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曾衍禮
終究還是泄了心氣。
曾道廣沒能追上樑璟,給他一個教訓;也阻攔不了觀里的同門,在背後說三道四。
端坐於馬車之中,曾道廣閉上雙眼,蓋住那已經赤紅的眼眸。
不甘!
甚至是怨念!
為何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為何縣丞會突然公務繁忙?為何事前連個消息都不曾知會?!
當初被招至縣丞府上有多意氣風發,現在自觀中踉蹌出來就有多狼狽。
那些火工弟子的指指點點,那些同輩師兄弟的暗中嘲諷,還有那些假牒師長的訓斥責備,一幕幕畫面在曾道廣腦海中反覆上演。
還有!
還有那否他假牒的申衍宏!那蠢鈍如豬的申遠!那依傍申家的窮小子!
一念至此,他胸膛起伏劇烈,沉重的呼吸之聲迴響在身周,攥緊的雙手上,青筋跳動。
且不管車內人是何等心緒,馬車只「嗒嗒」的行駛在路上,帶走一車怨望,逐漸駛離這道門清靜之地。
………………
城東,宿縣最繁華的地方。
這裡有縣學、修身館、縣衙,還有諸多宿縣本地的名流顯貴在此居住。
城東的路面大都以青石板鋪成,馬車駛過,帶不起塵土飛揚。
「少爺,已經到了。」
車夫恭敬的聲音傳入曾道廣的耳里。
曾道廣自然不會有心情去對一個車夫和顏悅色,他沒等車夫放好板兒,徑直跳下了車。
曾府面積不小,前院、廊房、中庭、后廳、後院,曾道廣一路穿行而過,沿路不少丫環僕役向他見禮。
但他又哪裡管得那許多,只快步往內間書房裡尋去。
「砰!」
曾府主人的書房門被重重推開,外面侍立的眾多僕役卻不敢出聲。
「喲!廣兒回來了!」
一名中年男子,身著居家法衣,頭上扎一個道髻,正在賞鑒書畫,見到曾道廣進來,臉上泛起幾分笑容。
「快來看看為父新得這副畫,李雲心的『卧虎圖』!為父花了好多功夫才弄到手的。」
這人便是清河觀中的典客,主迎送賓客,連通世俗。是觀中五大正牒道官之一。
曾衍禮一邊拿著畫走到曾道廣面前,一邊為他解釋:「這李雲心可了不得,前朝的大家!你看他畫里的卧虎,雖用筆不多,但栩栩如生,威勢……」
曾道廣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幾欲噴薄而出的忿火,怒喝道:「為何今日縣丞沒有來?!」
曾衍禮愣了愣,「噢?!縣丞沒來么?」
曾道廣麵皮顫動,怒極反笑:「午飯後,你拍拍屁股就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那受人恥笑!你現在還裝什麼糊塗?!」
「我這畫,那賣主……等的……急……」
曾衍禮見自家兒子面色發黑,趕緊將畫卷收起來,訕訕笑了笑,又沖著門外的僕役使了個眼色。
那僕役是個機靈的,連忙帶好門,再離得遠些,不敢在近前。
曾衍禮拉過他坐下,又遞去一杯茶水,笑眯眯道:「消消氣,氣大傷身!」
曾道廣聽了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看也不不看他,就讓那茶水懸在那兒。
曾衍禮也不計較,把那茶水放下,「今個兒下午,不好過吧!」
曾道廣目泛紅光,緊盯著他,冷聲道:「你早就知道了縣丞不會來?!」
曾衍禮抬頭看了眼窗外,又伸了個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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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丞本是要來的,只是我又給他勸回去了。」
「你!」
曾道廣此時出離了憤怒,只感覺自己一腔怒火,不知道往哪處泄去……
「不懂?不明白?」
曾衍禮笑了笑,指著桌上的茶水。「喝了它,我就告訴你。」
曾道廣冷「哼」一聲,拿起茶杯就往嘴裡灌。
那茶水初到舌上,極澀;苦得他差點直接吐了出來,等他盡皆飲下,口中又升起一陣甘甜。
宛如甘霖降下,澆滅胸中邪火,清新之意湧上心頭,曾道廣竟有鬱氣盡消之感。
「大怒傷身傷神,能不動怒就不要動怒。我這茶撫神清心,可是新安府送來的妙品!一兩銀子一兩茶,你說貴不貴重,還有就……」
「好了!」曾道廣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賣弄。「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曾衍禮也不惱,笑道:「你說縣丞之事?」
「你既把我推進了縣丞府上!為何又要把勸他回去?讓我平白被人看笑話!」
「不!」
曾衍禮點了點桌子,糾正道:「不是我推你進縣丞府,為父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見他依舊疑惑不解,曾衍禮繼續解釋道:「連為父都沒有去縣丞府上講過經,又怎能把你推進去呢?」
「那……」
曾衍禮突然調過話頭,「上次觀里議定州牒,孰親孰遠?你可還有數?」
曾道廣連連點頭,「自然記得!」
何止記得,簡直須臾不敢忘!
觀中議牒,一旦過了,無需參加州中道試,立時就可以成為一名假牒道士。
有了假牒,既可以去州中道紀司潛修,備考京城道試。也可以直接在司中應名領職,好運道的,在州中各地官建宮觀里做個道官,逍遙自在。
曾道廣如何忘得了那天,自他的名字被報上去,先是他父親和師父兩人避嫌棄議,再是住持因抱病不能參議。
等到他議牒之時,只有知觀、監宮、掌籍、知庫、直歲五人參加議定。
曾道廣沉聲說:「唯有馮監宮和楊直歲點了頭,餘下三位,都不曾同意。」
曾衍禮眼神微眯,笑道:「衍勤、衍孝就不多說了。他們或是出於真心,或是出於私怨,向來都不對付,一人一邊也不礙什麼事。」
「但你的關鍵就在於……馮監宮!」
「馮監宮!」曾道廣臉上滿是疑惑。「可馮監宮明明是在議中支持我的……」
他本以為自家父親會說申衍宏,甚至會說到知觀,但是卻沒曾想到會聽到這個名字。
「唉!」曾衍禮輕嘆一聲。
「就是因為他支持你,你才評不上這個州牒!」
稍頓了頓,他繼續說道:「馮監宮初來乍到,又無根基,上來便插手觀中假牒名額,知觀如何能允?」
「看似申衍宏跳得最歡,但若不是知觀有意,他拿什麼來抗衡監宮?!」
聽到自家父親講起內情,曾道廣心中憤懣不減,「那衍章師叔,道晉師兄不一樣得了馮監宮的讚賞,為何他們不曾被否?
曾衍禮直直盯著自家兒子,直盯到他心慌側目,方才作罷。
「你要是有他二人的功行,誰都不會去阻你!」
曾道廣面上一陣羞煞,曾衍禮這話說得太直,擺明了告訴他,就是因為他功行不足,所以才會成為知觀與監宮角力的關鍵。
「你身上牽扯多,又最富爭議,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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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宮有此心意,也不奇怪。」曾衍禮補充了一句。
曾道廣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喉嚨里有幾分沙啞。「那縣丞招我之事,也是馮監宮推動的么?」
曾衍禮點了點頭。
「那你為何……」
終究還是年輕了……曾衍禮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耐著性子為他解釋道:「馮監宮想用你來告訴觀中他的能為,連縣丞都給你找來,這的確顯出他手段非凡。」
「但他卻忘了一點!」
曾道廣忍不住抬頭望向自家那不正經的父親。
「一陽復清明,希微衍道寧。」
曾衍禮輕吟一句,復又和煦笑道。
「清河觀在這宿縣傳承近兩百年,錄得是天都譜系,奉的是天都道令。」
「他一個新上任的宿縣道會,連天都山都不曾拜謁過,就如此招搖,這觀里數十位在牒道士,誰會把他放在眼裡?!」
曾道廣被自家父親點醒,不禁想起今日的種種異常,喃喃念道:「難怪今天這樣的日子,師父他老人家不來問我,卻去講堂說經……」
他非痴愚之輩,只是今日驟然覺悟如此多的內幕,心神恍惚之下,幾難自持。
待他消化了諸多內容,便掙扎著站起身來,紅著雙眼望向其父。
「我貪那縣丞府上講經的薄名,鬧出這般場面,如今被人傳為笑柄,是不是也在你意料之中?!」
曾衍禮沉吟片刻后,語重心長道:「你性子急躁,又一路順風順水,在觀里也是自大慣了,不將他人放在眼裡。」
「若是不經這一遭,沉不下心來,到時候少不得要走上彎路。」
聽到此話,曾道廣心裡那千百滋味,攪成一團,胸中積鬱造作,再難分解。
他閉上雙眼,揮袖轉身,搖晃著撞出房去,也不回頭。
「少爺!」
「少爺!」
……
看著他的背影,曾衍禮回過雙目,掩住其中優色,起身收拾茶具。
「唉!」
書房內,唯有一聲長嘆。
………………
城南,玉古巷。
卧房書桌上擺著一部《升明悟玄篇》。燭光下,梁璟正在埋頭苦讀。
「靜中感物,靜外無身。」
梁璟提筆圈出這句經文,寫下一道批註:「一切身內變化,皆可自入靜中求得;入靜觀身,為物之本。」
這句經文,若是梁璟不通樁功入靜的玄妙,就只能形而上學的從文字出發,去揣摩它的含義。
這樣一來,陷於經文繁義,充其量也不過是個照本宣科的庸道。
「我莽牛變化的命功修行,有經文指導,再加上諸多名家註解,的確是撥雲見日,遠強於我獨自摸索,只是我這屋裡的經文實在是太少了。」梁璟暗自感嘆道。
他以道門經典為參考,那些命功修行的諸多疑惑都煙消雲散,如今嘗到了甜頭,心中竟生出一股家無藏書的遺憾來。
「經樓得常去了,只是我晚上不在觀中,倒是不太方便……得多抄些書來。」
「有靜觀己身的境界,外煉階段對我而言不過是水磨工夫,閑暇之餘,我倒是可以多花些時間在拳腳招式上。」
「不然我空有境界,發揮不出來,卻難免為小人所欺。」
心中思緒萬千,梁璟輕捏捏額角,晃過腦子裡的雜念。
起身推開窗戶,遙望著頭頂明月,梁璟一時竟有些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