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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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西師傅和班卓早已在小寺門口等待都吉和文耀。班卓一直伸著脖子向山下探望。都吉和文耀策馬奔騰,很快就到了小寺門口。班卓上前牽馬,兩人下馬後,快步走到格西師傅的面前,雙膝著地,向格西師傅叩頭。格西師傅趕緊的把他們扶起,笑著說:「昨天從這裡走過的村民告訴我都吉回來了。今天一大早,我和班卓就在寺院門口等你倆。想著你們要來,昨天晚上我就讓班卓把最好的茶葉找出來,今天讓你們兩個好好嘗嘗。」格西師傅一邊說一邊拉著都吉和文耀走向內堂。
「謝謝格西師傅。」兩人不約而同地說著。
文耀朝正在拴馬的班卓說:「馬背上有給格西師傅帶的禮物,別忘了帶到內堂。」
班卓邊拴馬便說:「知道了。」
班卓拴好馬,就到內堂給都吉和文耀打招呼,三人相擁而坐。
「格西師傅身體可好?」都吉問。
「身體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時好時壞。」格西師傅把滾燙的開水倒入茶壺中。隨即沖洗一遍,把茶水倒出,讓班卓把茶水倒在樹根下。
「來,嘗嘗,看看這茶怎麼樣?你倆可是品茶高手。」格西師傅溫和地讓著茶。
兩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好茶!」都吉說。
「怎麼個好法,你說說。」格西師傅微笑地看著都吉。
「這是春茶,名叫『雪山普洱』。此茶是開春以後的第一茬茶。有雪山溶水澆灌茶樹,故此茶清冽甘甜。」
「還是都吉見多識廣。我可品不出來這茶的好壞。」格西師傅笑著說。
「您老人家太謙虛了。」文耀笑著在一旁說。
隨著三人哈哈的笑聲,班卓已把酥油茶打好了。
班卓端著酥油茶,把茶壺放在桌子上說:「你們喝的茶,只能解渴,我這茶既解渴又解餓。來吧,喝酥油茶,吃粑粑。」
格西師傅笑著說:「我猜你們兩個沒有吃早飯,我讓班卓給你們做點吃的。去吧,吃一點,我順便去大堂內去點些酥油燈。」
兩人站起,急忙扶起格西師傅說:「您慢點,這些小事讓班卓去就行了。」格西師傅站起后說:「有些事,是別人不能代替的。你倆記著,自己的心愿要靠自己來完成,要虔誠,知道嗎。」
兩人「嗯」了一聲。
格西師傅走出內堂。
「班卓,格西師傅身體到底怎麼樣?」都吉急切的問。
「這一年來,格西師傅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吃了一些葯,也不見好轉。不過格西師傅自己就是鑽研醫藥的高手,應該清楚自己的病況。」班卓一邊招呼都吉和文耀喝酥油茶,一邊輕描淡寫的說著。
「你還是那麼的沒心。」都吉口裡帶著怪罪的語氣說。
文耀問班卓,「最近格西師傅可有異樣。」
班卓摸著光光的頭,似有疑惑的說「格西師傅前兩個月對我說他已經把平生所學都一一教給了我,說讓我好好領悟。還說一個知道智慧的人不會運用智慧就不是智慧的人,只有知道智慧並能合理運用智慧的人才是高人。他希望我能儘快學會和運用他教給我的那些東西。」
都吉緊跟著問了一句:「這些年格西師傅都教你什麼了?」
「先學醫理,再學人體經脈,最後教我觀人學。」班卓數著指頭說。
「什麼是觀人學?」文耀問了一句。
「觀人之面相,測人之吉凶,斷人之善惡。」班卓認真地回答。
三人坐下慢慢喝著酥油茶,等著格西師傅回來。喝完酥油茶,都吉問了一句班卓「這觀人學與醫學有什麼聯繫?」
班卓一本正經的說:「人的五髒心、脾、肝、肺、腎分別與金、木、水、火、土相對應。人的眼、耳、鼻、舌、身也是與金、木、水、火、土相對應。然而藥理中的草藥的運用也是依據陰陽五行相生相剋的原理。所以,格西師傅一直讓我好好領悟其中的關係。」
正說著,格西師傅回來了。
「剛才我在點酥油燈時,順便問了一下佛祖,文耀你的婚期。佛祖說臘月十六最好,這一日諸事順遂,大吉大利。」格西師傅停了一下,看了一眼文耀繼續說:「回去告訴你阿爸,就在這一日,你和阿宗姑娘直接成婚,免去定親這個沒必要的過場。」
文耀本想追問什麼,看著格西師傅少有的嚴肅表情,退後一步說:「我回去按您的原話告訴我阿爸。」
格西師傅看到了文耀眉上的皺紋,知道文耀心中有疑惑。便笑著對文耀和都吉說:「這一日是難得的好日子,所以告訴你阿爸,吉日難求,莫可錯過。對於凡塵俗禮,該免去就免去。不可太較真。」
文耀和都吉拜別格西師傅和班卓,策馬下山。
格西師傅坐回原來的位子,喝著茶,臉上現出難色。班卓把東西收拾完畢,坐在格西師傅的對面也喝著茶。班卓喝過茶后說:「這茶確實如都吉大哥所言,清冽甘甜。」班卓看著格西師傅問:「不定親,直接結婚,我們這裡好像沒有過。師傅,為何這麼著急讓文耀和阿宗姑娘結婚呢?」
格西師傅的臉上更難看了,不斷地喝著茶。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我今日仔細看了都吉的臉,似有殺氣徘徊。臉色紅黑,有戾氣。我出去后,利用點酥油燈的時間仔細推算了一下,都吉可能會有殺身之禍。」
班卓嚇了一跳,隨即說:「為何剛才不說給都吉大哥。」
「天命豈能為人力所撼動。」
「師傅,都吉大哥為人豪爽,聰慧明智,行俠仗義,扶危濟貧,是難能可貴的人才。這些話可是您說給我的。現在為何您不救他?」班卓跪在地上,仰望著沉思中的格西師傅。
「我從小結識都吉大哥和和少爺,早已是親生兄弟,雖然佛家講『不可執著於外物』。可我們三個自從相識到現在,情趣相投,互為手足,此中感情佛祖豈能通曉。」班卓激動地說。
「混賬,佛祖豈有不明之理。」格西師傅嚴厲地制止了班卓的話語。
班卓泣不成聲。
格西師傅把班卓扶起,眼含淚水的對班卓說:「我讓文耀臘月十六結婚,就是想藉助這次喜事,看能否衝掉都吉臉上的戾氣。但是你都吉大哥太過剛直,不懂委曲求全,我怕他會一時衝動,誤了自己性命。」
班卓擦著臉上的淚水,看著慈祥的格西師傅,格西師傅一直在沉思。班卓心想:「格西師傅不會袖手旁觀,他一定會救都吉大哥的。」
格西師傅從沉思中醒來,看著班卓問:「我教你觀人學,你學的怎麼樣了?」
班卓唯唯諾諾的說:「還有很多不甚了解。」
格西師傅咳嗽了好幾聲,嘴裡咳出很多血痰。班卓趕緊幫格西師傅擦拭,格西師傅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老了,可能不久於人世,我想聽聽你是怎麼給你自己推算的?」
班卓咬著牙,眼含淚水地說:「您教會我觀人學后,我時常思考推算自己,有時藉助水面觀望自己。我算來算去我的命相卻是四個字——飄泊一生。可我不明白,我在這小寺之中,緣何會此生飄泊?」
格西師傅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了許多,臉上現出一絲慰藉,微笑地看著班卓說:「以後你會明白的,天命不可違!」
文耀和都吉一起回到和府以後,按照格西師傅的原話說給和千總和和夫人,兩人均是愕然。和千總在屋裡徘徊數次思索良久后堅定的對身邊其他三人說:「就按格西師傅說的辦。我去找桑千總商量此事,你們在家等我消息。」
桑千總聽完以後,毫不猶豫的同意了此事。
「這事還是應該跟阿宗商量一下,雖然我們是做父母的,但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們,不知我能不能親自向阿宗姑娘說明此事?」和千總看著桑千總。
「和千總太客氣了,我跟孩子說一聲就行了,孩子那裡你放心,我會給她說清楚。」
「阿爸,嫌我見不得人嗎?」和千總和桑千總都嚇了一跳,阿宗姑娘隨即從門外進了內堂。緩步走到和千總面前作了一揖,含笑著說:「問和千總安。「
和千總一時愣在那裡,沒緩過神來。桑千總便對和千總說:「這孩子,我們把她慣壞了,一點規矩都不懂。」
和千總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阿宗。挺直的鼻樑,明亮的雙眼,不濃不淡的眉毛,開口便笑的嘴巴,結實的身材,尖尖的下巴,一副藏族女人標準的行頭,也長著藏族女人特有的臉龐。確實是一個美人痞子。
「阿宗不必拘禮,今天有事要與你商量。前日文耀去了一趟寺院,格西師傅說我們兩家不必拘泥凡塵俗禮,讓你們臘月十六直接結婚,不必再走定親這個過場,不知你是否願意?」和千總凝神地等著阿宗的回答。
「既然格西師傅說這定親之事是凡塵俗禮,我們自然無需遵從。我和文耀從小相識,早已是青梅竹馬。既已決定嫁與你和家,自然聽從父母的安排。和千總不必顧忌我,該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好了。」阿宗退到桑千總旁邊,拿起茶壺向和千總的杯子里續茶。
「好,文耀確實有福,能娶阿宗姑娘為妻。這小子從小頑皮,等你們結了婚,你可要好好的管教他。」和千總和藹地說。
「他雖頑皮,但心地善良。我和阿蘭從小跟著他和都吉大哥玩,深受都吉大哥的影響。都吉大哥的為人您是最清楚的。所以,他也應該差不到那裡去。」阿總微笑地看著和千總說。
「等你們的喜事結束,我親自去趟趙家,把阿蘭姑娘許配給都吉。」和千總慷慨激昂。
「我代阿蘭和都吉大哥謝謝和千總。」阿宗再次行禮。
「既然阿宗姑娘如此通情達理,那我們兩家就開始準備婚禮。」和千總起身告辭,臨走時抱拳對桑千總說:「今日已是臘月初六,離婚期只有十天,時間緊迫,若有辦的不盡人意之處,還望桑千總千萬不要介懷。」
「哪裡哪裡,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還說這些客套話。」桑千總和阿宗一直把和千總送到大門外。
隨著緊張忙碌的十天,婚禮如期進行。麗江知府李盛卿發來賀函;維西撫夷府的通判李沽祖發來賀函;吉千總親自到來;紅坡寺、東竹林寺、德欽寺各堪布和活佛親自到來;葉枝土司王文徵發來賀函;茨菇教堂神父余伯南發來賀函;阿墩子教堂神父畢天祥親自到來;清真寺主持蘭得福親自到來;趙鵬程土司親自到來;格西師傅和班卓親自前來祝賀;還有整個阿墩子鎮上的平民也都來祝賀,場面之大難以形容。殺豬宰羊,載歌載舞了整整三天。悠揚的馬頭琴伴著藏族鍋莊舞,在加上醇美的青稞酒把整個阿墩子的人熏得醉生夢死。
隨著夕陽西下,各位有頭臉的人都已喝的半醉,搖搖晃晃或者在有人攙扶下離開席位。剩下的人大多喝的不醒人世。文耀和都吉都喝多了,為數不多的幾個女人清醒著。趙鵬程趙老爺子是阿墩子的土司,僅排在禾家、桑家、吉家之後。兒子趙天賜在維西撫夷府做師爺,二十來歲就已是師爺,足見趙天賜的聰明智慧。
「趙老爺子喝多了。」幾個人攙扶著趙老爺子走向趙家。阿蘭是趙家買來的丫鬟,也在攙扶的幾個人中。阿蘭父親原是走馬幫的,不小心染上鴉片,把家裡揮霍至盡,還欠了別人好多錢。阿蘭的母親看著這個家實在過不下去了,就一氣之下,跳進了瀾滄江的滾滾洪流中。阿蘭的阿爸欠的最多的就是趙鵬程的錢,趙鵬程見阿蘭父親已無回天之力,就強迫阿蘭父親把阿蘭賣於趙家做丫鬟。那一年,阿蘭十一歲。
阿蘭勤勤懇懇的在趙家做事,從不為趙家添任何麻煩。做事認真,也很懂禮數,一直在趙家過得安寧。趙家經常讓阿蘭到街上買菜,也經常讓阿蘭去河邊背水。十一歲的阿蘭就結識了在和家的都吉。都吉經常去河邊用馬馱水,也經常幫阿蘭馱水。兩個小孩子在彼此的談話中了解了彼此身世,此後更加惺惺相惜。十六歲那年,趙家少爺趙天賜有意於阿蘭,說阿蘭心性純樸,兩眸有神,身材端莊而結實,兩乳豐挺,兩頰緋紅,皮膚潔白細膩。嘴唇飽滿有形,下顎是標準的藏族女人特點,尖尖的。趙老爺子一心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後能夠飛黃騰達,能夠結上權貴或者官宦人家的姑娘,死活不同意趙天賜的請求,還狠狠的打了一頓阿蘭,說阿蘭有意勾引趙天賜。阿蘭那時什麼也不懂,不知為何趙老爺子打她,也不知為何一向對她很好的趙公子突然去了維西,一年回來一兩次。後來,阿蘭漸漸長大,開始懂了。在阿蘭心裡,都吉才是自己想要跟隨的男人,一直以來,都是都吉在沙灘上用小木棍教她識字,坐在樹下為她拉馬頭琴,給她帶來歡樂,帶來剎那的幸福。也是這個男人讓她知道了什麼是愛。
「把阿蘭綁起來。」半醉的趙鵬程像一頭髮瘋的野獸對其他幾個家丁吼著。嘴裡不時的罵著阿蘭是個賤人,說他養了阿蘭這麼些年,阿蘭居然在外面偷漢子。幾個家丁聽到趙鵬程嘴裡這樣說,便心中瞭然趙老爺子的意思,在趙鵬程的眼裡,他買的奴僕,應當為他所有、為他所用。家丁們懂得寄人籬下需聽人差遣,也清楚這大院人家裡一個像阿蘭這樣的奴僕最終的命運。他們聽到看到太多了,已經司空見慣了。他們把阿蘭綁的像個粽子,口裡塞了一團破布,把阿蘭抬到了趙老爺子的內房的床上。
淚水從阿蘭的眼裡流出,一直流到脖子後面。她奮力抗爭,也沒能逃過該發生的一切。趙鵬程穿好衣服,一邊勸慰阿蘭,說自己願意娶她為妾,一邊幫阿蘭解下繩索。
阿蘭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悄悄地整理著已經撕扯的破爛不堪的衣服。眼含淚水,亦步亦趨的離開了趙鵬程的房間。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眼含淚水地點了幾柱香,雙手合十的跪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向佛祖祈禱著、詛咒著,她為都吉大哥祈禱,向趙鵬程詛咒。最後她堅毅地拿出了都吉大哥送她的藏刀,用力地戳向了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