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兵老矛
王老矛一邊嘟囔小拾兒多管閑事,一邊卑躬作揖:「哎喲,幾位大人,小老兒路過,路過,只是路過……啥也沒有瞧著,真的……啥都沒瞧著!」
那群大漢忽見茅草後轉出一老一小一頭毛驢,又見他二人衣著著實破爛,的確如王老矛所言,是附近村子里的農家。不過,既然撞到了這裡,管你是農家官家,自然不留活口。
領頭那人沖著兩人遞了個眼色,那二人心領神會,提刀往王老矛和小拾兒靠攏過來。
王老矛眼見二人手中明晃晃的大刀,驚得一個踉蹌,跌倒在死人堆里,滾了半圈,揚聲喊道:「哎喲,大爺饒命,大爺饒命……」
小拾兒渾然不懼,也不知是他年級幼小,不懂死是何物,還是真的心中有股浩然正氣。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來人:「你們好不要臉,這麼多人欺負一對母子!呸,小人!」
那兩人聽他罵聲,撲哧一笑。一人道:「毛都沒長齊的東西妄充大俠。你爹娘沒教你少管閑事,命才會長么……」另一人則道:「他這短命鬼的模樣,只怕早就剋死了自己爹娘……和小娃仔說甚廢話,殺了便是,也就多埋一人!」
聽到那句『剋死了自己爹娘』時,小拾兒愣了一愣,心底閃過一個念頭:我記不得自己爹娘,難道真是我把他們剋死了么?
王老矛也是一愣:說不定這小子還真是掃把星轉世,要不怎麼就被他爹娘遺棄了呢……唉,我怎麼有這等想法,好歹這小子陪我老漢過了半年,也沒見哪裡不適。
那婦人沉寂於喪子之痛,腦袋一片空白,哪裡管得著一旁發生了什麼。長發凌亂,一雙美目毫無生機,抱著男童的屍體,哼著男童最喜歡的童謠,搖啊搖的。
領頭男人見二人還未動手,很不耐煩:「快點!」
二人應了一聲,沖著小拾兒揚了揚下巴:「就你小子跳的厲害,先拿你試試刀……」說話間,雙手握刀,高高揚起。
冬日的陽光到了正午也有幾分暖意,幾隻小雀兒在茅草上空盤旋兩圈,嘰嘰喳喳的又飛向遠處,顯然,這裡不是落腳的地方。
刀光森寒,這一刀落在脖頸之間,定然是頭顱落地,咕嚕嚕的滾上兩圈。殺人砍頭嘛,最好用的還是刀。
男人很是無聊,殺這麼小的毛孩子的確是一件極其無聊且傳出去令人恥笑的事,可你又不得不殺,怪只怪這毛孩子屬倒霉蛋的!
『撲』的一聲,是利器刺穿肌肉的聲音。男人如遭雷擊,渾身巨震,他高揚的雙手還沒有落下,胸口便傳來一陣劇痛。男人低頭,卻見一根長矛,貫胸而出,不及思考到底是哪門子事,人於刀齊齊落地。
矛的另一端握在王老矛手中,矛是替婦人開道兩名士兵的,王老矛佯裝跌倒,一來瞧著場上情況,二來早將長矛撿在手中。若是無事,皆大歡喜,若是有事,剛好防身。
男人倒下的瞬間,王老矛拔出長矛,使了一招『鵲歸巢』,雙腿彎曲相疊,長矛往後攢出,釘在另一人的喉嚨。
「呃」男人一隻手死死抓住長矛的木杆,握刀的手往前遞了遞,可哪裡還有氣力,矛尖已完全刺入他的喉嚨里,而長矛上的紅色絲帶也塞住他的喉頭。他的意識只到這裡為止,喉間血泡湧出,眼神渙散,隨之瞪大了雙眼,仰頭栽倒。
出矛的人是王老矛,卻又不是那個啰里啰嗦,怕死怕到要死的王老矛。
此時的他,威風凜凜,豪氣干雲。出矛,收矛,持矛而立,這一下出其不意,蘆葦盪內眾人兀自驚愕萬分。
「王老爹,你……你好生厲害!」小拾兒找不到更好的言語,想了半晌,自誇出這麼一句話來。
自打撿著這小拾兒,就很少聽他說話,更別說誇讚一兩句了。此時雖是深陷危難,聽著小拾兒的羨贊,王老矛仍是得意非常。
「好傢夥,我倒是看走了眼……」領頭那人回過神來,留下兩人看著婦人,領這三人圍將過來:「既然出手了,倒是留個名號。」
「好說!小老兒雷字營什長王老矛。」
「雷字營?」領頭男人全身一震,旋即釋然:「原來是袁大夫風雷二營老兵,戚城會盟,袁大夫暗通楚軍遭誅,沒想到二十年了,居然還有風雷遺禍……」
他這麼一說,更是印證王老矛的猜想。這夥人,來自軍中!
「袁大人愛民如子,豈容宵小誣衊!看矛……」
長矛遞出,刺向領頭男人。
「來得好!」領頭男人瞧得仔細,一聲大喊,大刀貼上長矛,身子一側,刀刃沿著長矛直削王老矛握矛五指。王老矛不急不緩,長矛一抖,上挑男人下顎。這一下來的精妙,男人若是不躲,定是赴了先前兩人後塵。男人冷喝一聲,收刀砸落矛尖。
轉眼十餘招后,王老矛手中長矛逐漸緩滯。他畢竟年歲已高,方才出其不意刺殺兩人,這會兒於領頭男人相鬥,那是實打實的對抗,一老一壯,一個行將就木,一個血氣方剛,相持片刻,高下立判。只聽的領頭男人喊了一聲『著』,大刀劈下,王老矛手中長矛登時斷成兩截。
一刀劈下,男人飛腳猛踹,這一下踹的結實,領頭男人惱他殺了自家兄弟,是以出腳便是用了十成力氣。可憐王老矛倒飛兩丈有餘,跌落在地還是止不住後退之勢,連番兩三跟頭在停了下來。
這一跌,兩眼飛星蹦出,前方一片模糊,甚麼也瞧不清楚,胸口悶的難受,哎喲一聲險些昏厥,一口污血卻是止不住噴了出來。
小拾兒見王老矛身負重傷,連忙奔跑過去:「王老爹,你……你……」眼瞧著懷中王老矛奄奄一息,小拾兒這才知覺自己闖了大禍,惹得王老爹如此凄慘,眼淚婆娑,更咽說不出話來。
那婦人已回過神來,知道有人因救自己而受了重傷,心中更是悲戚。
「你們沖我而來,放了那爺孫性命吧……」女人早已心灰意懶,毫無生意,伸直了脖子,只待那伙人將她斬於刀下。
「夫人莫急,你於公子屍首我等自會帶回。為那爺孫費了些許時辰,罪不可赦。我先料理了他們,再來和夫人慢慢的……慢慢的玩一玩。」領頭男人自知自家出身早被婦人瞧出,便不再做著馬賊猥瑣模樣,神色冰冷,持刀緩緩走向王老矛、小拾兒身側。
王老矛咽了口氣,迴光返照一般在小拾兒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伸袖抹去小拾兒臉上淚痕:「拾兒,王老爹怕是不能替你找你父母了,哎喲,這真是……真是到頭來,熱血沸騰啊!老子年輕時便在軍中,賬下五顆人頭,混了個什長。今日又殺兩人,七可不是個好數字……」他越說越慷鏘有力,聲音洪亮,混不似受了重傷:「雷字營什長王老矛,賬下七顆人頭,賊子們儘管來,好教老子賬上多些數……殺啊!」
王老矛不待領頭男人行來,提起斷矛,反向男人沖了過去。
冬風蕭瑟,那一聲吶喊很快隨風消散。
王老矛倒下了,他用最後一口氣整了整胸前的衣衫,側頭看了看天空中殷紅的太陽,長長的吐出胸中霧氣。就那麼一剎那,他回到了當年的戰場,戰鼓雷雷,狼煙遍地,十幾名兄弟,並排齊驅,手持長矛,隨著戰車,高喝一聲『殺』,沖入敵陣。
男兒寧當格鬥死,何須撫琴嘆弦音。
領頭男人面色難堪,他的身上多了兩處傷口,那是一名老兵臨死之際,拼盡全力在在他身上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傷。而另有一名男人卻沒有他那麼好運,斷矛插在了他的胸口,橫在路中央,早已咽氣。
領頭男人氣急敗壞,揚起刀,劈向正在抹淚的小拾兒。
蘧然風起,不,那不是風,那是強烈的殺氣激起的氣浪。
領頭男人手上一震,這一刀好似砍到鐵板之上,任他如何用力,卻是劈不下去。
餘眾同一時間感覺到一股衝天殺氣襲來,神色慌張,按刀待敵。
『叮鈴鈴,叮鈴鈴』馬車上的銅鈴搖曳不止,一名灰衣女人一名灰衣女人長發飄飄,牽著一匹瘦馬,自西向東,緩緩行來。她臉上帶著半張面具,手中握著一支竹笛,腳下輕盈,衣袂飄飄。
這樣的女人,原本不該有這樣騰騰殺氣。
女人停在路中央,環視了一眼,雙眸微閉,朱唇輕啟:「該殺……」
殺字一出,寒光綻放,人影輕晃,女人忽的消失,眨眼功夫又回到瘦馬身側,她的動作極快,快到稍稍眨慢了眼,都不曾看到她離開過瘦馬。
不,她真的有離開過瘦馬么?
可當她牽上馬繼續前行時,那幾名男人同時發出一聲『咯咯滋滋』的怪聲,同時捂住自己的脖頸,同時軟癱倒下,同時從脖頸處冒出汩汩鮮血。
如果不是她,還有誰?
好快……
小拾兒瞧的呆住,一時竟忘了哭泣,眼前的一切如同變戲法一般,可那又這樣要命的戲法……
女人牽馬走了過來,看了一眼小拾兒,從馬背布袋裡取出一個劍型吊墜:「這東西掛在身上,可救你一次,緊要時用……」說完,也不管小拾兒要不要,將吊墜丟入小拾兒懷中,牽著馬,沿著小路,往東方去了。
一片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