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薪火相傳
下午,村民基本是重複上午的那些事,唯有孩童在午睡后,約在一起玩著上午沒有玩過的遊戲。
傍晚時分,田裡幹完農活的農夫,屋裡做了一天女紅的婦人,曬完太陽的老人,剛下課堂的莘莘學子,活潑好動的孩童,男女老幼齊聚村口。
他們輪番上陣,兩足蹬踏地面作節拍,又有短笛、腰鼓伴奏,口唱歡歌,舞姿豪邁大氣,不失美感。
老人樂此不疲,年輕人樂不可支,孩童更是樂在其中,載歌載舞,一派其樂融融,悠然自得。
一覺終於醒來的村長伸了個懶腰,走到張式旁邊,同看大樟樹下的歌舞,「真是熱鬧,跳得不錯吧。」
「跳給我看啊?」張式看了眼村長,毫不誇張地講他已經看了一天村子,其中功勞村長當居大半。
村長冷哼一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這是跳給大家看,跳給他們自己看。」
「要我說差點意思,」張式言不由衷的評價。
村長滿臉贊同,「慧眼如炬,是差點,你要是早來個十年,我過去跳,這點意思就到了,現在你是別想看了。」
張式毫不留情地說:「那也差點,要全是姑娘們跳就很到位。」
說有就有,輪到年輕貌美的姑娘們登場,人美舞更美,如古籍上所載:羅衣從風,長袖交橫,好似一群鶯嬌燕奼,真夠到位。
村長不認同起來,較真道:「這也不夠到位。」
「你要求倒夠苛刻的,」張式狐疑的看著村長,瞧著不像說假話,實在想不出有誰還能跳得比這到位,除非是她們把她們自己比下去。
村長鄭重其事的說:「我覺得你去跳一定把他們比下去。」
「噗……」張式一時沒忍住,爾後把兩人都給誇上,「您一大把年紀繼續任職村長不是沒有道理,眼光方面就很獨到,能慧眼識英雄。」
說到最後張式自己心裡都發虛。
村長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發黃的門牙,「英雄惜英雄。我看你德行尚可,能服於人,要不住下當下任村長,到時我再給你張羅一門親事,保你三年當村長,五年娶媳婦,來年抱上娃。」
「村長可真是能說會道,」張式甘拜下風。
「你答應啦?」村長再次問。
張式一時語噎,對這位村長是打心底心悅誠服,調轉話題問:「村長讓我看了一天村子,不會就是要我當村長吧?」
村長突然氣憤的拍了下張式肩膀,「臭小子,要是我的術法比你強,准把你打趴下,哪還跟你在這廢話。」
只是,他沒想到張式居然沒躲開,所以最後他不輕不重地拍了上去,然後張式的下句話讓他後悔了,想再來一次可人家不給這個機會。
張式邊說邊往後退了幾步,「我說這裡民風怎麼如此淳樸待客,原來是看人下菜哩。」
村長猶不死心地問:「你看了一天,自己就沒瞎琢磨琢磨?」
張式搖搖頭,「怕想岔了,所以一直等你睡醒,不然至少不會站在這裡。」
村長揚聲道:「那我就告訴你,我們紮根了。」
樹挪死。
已如大樹紮根在此,一挪地方就會傷根死去,故不敢挪。
果然想岔了,看了一天的張式看到薪火相傳,老一輩的學問和技藝在年輕人手裡傳承下去。
張式欲言又止,最後發出一聲,「哦。」
村長沒好氣地罵道:「吞吞吐吐,一個大男人不能爽快點?」
張式問出疑惑,「那邊山腳是怎麼回事?」
山腳有碑,上刻:遇災,隨四百七十三人。
隨,古語:餓死者。
寥寥數字,涵盡苦楚。
村長膛目結舌,彷彿一下子失去知覺,他踉蹌的走到原地坐下,半晌才說:「年輕人真不會說話,一下子把天聊死。」
張式跟著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不打算喝的,」村長從袖中取出一個不大的葫蘆,打開喝上一口燒酒,緩緩道:「總有那麼幾句話,需要拿酒潤潤喉、壯壯膽,方與人言。」
「放心喝吧,我不跟你搶,」張式作保證道。
夜裡喝的那壺酒辣的很,故他喝的最少,花生米吃的最勤。
聽者有心的村長攥在手裡的葫蘆更緊了,「別打岔,醞釀情緒呢。」
意識到接下來的話十分重大,張式神情嚴肅起來。
村長再猛灌一大口,「這些話埋在心底多年,原打算帶進墳地,既然你想聽,我成全你,給我聽好了。」
數千年來,凡亡故之人皆葬在山那邊的腳下,一人一墳,一尺見方。
另有一墳建在山洞,洞外豎碑,洞內躺著四百七十三具屍骨,獨無孩童。
那是在此生活近兩百年發生的一樁禍事,仲春時節有村民捕捉到三隻成年大豬,圈養起來,兩個月多出二十隻豬崽,大喜。
三個月後的一夜,無人知曉有幾隻豬「越獄」,逃往山裡。
應是十月底的時候,果樹枝幹一夜之間無故折斷,成熟的果實幾近消失,酸澀的果子掉落一地。
第二天村民蹲守,夜裡發現一撥膘肥體壯的訪客直奔莊稼地去,頓時明白它們是昨夜破壞果樹的禍首。
鬧騰半宿后,以活捉三隻、打殺五隻大豬結束,其中大的兩噸重,小的也有半噸。
看似村民趕走並抓住它們,實際上在莊稼地追捕,吃虧的永遠是村民,田裡長勢喜人的莊稼來來回回不知挨上多少遍踩踏,全糟蹋壞了,只余少數幾塊田地完好。
眼下冬季即將來臨,正趕上食物緊缺的時候,昨夜果木被毀,今夜莊稼糟蹋,接下來到明年春天的幾個月時間村民們必須縮食,否則熬不過去。
怒不可遏地村民要拿大小如牛的豬開刀,包括圈養的。
是夜,村民磨刀霍霍。
凌晨四點,豬還未殺,又來一撥惡客。
這些豬仗著皮糙肉厚,外加體重過噸,陰陽術的攻擊反而激起這群畜牲的凶性,在村子里不要命的橫衝直撞,看似堅固的木屋往往承受不住幾下折騰就散架了。
木屋倒塌,藏在屋裡的村民狼狽逃出,儘是老弱病殘,這群畜牲逮住機會,專門撞擊他們。
這場近乎實戰直到天亮,也不知是嚇跑還是主動跑走,圈養的大豬也跟著不見。
村民術法同時暴露出很多問題,體術不行,陰陽術不精。
屬實是一代不如一代,中青一輩多是不如上了歲數的老人,儘管老人動作慢騰騰的,但陰陽術的攻勢強上一大截。
由此像是結下深仇大恨,大豬隔三差五和村民來一番生死較量。
眼下當然是村民佔上風,可也從幾次較量中意識到大豬繁殖快,成長快,光憑這兩點優勢很快就能拉平差距,甚至反壓。
最終,村民連續十天十夜輪流奮戰,被其稱為「地獄里跑出的豬」滅絕。
為此,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灶台上就沒斷過肉,煎烤炸煮烹炒蒸,村民們頓頓有肉,美味極了。
當豬肉所剩不多,再不怕放壞的時候,好日子到頭。
因果實莊稼的收穫僅占往年兩成,全村上下進入勒緊褲腰帶過清貧生活,三餐改為早晚兩頓。
一兩天不礙事,十天半月就明顯可以看見村民消瘦下來,褲腰帶一緊又緊。
冬日第一場大雪飄下,村民已經把草根樹皮搬上飯桌。
生物入侵如颶風般,來去皆快,禍害是沒了,災還在,且持久。
大豬不光吃的多,食性也雜,鮮肉腐肉,果子蔬菜,樹葉花草,皆不拒。
年關,家家戶戶米面將見底,村外掘地三寸幾乎找不到草根。
與之相對地,田裡剩下十來棵長勢不錯的蘿蔔,是留給村裡三歲以下孩子的,樹皮只剩希冀來年結滿碩果的果木沒扒下來,還有來年播種的種子,這些都是「子孫飯」。
頭髮稀疏的村長不得不再次召集全村。
早在半個月前他就提過一個主意,說主意前,他說:「一村之長,我當以身作則。這個惡人我做。」
主意是真的餿,用是真的管用。
有人答應,有人遲遲不肯表態。
現下是真的沒有沒有時間了,所以當村民到齊后,已經答應的自行離去,別的一個不許走。
「村長,過完年去吧,熬到初一也行。」
「村長,能不能把我爹換下來,我去。」
「村長,賤內懷胎多月,能否換下?」
……
村長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句話,然後閉上眼睛,安詳的躺在躺椅上。
「答應的走。」
「當死則死,留戀那麼多作甚。」
「舊人不去,新人咋來?」
閉上眼的前一秒,他還送給自己一句話,當死則死,當仁不讓。
半個村子的人都走了,村長當然要帶他們再去新建村子。
年關難過,故還債;債,大不過命抵。
翌日早飯,只一家燒,全村同吃,饅頭米粥,如過初一。
當日晚飯,家家戶戶,皆有空位,卻放碗筷,如祭先人。
一年一年又一年,家家不圓家家圓。
薪火相傳,故吃一塹長一智。
薪火相傳,故不敢忘祖。
薪火相傳,故生生不息。
說著心底話,從始至終沒有哭的村長又仰頭灌酒,葫蘆里倒出最後幾滴,只好嘴巴使勁吧嗒吧嗒,腦袋遲遲不敢放下。
最後,村長面無表情,輕聲喃喃:「酒,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