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榆園
在馬車上,芝璐將流芳客棧的兩個小姑娘的事告訴了她,沈婉兒同學表示確實值得同情,並十分憐憫,願意一同前去看望。過了兩刻鐘,二人從客棧裡面出來,芝璐便直奔主題:「所以,婉兒你借我四十兩銀子吧。」
「什麼!照顧她們要這麼多銀子?」沈婉兒懷疑自己聽錯了。
「噓,小聲點,咱們去馬車裡說。」說著,就和蘭溪駕著沈婉兒鑽進了馬車。
「婉兒,你看她們兩個小姑娘長期住在這魚龍混雜的客棧也不好呀,前幾日,我讓阿寶去外頭尋了幾處宅子....」
「宅子!你要買宅子!!!」沈婉兒驚得直接站起身。被芝璐一把抓住,又按了下來,緊忙改口:「小宅子,我說的是小宅子,祖宗,你可別一驚一乍的了,聽我說完好嗎!」
「方芝璐,你直接把她們安在院里做兩個洒掃丫鬟,好吃好喝的,這是折騰什麼呢?是不是被馬摔得腦子有些不清醒了?」
「你覺得給人當牛做馬一輩子,很好是嗎?」芝璐正了正身子,一臉嚴肅地看著她。沈婉兒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一下嚇住了,她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義正言辭的樣子。聽著她的話,又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蘭溪和冬香兩人,她們都一臉訕訕的,低下了頭。
「她們小小年紀就無父無母,正需要照顧的時候卻只能相依為命。如今還要她們去伺候別人,將來再草草了此一生,是這樣嗎?」芝璐握著她的手,看著婉兒,嘆了口氣:「婉兒,這個世界多的是為奴為婢的孩子,並不缺她們兩個。如果可以,給她們一個機會,讓她們自由自在地按著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就讓她們做自己,好嗎?」
沈婉兒神情有些飄忽,她頓了頓,開口問道:「呃,可她們在外面生活,無父無母的,我想也應該會很辛苦,你可想清楚了?」
芝璐點點頭,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沈婉兒將身子往後一靠,緩緩地說:「那行吧,兩個小丫頭片子,誰養不活似的。」
芝璐見她鬆了口,趕忙趁熱打鐵:「那你借我四十兩吧,那處小宅子盤下來說是要九十八兩,我還差點兒。」
沈婉兒靠在枕上,斜睨她一眼,輕飄飄地說:「我給你就是了,說什麼借不借的,權當算我一份好了。」
芝璐大笑著搖晃她的胳膊:「婉兒,你真是太好了,簡直就是活菩薩呀!!」
「哎喲,別晃了,你還嫌這破馬車不夠晃呀,我都要吐了。」沈婉兒掰開她的手,朝外揚聲道:「阿寶,到了沒有。」
「馬上,拐了這個彎就到了。」正說著,馬車緩緩地停下了。
「婉兒,要不今晚去我家睡吧。」
「不去了,我得回去拿銀子啊,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吧。我倒要去看看什麼破宅子,要值一張銀票!」說著,撩起門帘,就跳了下去。芝璐攀著小窗戶,大聲道:「明天見!」
第二日一大早,沈婉兒的馬車便停在了方府大門前。阿寶,蘭溪陪著她一溜煙跨出了門檻,迎面碰上了剛下朝回來的方宿松,他帶著兩個小廝,夾著幾本文書,匆匆走上台階,看到芝璐,便道:「去哪兒?」
「給父親請安,我跟婉兒出去一趟。」芝璐收斂了笑容,朝他福福身子。
方宿松扭頭看了一眼沈府的馬車,皺著眉說道:「別老在外面闖禍,早點回來。」
「是。」
「晚上來沁芳閣用膳,我有話問你。」
「是,父親。」
「去吧。阿寶看好你家小姐。」
「是,大人。」
芝璐看著他們一行人進了府,轉身便上了馬車。
「哈哈,又被訓了吧。」
「才沒有呢,小武,直接去青蓮巷。」芝璐揚聲囑咐外面兩人,撩起裙擺坐在蒲團上。她思來想去,最近自己也沒犯什麼事兒啊。他要問什麼?
「青蓮巷離我們這邊算是比較遠了,那裡都是一片民居,清清冷冷的能有什麼好宅子?」
「啊?」芝璐回過神,忙道:「不去偏僻一點的地方,憑咱們這點子例錢,能買得起宅子嘛?對了,你銀子帶了嗎?」
「說的也是。」沈婉兒撇了撇嘴,聽到她問,不耐煩地朝冬香一揚手道:「帶了帶了。」冬香從懷裡掏出一坨鼓鼓的荷包,遞給芝璐。芝璐接過來,打開一看,全是銀燦燦的錠子,頓時眉開眼笑。
沈婉兒不想看她這一幅鑽進錢眼裡的樣子,撩起帘子,趴在窗戶上悠悠地說:「這可是我全部的家當,我現在全身上下連幾個銅板都搜不出來了。以後豐樂樓什麼的只怕再也去不成了。」
芝璐看著她無精打採的樣子,將銀子收好,笑著湊過去,安慰道:「獃子,以後你想吃什麼,都包在我身上了,別怕哈!」
沈婉兒扭頭上下打量她一眼,覺得十分好笑:「恐怕你現在比我還乾淨吧?」
「不,幾個銅板我還是有的。」芝璐輕壓著她的肩,順著她的方向看出去,問道:「吶,那個燒餅攤人多,想來味道應該不錯,想吃嗎?我讓阿寶去給你買。」
「不吃了,省著點吧。」沈婉兒回身坐好,將帘子放下。芝璐斟了一杯茶給她,自己也端著杯子喝了一口,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趙玉嬋最近怎麼很少來上課?」芝璐問她。
「這你都不知道,」沈婉兒接過冬香遞來的一塊糕點,輕咬了一口:「她的那個蕭將軍回來了,哪裡還顧得上官學的課,昨兒聽舒音姐姐說,明日或是後日,說要約著一起去西郊騎馬呢。」
「哦哦,舒音姐姐也去嗎?」
「那當然,蕭律和朱赫都在,趙玉嬋肯定是要邀舒音姐姐去的。還有蕭綺淑啊,朱琳琳那些人,哎,上次在秋雅閣,她不是跟我們說了這個事兒嗎?我估摸著明天應該會有帖子送過來。」
「那你去不去?」
「我可不去,我看著她就煩。你想去嗎?」沈婉兒瞅她一眼,吃著糕點,含混地說。
「我也不去,別說趙玉嬋了,我現在看到馬怵得慌。」芝璐輕笑著說。
「真的假的?」沈婉兒想起上次騎射課上的場景,還是有些不相信。
「真的。」
「我不信,明兒我帶你去馬場溜兩圈。」
「不去。」
「小姐,到了。」阿寶的聲音傳來,隨即馬車緩緩地停下了。蘭溪和冬香當先撩起帘子下車。
「走吧,先去看宅子。」芝璐拉著婉兒下了車。
「你們來啦。」一個身穿藍色短褂,腳踩一雙棕色布鞋的中年男子,站在一顆大榆樹下噙著笑臉跟下車的幾人打著招呼。
「王叔,久等了啊。」阿寶將馬車拴在樹榦上,笑著走過去。
「兩位小姐安好,聽說是來看宅子的吧。」王叔立在阿寶身邊,隔著距離歪著頭向兩人點頭示意。
三人笑了笑,芝璐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院,輕聲問:「是這家嗎?」
「是是,就是這家。你們跟我來。」他微傾著身子,搓了搓手,當先在前面帶路。他打開門閂,將幾人迎進去,一面笑說道:「這原是我們自己家住著的,只因去年陪孩子他媽回了趟揚州老家,那邊的兄弟姊妹們張羅著給弄了個還不錯的營生,想著又是在老家,便決定還是回揚州的好。所以這段時間就打算把這個小宅子給賣了。」
芝璐挽著婉兒兩人穿過門前的小院,一跨進去就是個不大的天井,四方天井周圍是幾間小屋子,芝璐推開一扇門,朝裡面瞧了瞧,問:「這是?」
「哦哦,這個是小廚房,」他當先一步走到前面,又將另幾扇門一一打開:「這兩間挨在一起的是一大一小的廂房。對面那間小木門裡是個很小的倉庫,倉庫旁邊還有兩間廂房。茅房在後門處。兩位小姐可以四處看看。」
「這廂房怎麼這麼小,連個炕都沒有,冬日裡豈不要凍死?」沈婉兒站在房門口,探著身子,朝裡面瞅了一眼。
「這間是小的,對面那兩間都是帶炕的,冷不著冷不著的。」王叔小跑過來,堆著笑輕聲解釋。
「璐璐,你看這牆烏漆嘛黑的,還有這地板凹凸不平,坑坑窪窪,下雨天豈不讓人摔跟頭。」婉兒一邊走,一邊看,皺著眉又道:「你瞧這窗,都漏風,這宅子怎麼住人啊。」
芝璐急急走過去,一把挽住她,悄聲道:「我的祖宗,你以為是在給你自己挑宅子呢。這不過就是處民房,漏風的就補,不平的就填。給她們兩個住,還算得上是個居所了。」
「這位小姐,這種宅子在這一塊還算好點的了。兩位小姐一看就是高門大戶人家的,瞧不上這種房屋是自然。可咱們平民老百姓全都是住的這種啊。」說著,王叔揚起手往前一指,神色誇張地說:「就那前頭街口處的李家大哥,他們家比我們家還小呢,昨兒還說不到一百五十兩是決不出手的。我這也是著急著回揚州老家,不然也不會以這麼低的價格變賣的。」
「是的,小姐。李家的我也看過,確實不如這家好。」阿寶湊過來朝兩人悄聲說道。「別看我們來的時候遠,但離官學倒是挺近的。」
「那我們下學早,倒是可以過來瞧瞧她們。」芝璐朝婉兒點點頭。
婉兒一臉不情不願的,又問:「那誰照顧她們?」蘭溪笑著接言道:「我家大嫂子說是願意過來,他們家就在旁邊的霖村,方便的很。」
「這麼好,不要工錢的?」婉兒狐疑地看她一眼。芝璐笑著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小聲道:「一兩。」
「你!」婉兒瞪圓了眼睛,「你是真大方啊,方芝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做派,我真是看不清你了。」
「哎喲,就從我例錢里拿了。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咱們總不能讓人家白白幸苦,是吧。」芝璐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望著她嘿嘿笑。
沈婉兒袖子一甩,拉著冬香就往外走,留下一句:「隨便你們,快點吧,我都餓了。」芝璐見狀,趕忙將銀子遞給阿寶,隨即提著裙子,開心地跟在後面跑了出去。
過了片刻,一輛馬車從青蓮巷緩緩駛出,車檐上的鈴鐺,被風吹著叮鈴作響。
「你說,要不咱們給這個小院取個名字吧。」
「榆園。」
「哇,婉兒,你就想好了啊!這名字可取得妙,還是你最聰慧!」
「別拍馬屁了,屋外不就一顆大榆樹嗎。小武,回去后,找兩個泥水匠來給這破院子修一修,真是哪哪兒都下不得腳。」
「你哪兒來的工錢?」
「我哥有的是銀子,你就別瞎操心了。」
「嘿嘿,我就知道你是最善良不過的了。」
「我餓了。」
「走,給你買燒餅吃。」
晚間,沁芳閣內燈燭閃耀,院內丫鬟婆子們正來來往往一碟碟往裡屋送吃食。芝璐帶著蘭溪繞過假山,迎面在廊上碰上了走在前頭的劉媽媽,忙笑著道:「劉媽媽,這是又準備了多少好吃的呀?」
劉媽媽將托盤一收,回頭笑說:「這不是老爺今天難得清閑,回來的早。大夫人吩咐了小廚房多做了幾樣吃食。來,咱們先進去吧。」
「父親,母親,給你們請安。」芝璐稍稍低了頭,從劉媽媽撩起的門帘下,走了進去。
「快進來。」元氏過來拉著她的胳膊在圓桌上坐下:「你父親剛剛還說讓人去喚你呢。這不,可就來了。」
說話間,劉媽媽帶著小丫鬟給眾人擺好了碗碟,悄悄退了出去。元氏正要站起身給方宿松面前的小瓷碟裡布菜,被他輕輕按了一下胳膊,道:「坐下吧,我自己來。」
「芝璐,你也吃。」元氏看她一眼,笑著抬抬下頜。芝璐點點頭,拿起筷子,看了一眼正垂眸喝茶的方宿松,低頭吃飯。
「今兒,跟沈家小姐去哪兒玩了?」方宿松夾了一口菜,看著她問道。芝璐拿著筷子的手,在菜碗上頓了頓,隨即收了回來,輕聲道:「就在外面隨處逛了逛,沒去什麼地方。」
「沒去馬場?」
芝璐聽著有些不明白,抬頭說:「沒去。」
「往日里,你們這些人不是跑馬就是蹴鞠,怎麼最近如此風平浪靜?」方宿松扒了兩口飯,抬眸打量了她一眼,沉聲問道。
元氏瞅他一眼,笑著給芝璐夾了一筷子菜過去,接話道:「老爺,姐兒從前跑馬,你也問,現下不跑了,你還問。真是的,可別嚇著她了。」
方宿松清清嗓子,坐直身子,容色微斂:「我這哪是嚇唬她,雖說恪守禮法固然重要,但這小小年紀也不要太過於老成。你沒見她自醒來后,再也不似從前一般天真活潑了嗎?」
「可能是功課太多,累著了吧,是不是芝璐?」元氏睜著一雙大眼,關切地看著她。還未等芝璐開口,方宿松撫了撫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鬍,又接著朝芝璐道:「說到官學,聽衙內的一個同僚說,芝璐自從在騎射課上輸了長靈郡主后,就再也沒上過這門課了。是不是?」
芝璐一聲不吭,眨巴著眼睛,點點頭。
方宿松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咱們女孩兒家,雖說不用上戰場,但這騎射,放眼金陵,哪家小姐不會舞上幾個把式。你從前也是喜歡的緊,怎得如今說不碰就不碰了?」
芝璐腦海里左右思索著,也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崔僉事跟他告狀了,嫌自己請假太多?她仰著小臉,囁嚅著說道:「女兒就是有些...有些怕摔跤,所以才沒去上課的。至於射箭,女兒並沒有耽誤,我後院里扎了些箭靶,平日里是有在練習的。這個你可以問傅母,阿寶他們都是知道的。」
「哎呀,老爺。璐姐兒這身子才剛剛痊癒,你老跟她說這些幹嘛呀。這種課不上就不上,有什麼要緊。」元氏看著芝璐怯怯然的神色,著急地說道。
「我這不是想著,她身子既好了,倒可以偶爾跑跑,權當鍛煉身體了嗎。再說,這常勝是自小陪在她身邊,跟著長大的。總一直呆在馬場也不好。她要是想它,我這兩日就可以給她牽回來。」方宿松見元氏著急,忙輕聲解釋。
「常勝?」芝璐一臉茫然。
「你的馬,你小時候給它起的名兒。」元氏忙告訴她。芝璐頓時瞭然,難怪阿寶隔三岔五的去馬場呢。原來這方芝璐還養了匹馬。
「父親說得是。等得閑了,我叫婉兒陪我去看看它。這兩日,衛學師布置的功課,我還是得抓緊時間先做了。」
「嗯,你如今注重學業,為父自然很高興。但你也不要過於膽怯,輸一場騎射有什麼要緊,為人處世,只要你坐得正行得穩,輸技但不輸人才是上乘。」方宿松給她碗里夾來一個白蝦,語重心長地說。
芝璐看著他,忽然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關愛,是一位父親對自己女兒最直接卻又最深沉的教育。這一刻,她忽然想念起陳父,鼻子一酸,紅了眼眶。也不知過了這麼長時間了,他跟媽媽走出了傷痛沒有。她只希望爸爸媽媽能在那個世界,忘記自己,好好生活,平靜的面對未來。
方宿松看著她低垂著的眉目,神色憂鬱,心中也是不得滋味,想起往年她在春獵場是最開心不過了,忙開口笑著安慰道:「春獵馬上就要開始了,今年你母親懷有身孕,不方便前行。這次你就跟著為父去吧,帶上你的常勝開開心心的去玩一玩。」
「啊?!」聞言,芝璐一時驚愕地接不上話。什麼....什麼春獵?打獵嗎?!天爺啊,這到底是個什麼時代,還讓不讓人活了。芝璐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適應的夠好了,沒承想,一會兒冒一個炸彈,時刻提醒著自己,這個世界並不適合自己生存。
想起這麼長時間以來,自己一直在堅持,在想辦法適應。可總有些源源不斷的問題隔三岔五的敲打她。此刻,心裡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疲軟下來,這一刻連腦細胞也似乎停止了旋轉,她只想一個人呆著,不想再應付了。
「是,父親。我吃好了,先回去做功課了。」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