺人!」
「……」
長安城,平康坊。
高車駟馬、川流不息,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物華繁阜依然,人文鼎盛照舊。
車馬在一片喧鬧聲中停了下來。
陳十一打頭一撩帘子下了車,舉目一瞧,這地方,再熟悉不過,浣花樓。
進的樓來,眼前豁然開朗,但見樓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飛閣流丹,玉砌雕闌,珠簾綉額,紅燭晃耀,推杯換盞之聲喧囂其上,鶯燕靡醉之音伴隨其間。
正所謂:
長安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浣樓。
個中情景,直把少年看得是眼花繚亂,咋舌不已。
到得三樓雅間,還未挑簾入內,就聽得咿咿呀呀的唱詞聲傳來。剛進去,就看到一塗著胭脂花臉、穿著插旗雙獅大靠的伶人,正在雅間的小戲台上,手作劍指狀,對著台下幾個錦衣少年唱道:「……我手持鋼鞭將你打,打死你這活王八,啊哈哈哈……」
陳十一霎時愣住,這唱戲的活膩味了吧,膽子也忒大了。
這餘姚戲《龍虎鬥》他聽過很多次了。
以前在家鄉小鎮上,每年臘月二十二、二十三,過小年以前,戲班都會拿出最拿手的班底,請鄉里百姓免費看戲,唱完以後,戲班就封箱了。到了正月初三以後,鎮上大戶也會請戲,連唱三天,這前後兩個時間段,往往都是窮苦人家一年當中難得能看上戲的時候。
可是這《龍虎鬥》不是這麼唱的呀,應是「手持鋼鞭攔頭打」,後面跟的是「打死昏君抵父命」,這「打死活王八」的詞是哪來的,而且敢指著台下的幾個少年唱。來的路上,陳十一可是聽魏王說了,今天組局的是襄城侯府的小侯爺,作陪的非富即貴,哪是一個伶人能調侃戲謔的,這是要作死啊!
誰曾想,台下的幾個少年,非但沒有發怒,反倒一起轟然叫好,倒是奇了怪了。
見魏王帶著陳十一進了雅間,台下的人站起身來,台上的戲也停了。
魏王一一介紹道:「這位看上去器宇軒昂之人,乃是原雍親王家的四公子,算起來是我堂兄……」
話音未落,就被對方不滿的打斷:「過去的事,提他作甚!」說著,往陳十一拱手抱拳笑道:「兄弟炎熙,一會咱哥倆好生親近一下。」
「旁邊這位是小李將軍家的三少爺,探花郎李三甲,他爹掌著京師戍衛,和朝中大司馬並稱『二李』,別看他一副酸樣,文采確是哥幾個當中最好的」
對面一個搽著脂粉的文弱書生,舉起摺扇掩口一笑:「難得殿下誇讚,在下受之有愧呀,嘿嘿。」
看的陳十一頓時一陣惡寒。
魏王又指著身後正在脫戲服擦臉的伶人,說道:「襄城侯府的小侯爺。」
小侯爺雙手不得空,點頭招呼道:「兄弟徐良。」
「最後這位,長安、善見兩京,最大的銀號豫亨泰的少東家,也是今日做東的錢主,傅雪岩。還有幾位,今天來不了,以後再介紹你認識。」
隨後,指著陳十一對在場諸人說道:「這位就不用我多介紹了,那天在街面上都見過了,刀劈南廠崔漣的陳十一,本王的好兄弟。」
隨即,眾人落座,叫上真正的琴師藝伎,開席飲宴起來。
席間閑聊之時,陳十一方才知道,小李將軍家的李三甲之前當真考中過探花,只是鹿鳴宴上喝醉了酒,將主考的座師給打了,被朝廷抹了功名,只得在家混吃等死。
襄城侯府的小侯爺,自幼喜好唱戲,常以明皇傳人自詡,買下了前唐梨園舊址,翻建之後,成日里和伶人戲班泡在一起,也是個不務正業的主。若不是太子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了個太常寺少卿、專管南府戲伶的閑職,只怕他已經被襄城侯給活活打死了。
也就是雍郡王家的四爺,在這群人當中算是正常一點的,除了對自己的容貌別有信心之外,其他都還好。只是不停的拉著自己勸酒。
陳十一求救般的看向魏王,意思很明顯:你這堂哥不能再喝了,我倒沒事,他已經快不行了,沒見著都找不到嘴在哪了么,撒了大半杯,剩下的還全潑臉上了。
「嗨,說起來,我這四哥也確實感謝你。前些日子,他家親王爵被削了,他雖說不是王世子,但好歹將來還能混個郡王爵,現在好了,給直接捋到了輔國將軍……」
少年聽得有些茫然:「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家王爵被削,是南廠折騰出來的事;直接操刀的就是那天在浣花樓門口被你罵過的太監李朝恩。也算是幫他多少出了口怨氣。」
說完,魏王拿摺扇敲敲桌子:「哥幾個,趁著沒喝多,把見面禮什麼的,都拿出來吧。」
陳十一聞言一驚,正欲起身推辭,卻被魏王按住肩膀說道:「你坐著,你坐著,哥幾個都想交你這朋友,給個見面禮也是應有之意,可不能駁了大家的面子。你們誰先來?」
「我先來!」
炎熙當仁不讓、率先拿出個黑木匣子來,放到陳十一面前,示意其打開,只見裡面墨綠色的綢緞上,躺著一個銀色面具,做工十分精緻。
「這……造價不菲吧。」
「哎,什麼菲不菲的,不值幾個錢。雖說爵位被奪了,但家父的面子還在,請銀作局那邊的大師傅給打的。來,戴上試試。」
陳十一欣然領命,換下臉上木質面具,雖說月前在場諸人都見過少年的真實樣貌,可近觀之下,難免還是倒吸一口涼氣,樹魈山魅也不過如此吧。
襄城侯府的小侯爺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推到少年跟前,說道:「兄弟身無長物,也就這片竹林還算雅緻,就送給賢弟了。」
少年展開紙張一看,竟是京城西郊百畝山林地契,不由得推辭再三。徐良見狀,佯怒道:「賢弟這就是不給為兄面子了。這不是耕田,作價不值多少,只是聽得賢弟喜好竹編、且技藝出神入化,因而才將這片竹林當做禮物相贈,實在算不得什麼。」
李三甲搖著摺扇,冷眼看著炎熙和徐良贈禮時臉上暗藏的得意之色,不屑的嗤聲說道:「爾等俗人也。」
說完從衣袖裡,又掏出一把扇子來,剛要遞給陳十一,卻被魏王劈手奪去,一邊展開一邊嘴裡還嘲諷道:「李探花,一把破摺扇也拿好意思出來獻寶……我勒個去,陳清波的扇面!」
魏王一臉震驚,對李三甲說道:「你該不會偷了你爹的書房吧。」
「說的那麼難聽幹嘛,文人之間的事,能用偷嗎?這東西擱我爹書房裡,遲早被他拿來做煙媒子。」
魏王須臾之間竟無言以對,唯有翹起大拇指,杵到李三甲面前:「你頭子!」
「這扇子很珍貴嗎?」
「扇子不值錢,就是普通的湘妃竹,可這扇面,確實不是凡品!這是陳清波的《湖山春睡圖》啊!」
「這人很有名嗎?」
「前宋宮廷畫院侍詔,極擅湖山水色,畫風以靜謐優美,意境幽遠而著稱。這東西,你好好收著,是可以傳家的。」
陳十一聽得心裡直痒痒,就想問一下這扇子值多少錢,可眼看著李三甲在旁邊一口一個「俗人」的叫著,愣是沒好意思開口。
「俗人呀,俗人。」李三甲抿了一口酒,咂的嘖嘖有聲,拉著陳十一說道:「別理這些個俗人。這摺扇,又稱為腰扇、繖扇、摺迭扇或聚頭扇,看的不是扇面,其實是扇骨。正所謂袖中風骨,說的就是摺扇。又所謂,君子當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易慎取捨,旦知輕重……」
「停,停!本王聽得酸的慌。一把扇子還給你說出這麼多道道。」
「爾等俗人,可知這扇扇子也有講究?」
這下眾人都來了興趣,連陳十一都豎起了耳朵,這扇子扇風還有講究?
李三甲又抿了一口酒,沽在嘴裡咂摸了半天,賣足了關子,方才說道:「這扇子古稱搖風,既要扇風,就有不同的扇法。所謂『文胸武肚僧道領,書口役袖媒扇肩』,這就是裡面的講究……」
一席話下來,陳十一今日算是開了眼了,沒想到扇個扇子還有這麼多講究,不同身份的人還扇不同的地方,但是聽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確實是雅,雅的很。
待到眾人送完見面禮后,始終在一旁笑而不語的豫亨泰少東家站起身來,拱手向陳十一說道:「陳賢弟……」
「不敢!雪岩兄還請坐下說話。」
「愚兄家裡沒什麼好東西,只有兩個糟錢,說起來實在是俗不可耐,不敢污了諸位的眼。聽說,魏王殿下打算送您一座園子,愚兄就幫忙把園子里的家什給重新換一下吧。」
陳十一聞言,看向魏王說道:「殿下,正想跟您商量個事。」
「什麼事,你說。」
「這園子就算了,我孤身一人,住園子里,既不方便也不習慣。您看,能不能著人幫我在僻靜點的地方,找個便宜點的能住的地方就好。」
「不知還有什麼具體的要求。」傅雪岩目光閃動,開口問道。
「最好是兩進帶院子的,越便宜越好。」
「若是這樣,愚兄這裡,倒剛好有一個地方。」
陳十一大喜:「哦,那真是太好了,不知那屋子地處哪裡,價格貴不貴?」
傅雪岩笑道:「就在光德坊,漕河與永安渠交匯之處,離西市也近,是個坊內臨街的鋪面,前店後院,近日剛好空了出來,應該符合賢弟的要求。」
「若是鋪子的話,我怕是租不起。」
「賢弟說哪裡話,這鋪面就當愚兄代魏王殿下所贈,這兩日為兄就命人辦好紅契,再裝扮清理一番,就當是為兄的一片心意。」
「那敢情好!陳十一,就這麼說定了。回頭本王陪你去光德坊看房子去。」
沒等少年推辭,魏王已是替他一口答應了下來,傅雪岩見狀,卻是喜形於色,就像是別人送鋪子給他一樣。
就在眾人其樂融融之時,有樓里小廝請見,說樓里前幾日進了新的歌舞,顧大家看了都說好。
「哦,連顧大家都說好?那倒要見見,可知是哪裡來的?」魏王見獵心喜,出言問道。
「是下面送上來的。」
眾人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