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個不留
兩人沿著大道走了約莫十來里地,後方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銅鈴聲。
王老矛撇過頭眯上一雙眼縫,只瞧見道路上行來一隊人馬。當先兩名軍士御馬持矛開道,中間是一輛棗木紅蓋馬車,後面跟著四名男僕,騎的則是四頭膘肥驢子。
「拾兒,靠邊些……」王老矛見馬隊將過,連忙招呼男孩往路邊站站。
馬車徐徐駛過,碾壓冰渣的聲音更是清脆,拉車的一片通體雪白的駿馬,形體俊美健壯,馬蹄嘚嘚敲擊著地面,留下朵朵蹄印。車篷四周系著之境銅鈴,『叮鈴鈴』隨風搖曳。馬車四面為絲綢所裹,窗牖也有一塊厚重的綢布遮擋,瞧不清裡面坐著的人物,車過之時,只聞得到陣陣香氣。那香氣特別的提神,味道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清香沁人心脾,舒暢、愜意,男孩使勁抽了抽鼻子,唯恐浪費一絲余香,眼神獃獃的盯著馬車愣了神。
王老矛則是盯著前方兩名開道的士兵發了呆,直到馬隊走遠,在聽不見鈴聲,王老矛被寒風召回了魂,忍不住的打了個寒噤。又見男孩獃滯望著前方早已消失的馬隊,王老矛嘿嘿一笑:「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當年我當兵那會兒也是那般威武雄壯,知道我為啥叫王老矛不,便是在軍中使得一手好長矛,軍工簿上敵軍人頭五顆……」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男孩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那是一隻蒼老粗糙的手,血管突起,指甲灰黃,滿是裂口,滿是摺皺,卻遮掩不住王老矛興奮的神采。
兩人繼續前行,在往前是大片的蘆葦盪,早先年穎水常年泛濫,淹了好多良田。洪水退去了,卻在低洼沖刷出許多大小不一的池塘。趕上多雨,池塘連成一片,好一大塊湖水。有此關係,附近村民便都搬遷他處,誰也不想自家辛苦一年的莊稼到頭來『付之東流』。再後來,這裡便生了大片荒草蘆葦。
蘆葦對於農家來說可是全身寶。根莖可入葯可食用,葦桿可做釣具,還可以困成一束置於房頂做石瓦基礎,花絮則可以填充被褥禦寒。最好用的便是編成涼席,夏天躺上去,那叫一個舒坦。王老矛房內有兩張蘆葦席便是在這蘆葦盪中砍回的蘆葦,又折了一隻老母雞,請同村的李老頭編製的。
雖是剛入了春,但天氣想要回暖至少還須兩月。蘆葦盪里一片荒涼,只剩些瘦桿矮枝隨風飄搖,路到了這裡也變窄了許多,崎嶇不平。王老矛乾脆下了驢,讓驢子走在前方『開路』,自己則和男孩走在一起。
灰濛濛的天空,枯黃黃的蘆葦,凜冽冽的寒風,一老一小一毛驢,安靜的走著,踩響枯葉的聲音混著風聲,好似奏一曲『荒蕪』。
驀然,一聲慘呼打斷了枯燥單一的『曲調』。這一聲慘呼直透雲霄,就好似遭受十八般煉獄酷刑的惡鬼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王老矛心底咯噔一下,連忙拉過男孩,躲在毛驢後面,湊著腦袋往前瞧。那毛驢渾然不覺有何異樣,兀自走著,被王老矛牽住了韁繩,一巴掌打在了屁股上:「別動!」
這話也不知道是對男孩說,還是在對那老驢言語,或者是同時對他兩個一起說。老驢倒也知趣,挨了一巴掌登時不動了,低頭去肯路邊枯黃的野草。
王老矛眯眼瞧了半晌不見有人影,便問男孩:「小拾兒,你聽見了么?看著人了沒有?」
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沒看見!」
王老矛壯了壯膽子:許是誰家的熊孩子跑到野地里狼嚎一聲,自己也是上過戰場的人,還怕這生人不成!
領著男孩又走了百餘米,轉角處生了一團兩丈高茅草從,將前路遮擋的嚴嚴實實。王老矛剛要轉過這道彎,忽聽得前方一聲輕喝,接著又是一聲慘呼。驚得王老矛立刻矮身蹲在茅草之後,偏頭往前路偷瞧。
只見前方道路上站滿了人,手持兵刃圍住一輛馬車,地上橫著幾具屍體,身上的鮮血還在汩汩的從傷口處往外噴涌。王老矛人老眼不瞎,知道是歹人截住方才那隊人馬。
「怪不得剛才沒瞧見,都怪這堆茅草擋住。要是知道有馬賊攔路,打死也不會靠的這麼進前……」王老矛心底罵娘,盤算著如何離開這是非之地。
男孩倒是一點不怕,探著腦袋往那馬車瞧去。
只聽的一人揚聲道:「等了半晌總算逮著個肥羊,乖乖交出金銀細軟,在賠爺們喝場酒,興許爺們高興了,便饒了你的性命……」
另一人道:「大哥你就會憐香惜玉,依我早就把這馬車拆了,就地拔了她的衣裳,嘿嘿,給兄弟們現場表演個……」
「媽的,就你厲害不成……咱大哥可是夜馭七女而不軟,整個天香苑的姑娘們可直求饒呢……」
「得得得。你這馬屁啪的響……大哥我喜歡……怎麼樣,婆娘還不出來的話,爺們可保不齊弟兄們會幹出什麼事來。」
等了片刻,那馬車內伸出一隻玉手,挑開門帘,一名婦人緩緩行出。那婦人長發綰起,斜插一枚鳳形木釵,釵上垂著一串玉珠,一襲素藍宮裝,服飾上沒有太多點綴,只有幾縷流蘇襯在腰間。如此簡單的妝容依舊遮掩不住婦人優雅華貴。她雙手疊在身前,身後跟著一名六七歲模樣的男童。男童神色緊張,一雙小眼不停打量四周正喜笑顏開的陌生男人們。
「爾等受何人節制?」女人揚聲喝問
當先那人嘿嘿一笑:「兄弟們打家劫舍,何曾聽過還需要人指派……婆娘長的真不錯,就是天香苑的頭牌也稍遜一籌,嘖嘖,就是念及大了些……來,讓爺們瞧瞧……」說話間,伸手便往那婦人身上揩油。
婦人站在馬車之上,側身避了避男人伸來的手,拂袖怒道:「放肆!」
「嘿,這婆娘還挺有味!」男人猥瑣一笑,婦人越反抗,男人就越興奮,抬腳欲登馬車。
「放開我娘……」男童見男人一再逼近婦人,猛的一下往男人懷中撞去。這一撞,二人同時跌下馬車。
婦人攔之不及,一聲『哎喲』跌坐在車門前。
男人摔了個四仰八叉,待站起來時,男童早被一人拎在手中,任憑那小童如何蹬腿折騰,始終脫不開那人手掌。
「媽的!」男人惱怒,甩手便給了男童一個巴掌。這一巴掌打的結實,只將男童兩顆牙齒打的飛去。
男童吃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中喊著:「你敢打我,我定告知父王,父王定將你們碎屍萬段。」
男人嘖嘖兩聲:「這娃嘴碎,還嫌打的不夠。」抬掌便要在打男童耳摑。
婦人不忍男童受辱,揚聲喝道:「住手,你們要殺便殺,勿辱我兒!」見那男人滿臉奸笑,一番好事得手的模樣,伸出雙手做爪狀,還不停的抓握,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眼一閉,等待厄運降臨。
男人見她如此模樣,清秀容顏更添令人憐惜之感,登時慾火難耐,嘴裡嘟囔著污穢之言,撲將過來。
不料寒光一現,男人頓覺不妙,連忙抽身躍開數步,捂著手臂咬牙切齒。
那婦人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匕首上一滴鮮血正自滴落。她不願受辱,匕首一出,便往男人心窩捅去,終是男人反應快,伸手擋住了匕首,沒能刺中要害。
婦人一擊不中,奮起身子,雙手握緊匕首,跳下馬車,往男人身上撞來。男人連番躲避,嘴裡不停嬉笑:「喲,不錯……來,我在這裡……這裡啊!你刺哪兒呢……嘖嘖……」
男人練家子出身,婦人從未習武,她雖是搏命的打法,卻始終再也傷不到男人分毫。連刺十餘刺,婦人已是衣衫不整,髮髻凌亂,那支木釵也早已遺落,半似癲狂,半露香肩。一旁眾人瞧著,更是調笑不已。
婦人心知今日難逃厄運,心中一橫,左右也要帶走對方一兩人,便舍了領頭的男人,往旁人身上刺去。
未料那人竟將男童奪來,擋在身前。婦人用力之際,哪裡來得及收手,匕首直愣愣的刺入男童身體。
那男童『哇』的一聲,哭的更響。婦人眼見刺中親兒,雙眼一呆,搶過男童,揚聲大哭:「兒啊,你……」
眾人一驚之下,也就由著婦人,料她二人也生不出翅膀來。
「娘……我……我好痛!」
「不怕,不怕,娘替你找最好的大夫,偃兒不怕,有娘在……」她將男童摟在懷中,一手摩挲男童毛髮,一手試圖捂住那汩汩流血的傷口,泣不成聲。
「好痛……娘……我……我想吃……」
血流不止,婦人感覺到懷中的男童呼吸越來越輕,整個世界突然變暗,北風呼嘯,枯草搖曳,視線早已模糊,腦子裡一片迷濛,彷彿有一種神力將她身體內的精氣神全部抽空,空洞,迷茫,悲戚,絕望,唯有她於男童曾經的點滴,一遍遍重現。
她感覺不到他的心跳,低頭時,男童臉色蒼白,全身微涼,眼睛早已合上……
「啊!」撕心裂肺的哭喊,穿破雲霄,震耳欲聾!
生者必死,聚者必散,她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人必有一死,只是不知何時死,如何死。但她從沒有想過會親手刺死了親兒,那是她唯一的支柱!
這些年來,她受過多少委屈,忍過多少傷痛,背過多少讒言……她統統不在乎!只要孩子尚在,她便有希望……可現在……
她抬起頭,緩緩的環視在場的每一個人,眼中充滿了血絲。她要將這些人的面孔統統記住,即便到了十八層地獄,她也要化成厲鬼,前來尋仇。
眾人被她一雙怒目瞧得心底發虛,連退了幾步。
領頭的男人和左右相視一眼,互通主意,再無調戲之心,準備痛快的送那婦人一程。他提起刀,緩緩揚起。婦人早已瞧見,摟著男童的屍體,沒有言語,沒有動彈,沒有畏懼。
「住手呀!」小拾兒終於掙開王老矛的束縛,從拐角茅草后跳了出來。
他離的不遠,早瞧的一清二楚。見那群人正在欺負婦幼,一股捍衛正義之心油然而生,一躍而起,要去救人。不料還沒起身,便被王老矛給按了回來。
王老矛死死按住小拾兒,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低聲說:「找死哇,沒瞧見那有八名大漢,我瞧著他們身負弓腰佩刀,一定不是尋常攔路打劫的馬賊,倒像是軍營里的官軍。你這樣出去,便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人家砍的!老實呆著……」
小拾兒折騰幾下,掙不脫王老矛的束縛,又想揚聲喊時,嘴巴便被王老矛捂了個嚴實:「你小子誠心不是,我瞧你小半年沒得葷腥,帶你出來喝喜酒,別喜酒沒喝上,人卻沒了!呸呸呸……大過年的,這話說出來都覺得晦氣。我告訴你小拾兒,那伙兒咱們惹不起,老老實實呆著……」
小拾兒充耳不聞,他自己也不曉得哪裡來的膽量,總之心裡一直有個人在說話,告訴自己要鋤強扶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路見不平真漢子,莫將成敗論英雄,這股子氣好似早就刻在骨子裡一般……
刀雖沒有,小拳腳倒足以掂量掂量……
待到見那婦人刺死了自己的孩子時,王老矛心中一凜,暗想那婦人可真夠慘的,也不知怎麼得罪這夥人,竟落得如此下場。手上勁道鬆了些,小拾兒頓時感知到,呼的掙脫王老矛的手,跳將出來。
眼看藏不住了,王老矛只得唉聲嘆氣隨之而出,嘴裡念著:「要死了,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