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宮闈亂二十一
約摸一刻鐘后,尉遲序眼前景象漸漸凝實。
他自胸腔沉沉送出一口氣,這是立秋以來最後一次發作,他倒沒想到,會這麼快被壓下去,按理來說,須得三個時辰才能好。
他尚未思考清楚,卻看寧姝還沒走,她並著雙腿,坐在圓墩上,眼睛笑成月牙彎,顴骨向上,嘴唇抿成一條線,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尉遲序。
尉遲序疑惑,一旁侍立的白鶴給他擠眼睛,一副「出事了」的模樣。
忽而,面前女子抬起她的手,纖細白皙的手指上,纏繞層層紗布,她將手在他面前從左晃到右,從右晃到左:
「將軍你看,這、是什麼啊?」
她手指勻稱,紗布格外礙眼。
倒讓人想揪下來。
尉遲序眯起眼睛,他舌頭不由掠過自己的牙尖,隱約記得,自己在不久前,好像咬住什麼,柔軟的滑嫩的東西,本來以為是夢。
原來是是她的手指。
他唇齒間,殘留股血腥味,讓他壓抑住發作時的燥熱。
眼下,她指頭晃來晃去,用不能再假的聲音,道:「哎呀真疼啊,骨頭要壞掉了,將軍的牙齒,真厲害啊。」
他從鼻腔里哼笑一聲,道:「行了。」
寧姝握住自己手指,歪歪腦袋,笑得更燦爛:「真的挺疼,你不會就想這麼算了吧?」
她在討要補償。
就如多年前他在山林中,小小的松鼠朝他伸手要松果,一樣明亮的眼睛,一樣的理所當然,一樣的,讓人想彈她一腦殼。
怎麼這麼欠。
尉遲序手指輕輕一動,抻平唇角,問:「你想要什麼。」
寧姝早就想好,毫不猶豫道:「你明天上朝完,就去臨王府找我二哥,和他聊兩句也好。」
這樣短時間內,陸維才不會被言官戳著腦袋罵。
沒想到她會為了陸維,尉遲序說:「只是如此,我豈不是讓言官心寒。」
寧姝看傻子般瞧他:「這有什麼,他們拿你當槍使,你還真巴巴上去把自己綁在槍頭啊?我這可是一舉兩得,為我二哥,也為你好。」
為他好?尉遲序:「冠冕堂皇。」
到底沒拒絕。
討完被咬的補償,寧姝還沒忘記治病的交易,又說:「你剛剛吃了我的葯,怎麼樣,效果還不錯吧?」
「白侍衛說,你一發作,沒有三個時辰緩不過來,這才一刻鐘,肯定是起作用的,這麼好的葯,只需要再吃四次,就能包治百病,你確定不和我合作?」
白鶴插嘴:「你剛剛是趁我不注意喂的。」
寧姝回:「如果不是這樣,你放心讓我把葯給尉遲序?」
白鶴:「那你也不能……」
尉遲序對白鶴說:「白鶴,不得無禮,你先下去。」
白鶴險些忘了這是個公主,現下人家只是有心情和他掰扯,才沒有發怒,只好沉住氣,躬身退下。
譴走白鶴,尉遲序深深地看了寧姝一眼。
寧姝手指撐著下頜,眼睛亮晶晶的,催促道:「怎麼樣,合作,合作?」
尉遲序沒有繞開解藥的事,他打量著寧姝,反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解藥的。」
寧姝瞎編:「紅甲衛里自有能人異士。」
尉遲序沉思片刻,終於鬆口,問:「你的要求是什麼?」
好不容易他問了,寧姝不打算繞彎子,直接道:「近幾年,聽雪閣勢起,你也知道吧?我想知道聽雪閣所有消息。」
她把要求提到這麼高,是要和尉遲序談判。
尉遲序一定不會答應,她就降低要求,當她說出真正的目的查高官,在尉遲序眼裡,這個要求比起上一個,相對簡單。
果然,「聽雪閣」三個字出來,尉遲序默了默,他反問:「為何要打探聽雪閣?」
寧姝垂下嘴角,可憐兮兮道:「還不是他們想要我的性命。」
高明的謊話,就是只說一半。
尉遲序端起床頭的茶水,潤潤嘴唇,淡淡地說:「前陣子,聽雪閣失竊,和你有關係吧。」
寧姝脫口而出:「將軍高看我了,我什麼都沒幹呀。」
空氣里靜默一瞬。
放下茶盞,他「嗤嗤」地笑出聲。
寧姝也反應過來,糟糕,聽雪閣失竊這種事,肯定是機密,他拿來詐她,她第一反應不是驚訝聽雪閣失竊,而是撇清關係,這不是變相承認么?
也怪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跳進尉遲序話語里的坑。
她輕咬舌尖,道:「好吧,我承認紅甲衛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但你不能污衊我,你非要這麼說,那我是不是能猜,你就是聽雪閣背後的高官?不然聽雪閣失竊的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尉遲序抿了下嘴唇,又悶悶地笑起來。
他身上有種北地的冷狷,可今日他笑得還挺多,唇角一勾,清凌的眉眼,便忽如春風來,那種距離感倏然泯滅,甚是融融。
直到他斂了笑意,也沒有否認她剛剛的猜想。
寧姝:「……」
她明白了,尉遲序就是聽雪閣的靠山,她一步到位,摸到聽雪閣老巢,本來以為尉遲序是過程,突然變成結果。
那他現在知道是她拿走那三個案卷,不得想方設法拿回去?
大、事、不、妙。
她知道垃圾遊戲的德行的,但不知道它還能這麼坑人,她打哈哈:「真是巧啊,今天天色晚了,我先回去。」
尉遲序坐直身體,身上的病氣無影無蹤,只看他目光沉沉,說:「著急什麼。」
寧姝朝門口走:「我要回家吃飯。」
尉遲序:「白鶴。」
不愧是多年主僕,白鶴立刻站在門口,對寧姝道:「將軍留殿下還有事,殿下餓了的話,將軍府可以現在準備膳食,請殿下稍等。」
說完,也不管寧姝什麼表情,他「砰」地一聲關上房門,與此同時,其他窗戶也被關掉,門外窗外,都有人把守。
寧姝先前還覺得將軍府太空曠,現在才知道,哪是人少啊,只是沒出來而已。
也怪她不夠謹慎,紅甲衛都留在將軍府外。
她暫時放棄離開,退一步想,就算這是be線,尉遲序也不可能在將軍府弄死她,她還是有迴轉的餘地。
便看她肩膀一動,慢慢挺直背脊,她轉過身,滿臉笑容:「男女授受不親,將軍這樣,不太好吧。」
尉遲序抬抬眉梢,道:「你進這屋子的時候,可沒有這種想法。」
他起身,捎走床頭的茶盞,只著雪襪走到桌前,給自己添茶,但一雙長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寧姝。
仿若寧姝只要有異動,他就能立刻狙中,將獵物按在地上,按住她的咽喉,讓她動彈不得。
寧姝冷冷地說:「你應該不會那麼傻,放棄掉能治癒的機會吧?」
尉遲序喉結微動,吞下口中茶水,喃喃道:「解藥?」他神色複雜,「不想我把公主府賣給聽雪閣,可以,你回答我,帝后是不是在你幼時,讓人對你的身體什麼?」
這麼簡單?寧姝老實地回答:「小時候許多事,我都忘記了,母后能對我做什麼?」
尉遲序皺起眉頭:「當真如此?」
他不信。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寧姝很清楚,尉遲序不會放她走。
放棄幻想,隨時準備鬥爭。
她走到尉遲序身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抬起手,朝尉遲序一敬,便一飲而盡,結果被嗆到,咳嗽起來。
她低頭捂著嘴巴,臉頰緋紅,咳得眼前蒙上一層水霧,似煙籠寒水,水色迷離而繾綣。
很漂亮。
尉遲序愣了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拍下她的肩膀。
很單薄的肩膀。初秋衣裳不厚,他掌心順著她的肩胛骨往下,似乎只要掌心往旁邊一箍,就能握住她的……腰。
忽而,她抬起手,搭在他肩膀上。
尉遲序垂下眼睛,她抬起眼眸,緩緩地說:「將軍若不信,不若檢查一下?」
這是何意?尉遲序呼吸微窒,乍然間,他渾身定著原地,除了眼睛能動,自己全身被定在原地,宛若雕塑。
他被點穴了!
他內心驚詫,這麼多年,已經無人能點他的穴,然而,不管他如何試著沖開這層束縛,都沒有用,只能眼眸睜大,盯著寧姝。
他小看她了,是她搞的鬼。
寧姝後退一步,這招是她在商城買的【葵花點穴手】,她眨巴著眼睛:「將軍,對不起將軍,我只是走投無路了,將軍不會怪我的吧?」
尉遲序:呵。
寧姝又說:「我不傷害將軍的性命,我只是要找一些聽雪閣的東西,你放心,最多兩刻鐘,你就能動了。」
要不是尉遲序就是庇佑聽雪閣的高官,她何至於破罐子破摔。
她快速翻找房間,如果有聽雪閣有關的東西,肯定不會放在顯眼地方,但她沒發現暗格密道。
「在哪呢。」
寧姝看向尉遲序,尉遲序已經閉上眼睛,顯然不想給她看出什麼。
她咬了下指甲,如果尉遲序的房間有暗格密道,會在哪呢?
忽然,寧姝腦子一噔,立刻跑到尉遲序床上,掀開被子被單丟到地上,摸著床板,果然,摸到一條細小的縫。
床上光線有點暗,寧姝一邊摸一邊看,找到一個鑰匙孔,她冷靜了下,許多機關如果硬拆,裡面的東西會被毀掉,為防萬一,她得找到鑰匙。
寧姝問:「鑰匙在哪?」
問完她才想到,尉遲序沒法說話,但剛剛房間能翻的,她都翻了,只剩下——寧姝走到尉遲序面前。
他感覺到一股走路帶來的微風,睜開眼睛,雙眸難掩怒火。
尉遲序把暗格藏在床板,可見性子謹慎。
那鑰匙,只能在他身上。
寧姝雙手合十:「得罪了,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玷污你的。」
尉遲序:「?」
玷、污?什麼叫玷污?
便看寧姝拿起桌上長柄茶匙,用茶匙拍拍尉遲序身上,包括一般放鑰匙的腰處。
沒有東西。
也是,他躺在床上,如果還佩戴鑰匙,不硌得慌么。
但寧姝堅信,尉遲序不可能把鑰匙放在別的地方,如此一來,就只能……
這回,她連「得罪了」這三個字都不想說了,反正已經得罪得透透的。
她用茶匙挑開他單薄的衣襟,往左下撩。
尉遲序怒意難遏,呼吸一沉。
男人的肌理乾淨且韌,鎖骨下肩膀處一個箭孔,傷口肉色暗沉,一看就有年份,這是戰場給予的勳章,不傷美觀,反而增添野性。
寧姝大喇喇地看著,嘴上念叨:「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哦,大男人被看一下,沒事吧?」
尉遲序:「……」
她頂著他幾乎快殺人的目光,茶匙往下。
她嘴上嘚吧佔人便宜,實際動作很小心,從挑開他的衣領后,和她說的那樣,不「玷污」他的清白,茶匙很小心地避開和他肌膚的接觸,但再小心,也會有碰到的時候。
尉遲序只是不能動,不是封閉五感。
茶匙是銅燒制的,通體冰涼,捂到他膚上,那細微的接觸,卻猶如燎原之火,他半片肌膚燙而熱,直直燒到尾椎骨。
慢慢的,他脖頸處凸起幾道青筋。
忽而一陣嘆息,他無法低頭,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只是這聲嘆息,似也帶來一陣輕弱的風。
癢,而且涼。
他說不準這是不是幻覺。
不過,她為什麼嘆息?他驀地反應過來,眼瞳緊緊縮起,她該不會是看到……
「找到了。」
寧姝的話打斷尉遲序的猜想,那「鑰匙」,果然是在尉遲序身上,但是,是紋在腰上。她嘆息是因為,尉遲序太雞賊,沒有魯班的功夫,誰能現場變出一支鑰匙?
尉遲序閉上眼睛。
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鬆口氣,還是吞口氣,這口氣不上不下,壓著心腔,讓他整個人暴躁起來。
寧姝問:「你就沒有實物的鑰匙?」
尉遲序沒法回答,但即使能回答,也只能回,沒有。
她一直盯著鑰匙的紋身,雙目如有實質,尉遲序的滿腔怒火,忽而又被那種盯著的感覺,壓了下去,連帶著尾椎又麻起來。
此時此刻,他腦海里也只有一個念頭,兩刻鐘的時間快到了,只要他能動,定不會放過陸寧姝。
也好在,她變不出鑰匙。
卻聽窸窸窣窣的,尉遲序不得不睜眼,她從頭上拔出一根簪子,仔細盯著紋身,一邊掰動簪子,那簪子在她手中猶如繩子,竟然輕巧地出現鑰匙的形狀。
尉遲序:「……」
「叮,【能工巧匠】使用到期,扣除10積分!」
寧姝鬆口氣,系統的【能工巧匠】太坑了,居然使用20秒就要10積分,還好她20秒就掰好。
她掂量了下「鑰匙」,嘀咕:「試試吧。」
把現場掰的鑰匙,戳.進床上的鑰匙孔,寧姝手腕一用力,「咔噠」一聲,暗格打開。
暗格里,只有一個只布包,寧姝翻開紙包,不由失望。
不是密信密碼,是一堆信件,信紙泛黃,墨跡淡了,她拿起第一封,寄信時間是以前的年號,粗略一算,居然是十八年前,這信比她還要老。
都做到這一步,寧姝心想,看個信沒關係吧,說不定能知道尉遲序的秘密,拿捏住他,反過來為她所用。
是的,惡霸長公主的基因動了。
信封寫的是「吾弟阿序親啟」,字跡秀麗,一看就不是尉遲序的字,寧姝想,他現在沒有親人,不代表過去沒有,可能是他姐姐在這十幾年間去世了。
她一目十行,全文里,多是囑咐他努力加餐飯,勿挂念,戰場戰局還不錯,天下很快太平,之類的。
寧姝大腦飛快地轉著。
女人上戰場,紅甲衛么?紅甲衛有男有女,並非只有男人。
可能是久久通一次信,這封信不短,寧姝趕緊看落款,是一個字:月。
他姐姐叫尉遲月?
第二封信是十七年前,講的大周是大敗突厥,突厥王朝後退五十里,把他們趕去荒蕪之地,保十年內不受突厥困擾。
信中言:三軍將士皆從我命,凱旋當日,沿道歡呼,喚我大將軍。
落款還是:月。
大將軍?寧姝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穩穩心神,翻開第三封信,是十六年前,忽略前面的描述,寧姝只看到一行:
【……帝欲召我入宮,經深思,我亦心悅帝,入宮為天下安,全自己情,你務必好好念書練武,莫牽挂……】
寧姝渾身一寒。
月,岳,岳滿。
她僵硬地抬起頭,看著不遠處被她挑開衣裳,還沒穿好的尉遲序。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氣過頭,又或者塵埃落定,尉遲序神色平靜,若往常冷漠,隻眼眸猶如寒潭深水,窗外光芒微暗,映襯出他眼底明亮的光澤。
亮,而冷。
如果不是被【葵花點穴手】摁在原地,寧姝心想,她一定死定了。
她忽然記起,曾有傳聞說皇帝倚重尉遲序,是因尉遲序眉眼肖似先皇后,原來,不是空穴來風。
她手上捧著布包,扯扯嘴角:「那什麼,大將軍,哦不,小舅舅?」
尉遲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