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獅王最後的殺戮

第166章 獅王最後的殺戮

一條生命有多脆弱?尤其是對大病初癒的老人來說?湯圓當然是危險的食物,甚至連一口水都有可能嗆入氣管,引起窒息,進而再度引發昏迷,甚至我肺部感染就此去世都不是虛言。每個醫院都有因家屬的輕率而發生的悲劇傳說,當慘劇發生時,不會有任何提示,最多只是家屬的一聲小小驚呼。

「唉喲!撲街仔,你做咩呀!」

——但是,一條生命又有多堅強?堅強到你意想不到的程度?即便是在ICU里住幾年,即便腦袋已經和西瓜一樣裡頭摔得爛糊,生命體征都可以繼續平穩留存數年甚至十數年,一個把自己的排泄物塗抹得到處都是的老人,也可以三餐胃口大開,比成年人還能吃能拉。

伴隨著香噴噴的吧唧聲,荀爵士自如地咀嚼著溫度恰好的湯圓:經過一路的運送,湯圓表面微涼,裡頭的肉汁恰好是溫和的,不像是剛出鍋時那樣滾燙,一整個送到嘴裡恐怕要被嚴重燙傷。

他從容不迫,嚼得很香,有條有理地往下咽,流露著天真的喜悅,顯然很喜歡這難得的美味。含糊不清地迸出吳語,「好切。」

Stephen對Julie聳聳肩,「做咩?喂老豆吃湯圓來啫——」

「都說了切開吃的嘛!」Julie有些不爽,埋怨著Stephen的自作主張,但氣勢顯然沒有剛才那麼足了,畢竟都吃了一個,還想再吃一個,使得她的擔心顯得很無謂。「還要吃啊?那這個要不要切開?」

「啊——」顯然,荀爵士不想切開,嘴巴已經貪婪地長大了,像個小小的黑洞,Stephen含笑注視著父親,滿臉的欣慰,任誰也不會懷疑他對爵士的感情,「慢慢食,乖啊,阿爹,慢慢食。」

金曼曼從未見過如此荒謬而又黑色幽默的一幕,這屋裡六個人,兩個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兩個人心知肚明互相打著掩護,提心弔膽,一會兒緊張一會兒失落,卻又假裝什麼也沒發生,而剩下兩個人,就算看出來也只能假裝什麼都沒看出來。一秒鐘之內,上演了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心理大戲,但最後的結果是,一個老人吃了一枚鮮肉湯圓,而且覺得很美味,他的身體的確是在恢復,咀嚼功能已有了顯著的改善。

當人性荒唐到這地步,恐怖感甚至都被沖淡,金曼曼悄悄後退了一步,注視著Stephen把第二個湯糰喂進去。這整件事最病態的是,她認為嘉俊爸臉上的關懷並不是假的,他的確對爵士也有很深的感情。爵士在這樣極度衰弱,已經足足半年沒有吃飯的時刻,能夠吃兩枚湯圓,並且感到美味,他確實為父親開心。

但是,她也並不認為自己看錯了,就像是Stephen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情感而停止動作一樣,這樣極致的衝突是如此的荒謬,同時帶來的是極致的恐懼,金曼曼很希望自己能夠維持表情的無辜,她看出來了,但她不想嘉俊父子看出她的看出來——不錯,她承認自己膽子不大,金曼曼在荒謬感之後,泛起的是刻骨的恐懼,她有些害怕了,這樣的父子,她不敢擋在他們前面。

她身邊有人影走動,是林總不知不覺靠近了,他走到金曼曼身前,也關切地望著老人,恰好遮去了金曼曼的身影,她因此得以退到人群角落,整理表情:剛才有一場極其隱蔽的謀殺案,就在她眼前發生,光明正大,如此公然,不論成功失敗,兇手都註定逍遙法外,就算金曼曼對荀爵士並無感情,她也需要一點時間來管理情緒。

但她現在不能匆忙離開,反而會引起兩人的懷疑,最好的對策就是繼續若無其事,甚至對他們的態度都不能有絲毫改變,金曼曼第一次希望自己的演技足夠過關,她拿起杯子,轉身去加了點熱水,適時地遞給Julie。

「阿爹,不好再吃了,想吃明天再吃好伐?」Julie試了試水溫,「喝點水好伐?」

Stephen被排擠出來,並不介意,他的眼神無意間掃過金曼曼,帶來一連串雞皮疙瘩,金曼曼命令自己抬起頭對他微微笑笑,Stephen也笑了,「都想不到你還能發揮作用,難怪Julie說你是老豆的福星。」

但是不是這對父子的福星就不好說了,金曼曼說,「哪裡,既然是住在這裡,遲早都可以聽到吳語的,我只是湊巧。」

她接過Julie遞來的杯子,Stephen的眼神跟著垂落到她手上,但金曼曼的手很穩,水杯絲毫也沒有晃動。「沒有熱水了,我去接些。」

其實病房裡也有燒水的地方,在附屬的會客室和護工休息室里,不過,金曼曼現在只想快點離開病房,她走向護士站,打了一壺熱水,卻發現林總也出了病房,在走廊盡頭遠遠地沖她招手。

金曼曼躊躇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林伯伯。」

林總表情莫測,他仔細地打量著金曼曼,似乎對她也有了全新的評價,不過,出口的吩咐很簡單,「不要告訴Julie。」

這麼說,他也看出來了,金曼曼有種凌亂感,她更佩服林總的城府,自慚於自己的青澀——林總不但看出來了,而且看出了她的明白,這麼說他剛才上前也並不只是博存在感,只是為了遮一遮金曼曼。畢竟,拋開兩人剛才的不愉快,她仍是林陽的女友,而林總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把這個逆子也牽扯到荀家的爛攤子里來。

「我知道,我不會的。」金曼曼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聽話配合,林總願意出面,對她是好事。她立刻表態,隨後追問,「您之前有猜到嗎?」

猜到的自然是荀爵士昏倒的真相了,既然Stephen這樣迫不及待,很多事情也都能串聯得上了——荀爵士恢復神智之後,為何二房遲遲沒來探望,恐怕就是在等,如果爵士真的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那麼等待他們的絕不是什麼體面的結局,金曼曼記得Julie還說過,Stephen不來看望爵士,還出國去了,說是去談生意,其實怕是去避風頭,只留下嘉俊在公司裝樣,他一向荒唐,不出面探望祖父大家也不會感到不對。

不能不佩服他們父子的膽量,明知道爵士昏迷是因為自己,嘉俊居然仍可以若無其事,甚至理直氣壯地給她扣鍋,金曼曼現在對很多迷霧都完全看清楚了——楚君一定說謊了,還有那天在場的幾個高管,也都是二房的人。

甚至,陳總、張總也未必沒有說謊,從時間來說,爵士不太可能是見完陳總、張總再見嘉俊併發生衝突,那天的會面很可能所有人都在場,甚至出事後,他們很可能是以為爵士已經過世了,這才下樓去,做了幾手準備,等金曼曼進屋背鍋……但他們沒想到的是,爵士並沒有死,而且金曼曼也沒背上這個黑鍋,之後在爭產的每一天,嘉俊其實都承擔了多大的壓力?如果荀爵士突然醒來,如果他說出真相,更改遺囑,踢走父子二人……

但是,從那時候到現在,病房的安保都是很嚴格的,而且,這裡是醫院,可不是什麼沒監控的荀家別墅,到處都是攝像頭,荀爵士身上還掛了維生系統,他不可能在睡夢中自然過身,必須經過搶救,反而在他昏迷期間,沒有下手的機會。等到爵士醒來之後,二房反而放心了——已經是類似植物人的狀態,腦子壞了,沒有了記憶,自然也不記得是誰導致他的昏迷。

但金曼曼不知不覺間,又讓嘉俊父子開始提心弔膽了,他們已經得到了港聯大陸,不願再節外生枝,這一次過來,只是投石問路而已,沒想到Stephen這麼大膽,他真不愧是喋血出身,膽大心細、手黑皮厚,一遇到可乘之機,立刻下手——

金曼曼毫不懷疑,他之後會經常過來探望爵士,而她真不知道爵士能挺過幾次暗算。一條生命可以很堅韌,也可以很脆弱,Stephen可以大膽嘗試,即便失敗無數次,不會有任何人產生疑心,怎麼會有人懷疑一個給老人喂水的兒子呢?

但是,他只要成功一次就行了,遺囑生效,大房也不會去動已經給他們的港聯大陸,大家按照已經心照不宣達成的默契分錢。此間事了,沒有任何人會因此受傷。大家或者都會有點感傷,但是——拜託,他們得到錢了哎,這可是沒有人管著,沒有人隨意壓榨、敲打他們的錢哎!

金曼曼幾乎已經看到了爵士的結局,她也知道自己不告訴Julie,結果會是什麼,故事就這樣結束,對她也最有利,她將可最大程度地避免嘉俊父子的報復——告訴Julie,風險實在太大了,首先Julie未必相信她,其次,即便相信了,那又如何?

已經給了的收不回來,有能力翻盤的爵士已經失憶,就算沒任何人來害他,也有可能隨時咽氣。欺老不欺少,是這個道理,爵士已經老到任人欺凌的地步了,已經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相信他,敢依靠他了,他已經這樣老了,他永遠都得不回自己的權力了!他根本就無法保護幫過他的人,甚至也已經沒有餘裕報復背叛了他的人。

這就是一頭雄獅最暗淡的結局——死於後輩血緣之手,在夕陽中目睹人生中最後一場殺戮不可避免地降臨:針對他的謀殺。

而其餘人,只能選擇默然旁觀,林總並沒有正面回答金曼曼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什麼好猜的,看到了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你就當不知道,該來還是要來。」

或許這對他來說,就是如此瞭然,一如他該做出的選擇:坐視Stephen謀害一個對他有知遇之恩,連續投資他三次的老人,當然了,林總和Stephen也是老交情,而且,荀嘉明一度籌劃併購常陽,爵士對此並未做出表態……

金曼曼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覺得林總對於事情真相的捕捉未免太過敏銳,或許他在事前知道得就比表現出的更多,她想到張總、陳總——他們是常陽的高管,曾因為內.幕交易而被傳召來向爵士解釋,那麼,林總對於這些假借常陽和港聯的合同行事之舉,是否真的一無所知呢?

還是,他也有在裡面摻和,對爵士昏迷的真相,也略知一二,甚至林陽都——

她的思緒,不可避免地往外散逸而去,這就是在目睹了太多黑色幽默般的悲劇的後遺症,你會本能地開始懷疑你認識的每一個人,再難建築起對人性的信任。金曼曼搖了搖頭,她低聲說,「我知道了。」

她和林總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林總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舉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安慰,又似乎是告誡她不要給林陽惹麻煩,金曼曼現在已經分不清了,她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動物世界,周圍全是模糊不清的像素動物臉。

他們一起走回病房,Stephen好奇地看了兩人一眼,「常仔,不厚道哦,霸住小姑娘說私房話——老豆剛才找她兩次了,一直在問月娟。」

林總笑而不語,Julie是心領神會的,「人家問兒子的事情,你不要亂說話好伐?」

「兒子——哦!」Stephen恍然大悟,對金曼曼刮目相看,「我還真不知道——那你巴結Julie是巴結對了啊,Amanda,你這個小姑娘真是醒目,眼光,嘖嘖嘖——」

他比了個大拇指,似乎是真心誇獎,「可以,你找陽仔就找對了,他有良心,不會辜負你。」

這又說到股份爭端了,林總面上不好看,Julie斷喝一聲,「Stephen!」

「哈哈哈。」Stephen笑得愉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說錯話了——別怪我,你看看,常仔,我們的大家姐,母老虎似的,凶得很!你怕降不住哦!」

他這樣無賴相,叫人很難應對,林總和金曼曼都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Julie放下臉,「你可以走了,Stephen。」

「好啦,我不惹人嫌了,過兩天再來替你,阿姐。」Stephen也起身道別,「阿爹,我明朝再來啊!」

「哦——哦。」爵士對他的印象又模糊了,含糊地揮揮手,「再會。」

「再會啊。」Stephen和嘉俊走出去,Julie雖然不快,但出於禮貌,也是為了做給大家看,依舊帶著金曼曼和林總送到門口,金曼曼站在Julie身後,目送Stephen攜帶嘉俊,大搖大擺揚長而去。她突然意識到,嘉俊今日反常沉默,進門後幾乎一句話都沒說。

眼神落到嘉俊身上那一刻,或許是巧合,他恰好也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眼神,直直地撞進金曼曼眼裡,如狼一般狠毒刻骨,透著深刻的猜忌。Julie因此不悅,「目露凶光,嘉俊越大越不像話了!」

但金曼曼的心跳卻一瞬間快如擂鼓,呼吸不暢。

——她有一種感覺,剛才,嘉俊看到她了——嘉俊看穿她了。

荀嘉俊已經知道她全猜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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