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小二將桌上的燭台點燃,詢問了一番客人有何吩咐,見李績擺了擺手,這才帶上房門出去。(小說手打小說)
腳步聲漸遠,一直矗立在桌邊的李績猛然伸手撐住桌角,然後緩緩坐在凳上,這一舉動仍是引得胸口裂開的傷處一陣銳痛,下意識的抓住衣襟,待覺得痛楚平復了些,李績順勢伏在桌上閉目養神,哪知疲憊之下神志不由自主的模糊了。
半睡半醒間聽到有房門推開的聲音,李績眼睫一動,已是暗中凝神,在察覺到對方接近自己時突然睜開雙眼,迎面撞進了一雙點漆的眸,許是因著燭光的跳動,那雙從來都是平淡無波的目中好似焰火般撲朔迷離,平添了幾分幽邃。
秦顏移開目光,輕道:「怎麼就這樣睡了?」
李績直起身,隨手理了理衣擺才道:「今日途中費了些精神,你怎麼也不早些休息。」
「嗯。」秦顏應了一聲:「這就要去休息了。」
李績心中疑惑,剛要抬頭詢問,卻見秦顏突然伸出手來拉自己的衣襟,事出突然,李績一怔之下,秦顏已經將外衫扯到了肩下,見她還要動手,李績連忙握住秦顏的手腕,目光鎮定道:「你這是何意?」
「不必驚慌。」秦顏將手中的繃帶舉至李績面前,平靜道:「我知你與山賊一場惡鬥,傷勢復,眼下不過是來為你包紮傷口而已。」
這般說法倒好似自己受了輕薄,李績一陣失語,在秦顏之前,他從未被人這般豪邁的剝過衣裳,這已是二次了,此刻若出言計較反倒顯得自己扭捏了,於是只得側裝作漠視般點了點頭,將手鬆開了去。
見李績不說話,秦顏接著開始幫他除衣,軍中多有傷兵病員,這事她早已駕輕就熟,反倒是李績有些不習慣這種處於被掌控的狀態,就著起身的動作道:「我自己來。」
秦顏也就由他,待李績去了中衣,果然見到他胸前的繃帶已滲出了血跡。秦顏目光一沉,便要動手去揭他的繃帶,因是纏繞在身上,秦顏微傾身,一手攀住他的肩頭,一手自後背解開綁著的結,這樣的姿勢彷彿是情人間的擁抱。李績面色微動,偏頭去看靠在肩側的秦顏,見她目光專註的解著繃帶,絲毫沒有察覺到姿勢的不妥,無聲之中,李績向來冷毅的目光好似罩了一層薄輝,光彩灧灧,終是融在了一片燈火暈黃下。
夏日本就有些悶熱,秦顏幾番動手之下已出了些薄汗,絲順著濕氣貼在臉側,李績看了,便下意識的抬手去將她的撥開,秦顏只覺臉上一涼,驚異之下力道便下重了些,李績指尖一顫,頭順勢低下,卻仍是讓肩側的秦顏捕捉到了那聲微乎其微的低吟。眉頭微蹙,秦顏乾脆利落的將措手不及的李績按到身後的床上,嘴巴咬開瓶塞,然後把葯一股腦的倒在了傷口上,察覺到李績的身體僵了僵,秦顏動作稍滯,沉聲道:「以毒傍身無異於兵行險招,殺人一萬,自損八千,終究是飲鴆止渴,於自身頗有害處。」
李績未有言語,房中一時靜謐,秦顏默默的將傷口包紮妥當,正欲替他著衣,卻見李績已經開始起身整理衣衫,待一件件的整理妥當,李績才緩緩道:「初時並未得知,到日後知會時,已是屢次救我於危難,有時候毒若用的好,未必不可以救人。」若不是幼時便開始服食一定劑量的毒藥,使自身對一般的毒藥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在他被先皇責罰的那一夜,恐怕就已經毒而亡。
秦顏目中微黯,半晌才道:「在宮中時,我曾聽一些老宮人說起過瑤妃,是一個清冷如蓮的女子。」
乍然聽到母妃的封號,彷彿十數年的光陰被拉近到觸手可及之處,李績的眼神隨著燭光一動,漸漸想起那個眸色如煙的女子,即便隔了許多年的煙雨風塵,記憶中華衣高髻的女子依舊清冷如霜。他的母妃,確實如人們所說的那般如蓮清雅,目光中總有種百花凋盡的寂寥清虛,便也顯得人越卓然疏離,哪怕是自己也不敢與她親近,若不是那一次,李績也不會知道他的母妃會替他用這種方式在後宮中安身保命。
秦顏微低頭,見李績想的出神,稍一遲疑,方道:「珍惜眼前,把握將來,過去的事便過去了,明日還要啟程,早些歇息吧。」
李績點點頭,目送秦顏出去了,待聽到房門闔上的聲音,李績和衣而卧,頭腦不多時便陷入了昏沉,卻久久無法入眠,一些明明已經過了很久的事情與感受紛紛浮上心頭,紛亂無章,幾乎淹沒了他的意識,在許多年後的這一夜,李績腦海中復又響起了母妃從前的告誡,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終究是破,生當絕情,無懼無患。
清早,李績走下大堂時,秦顏已經等候了有些時候,啜著一杯清茶,顯得有些悠然。
見李績迎面走來,秦顏放下茶杯道:「出前還要準備些乾糧用品,你可需要些什麼,我好去採買。」
李績淡淡掃過秦顏一眼:「一起去吧。」
秦顏微怔,隨即點了點頭道:「好。」
出了客棧,正趕上早集,初時人還不多,兩人並肩走在城鎮的街道上,偶爾留意一些攤販上的物件,倒也十分怡然。
秦顏李績二人皆是精簡為上的個性,需要採購的東西不消片刻便買好了,往回走路過瓜攤時,秦顏挑了個不大不小的西瓜,付好錢轉身時現李績一直等在一旁,青衫廣袖,安靜的與周遭的喧囂浮華格格不入。
秦顏無由來的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心頭,卻見李績嘴唇動了動,聲音被街道另頭一陣嘈亂的人聲所蓋過。
「住手!」
一道尖利的女聲響起,那嘈亂聲瞬時平復不少,卻也吸引了不少行人駐足,秦顏下意識抬頭去看,隔著十幾道家丁打扮的人影,秦顏遠遠窺見一個綠衣女子被圍在其中,俯身似乎在維護著什麼。
「是昨天撞到你的綠衣女子。」憑著戰場上練就的過人眼力,秦顏頭也不回的對李績說。
眼神不大好的李績聞言看了秦顏一眼,見她的注意力已被重新吸引過去,也跟著默默圍觀。
「退開!」那綠衣女子又是一聲厲喝,倒真有幾分魄力,竟將那些家丁喝退了數步,這一下讓秦顏看清了她一直護在身下的人,是名書生打扮的男子,卧躺在地,灰藍色的儒袍上依稀可見血跡,看形勢,想必是那些家丁下的手。
那男子一動未動,也不知是不是暈了過去,只聽見其中一名家丁對那綠衣女子道:「被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出賣,小人只是替小姐不值,妄想討個公道,小姐可莫要再被他所騙。」
那綠衣女子靜靜聽完,卻是冷笑一聲,目光咄咄道:「即便被騙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是何身份?偏要由你來替我做主!」
那家丁一愣,訕訕笑道:「是老爺吩咐下來,說這窮小子竟敢偷竊府里財物,少說是要打斷手腳的。」
「行竊?」綠衣女子輕笑一聲,不緊不慢道:「不是我私逃在先么?他予你們消息,你們應當感恩戴德才是。」
家丁這才憶起方才說錯了話,生怕家醜外揚,一時也不敢再接話。
那女子再沒有看那家丁一眼,只是緩緩蹲□子,作勢要去扶起書生,一旁的家丁看了欲上前阻止,綠衣女子當即袖擺一揮,狠聲道:「休要逼我。」
這四字聲聲冰冷,落地鏗鏘,那些家丁見那女子目光通紅,竟有玉石俱焚的意思,再也不敢擅動,只得在一旁靜待情形。
將那書生扶起靠在肩頭,女子目光低垂,仿若耳語般低道:「不忠不孝,枉顧人倫,父母雖是嫌貧愛富,但自幼待我寵愛有加呵護不盡,細想過來,日後若回想起今時作為,難逃後悔自責。」
話音稍滯,那女子似想通了許多,低嘆一聲道:「是我錯,只想與你天涯海角,卻未曾想過世事坎坷,你有你的抱負,我亦有我的牽絆,如何能一走了之,人生在世,但求心安理得,單憑情之一字,卻是遠遠不夠的,你這般做,是要我恨你么?」
綠衣女子這樣一問,秦顏一眼瞧見那書生落在身下的手輕輕一顫,只一下便再無動靜。
那女子似無察覺,依舊自顧道:「你有時候真的很聰明,有時候又極笨,我若是像你做出告密這等事來,定不會正大光明的站在這裡任人指責打罵,你是這樣不想令我為難,我怎能不懂,可我還是會傷心啊。」
語落,一直未有動作的男子緩緩抬起頭來,踉蹌著退開些許距離,望著綠衣女子不一言。
綠衣女子見男子終於不再逃避,淡淡笑道:「自古忠孝兩難全,你替我選了孝,我卻是個貪心的人,不論日後有多少困難險阻,我只要你一句話。」
女子說完,定定看著男子,似在等他答話,過了許久,就在綠衣女子嘆氣轉身的剎那,男子猛然伸出手,拉住了女子的衣擺,一字一句道:「一年,等我一年,我定要明媒正娶迎你過門。」
原本消逝的光彩一點一點重新聚集在雙目中,明明落了淚,綠衣女子卻是滿面笑容,好笑道:「我這人私奔都做得,等你一生又何妨。」
男子目露震驚,綠衣女子卻是頭也不回的走了,那些家丁顧忌綠衣女子不敢再找麻煩,紛紛跟著離去,偌大的街道霎時空闊下來,秦顏若有所思的看著獨自矗立在街頭的男子,無情者傷人心,若讓一個本是多情的人變得無情,最先傷的便是自身。
「走吧。」李績提醒道。
秦顏驀然回神,眼中仍殘留莫名的悱然憂慮,她始終放不下李績獨自一人,但又能如何呢,他想要與之白頭偕老的人不是自己,可即便如此,她仍願意等二十年,待江山事了,用盡餘生陪伴他,哪怕他心中沒有她。
李績當她是為方才的事所擾,長久以來的習慣令他不知該如何開解,略走了兩步,回頭時見秦顏仍在原地,遲疑片刻道:「東西分我一些。」
愣了愣,秦顏這才想起自己手裡抱著一堆方才買的物事,因做下了決定,心頭放鬆之下,秦顏目中黠光一閃,伸手將抱在懷裡的西瓜推給了李績。
沉悶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碧油油的西瓜,李績突然覺得很後悔。
李績走的很快,隨著來往的行人漸多,秦顏幾次被擋退,待李績察覺不對轉身時,秦顏正在人群中隔著數步之遠看著自己,這一眼彷彿隔了天涯,李績不喜歡這種感覺,讓他沒由來的煩悶不安,待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穿過往來的人流,抓住了秦顏的手腕,將她拉到了自己跟前。
秦顏有些遲鈍的看著自己的手,然後順著交握的手去看李績,就在李績被這目光看的不自在的時候,秦顏細心的吩咐道:「西瓜要抱牢。」
「知道了。」
咬牙說完這句話,李績不著痕迹的握緊了秦顏的手,低道:「人多,不要與我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