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相逢兒女情長
曉梅當印天藍跨出門去后,轉身瞪著公孫啟,悄聲而帶有嬌嗔地說道:「當心,我送她回來,看不打你個『扁扁地』!」打成「扁扁地」,這話只有她們兩個人懂,也是只屬於她們兩個人的「悄悄」話,說這話的她心裡甜,聽到這話的他,心裡更甜。曉梅回來了,馬千里識趣留在帳房間。曉梅邁步進了堂屋,公孫啟雙手捧著一隻鞍子,笑道:「我等著你回來,請問是堂屋裡打,抑或是裡間就可下手?」曉梅噗笑了,道:「穿上鞋,誰稀罕打你。」公孫啟一笑,登上鞋道:「天下事,有時候可真怪的出奇。」曉梅真可以說是太清楚公孫啟了,道:「噯,討打都難,可對?」曉梅哼了一聲,道:「說點正經事好不好?」公孫啟道:「好,我洗耳恭聽。」曉梅回身扣死堂屋的門,步向了右暗間,邊走邊道:「你來。」公孫啟嗯了一聲,挑簾到了曉梅臨時的香閨。
曉梅卻已半倚在床上,道:
「乖乖地坐在我床沿邊。」公孫啟遵命如儀,他倆情緣早定,不拘俗禮,公孫啟坐下,曉梅星眸一眨,道:「明天我隨印天藍去長白山,你呢?」公孫啟道:「你堅決不讓我去,又問我幹什麼?」曉梅一笑,道:「你這樣作,想證明些什麼?」公孫啟低頭未答,曉梅接著說道:「你就眼看著巨惡太好,日日殘殺無辜而無動於衷!我不相信,這會是『雲老人』授業時的願望!」公孫啟長嘆一聲道:「一個殺師的……」曉梅沉聲叱道:「住口,殺師的不是你,你只是上了當!」公孫啟苦笑一聲道:「這沒兩樣,若不是我冒失,他老人家又怎會氣血逆行慘死,我兩手血腥未乾,曾立重誓,除非那冤家……」曉梅介面道:「你能證明,那個暗以奇毒的詭謀,算計了老人之度,又誘你上當致老人慘死的兇手,不是此間隱於幕後的巨惡?」曉梅哼了聲又道:「范鳳陽在錦州城內,有座巨宅,我相信裡面有不少值得一看的東西,為了那些慘遭不孝的無辜,我該去看一看!」公孫啟微吁一聲道:「曉梅,你這不是有心難為我嗎?」曉梅正色道:「怎麼,你不去?」公孫啟長嘆一聲又道:「再說你也證明不了他就是?」曉梅肅色道:「不錯,所以我要找,找出證據來!」公孫啟道:「很好,當證據齊全,證明這人就是那個人的時候,不用你催,我就會將他生擒,給恩師他老人家復仇!」曉梅沉聲道:「誰替你去找這證據?我?哼!你自己作什麼?你該多想一想了。」公孫啟漫談應道:「我正在想。」曉梅輕壓在公孫啟膝頭的柔荑,緩搖了幾下,道:「啟哥,我並不是逼你自毀誓言,更不是為了單純的礦工事故,說實在的話,你一向是相信我的『特殊』感覺,這次……」
公孫啟的頭愧然低著,介面道:「也許你的感覺很對,此間隱於幕後的元兇,也就是背後設謀叫我上當的冤家,不過我也有個想法……」曉梅介面道:「你的想法我懂,你要在確定某些線索或證據后,才願意親自偵查下去,因為督言在耳,雖然你也承認那留言太迂……」公孫啟突然抬頭,肅色道:「曉梅,我自始至終,認為那督言沒有半點錯失!」曉梅道:「好,就算這樣!又如何呢?」公孫啟道:「我已答應你去查這些事,不過我會十分小心,在決不違誓並考慮好中間步驟之後下手,相信恩師在天之靈,會佑我福我……」曉梅忍不住問道:「難道你這次來遼東,並非經過小心考慮?」公孫啟知道曉梅所指何事,道:「這次是使人想不到的意外。」曉梅眸在公孫啟臉上掠過,道:「你該相信,人之一生,不知道會碰上多少次想不到的意外,若再有一次那時你該怎麼辦呢?」公孫啟語塞。垂首無言。曉梅有些哀怨而氣惱了,冷冷地說道:「我不勉強你。」公孫啟介面道:「曉梅,這三四年來,我知道苦了你,我不能去犯險履難偵查元兇,又不能違督施展半點武技,要沒有你,我己死過多少次了,我不能說你是應該的,但是我也不能否認,當立誓的那剎那,我就因為你可依靠。」說到這裡,他又幽幽一聲長嘆道:「當然,我是太自私了。」曉梅此時覺得,再說什麼都多餘了,所以她只微微嘆息一聲,公孫啟抬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撫在她的肩頭,道:「曉梅,我會想個辦法去探探范鳳陽此地的巨宅,並且保證不會有危險。」曉梅勉強地笑了笑:「算了,那話算我沒說,我們還是照從前的老樣子,你有什麼行動,在事前告訴我一聲,讓我知道就行。」公孫啟本想再說些什麼,但當他和曉梅四目交接剎那,將話兒壓於心頭,曉梅煩了,他就怕她煩,可是他又常常給她添煩惱!在曉梅煩惱的時候,臉上就很自然地現出倦極的神態。此時若再多說什麼,不但等於無用的廢話,並將導致更大的更深的沉默!沉默固然該是一種美德,但因無名惆悵而引起來的沉默,卻隱含著危機,它也是暴風雨的前奏,或許是彩虹欲出前的窒息,總之,這時候旁邊的人,最好能識趣而退!
公孫啟可稱得上是個識趣的人,因此他在被沉默緊壓在心頭,感覺出坐立難安時,輕輕收回手來,低而溫和地說道:「晚了,你歇息吧。」說著,他緩緩站起,向外朝堂屋中去。
曉梅沒有說話,或動,連睫毛沒眨,沒表示她願意公孫啟此時離開床邊,或是不,但絕對不是沉思著什麼,公孫啟難以適應,只好慢慢地一步步走了出去。
公孫啟錯了,他和曉梅,十年交遊,無話談,無事不共,包括快樂的,憂煩的,他們已是心犀互通,熟悉彼此個性,實不該再有不了解的地方。但是談到了解,真太難了。人與人之間,不論父子、母女、夫妻、朋友、情侶,都無從「了解」對方,他們只能以「同情」「關懷」「坦誠」而互相「諒解」,公孫啟,現在錯於誤信自己「了解」曉梅,更誤信自己十分識趣,所以他才悄悄退出暗間,其實,他錯得可怕!
曉梅並不願意公孫啟在那個尷尬的時候?離開自己,她自始至終,根本沒想到公孫啟會突然告辭出房,她沉默和發獃,只是偶遇心煩時的習慣神態罷了。公孫肩突然提出回房的事,她心裡是想告訴他,她並不倦,至少現在還不倦。有這麼一句話,也足夠明顯到使公孫啟再留些時候了。奇怪的是她話已到了喉間,可就是懶得張口,時間一過,更不想多說了。
夜曉梅轉念頭的時候,臉色自然越發陰沉,所以公孫啟誤信自己的判斷,識趣地退出,那知卻是「太不識趣」了。好好的歡愉的促膝談,變作無言的沉肅的結局,真出乎意料。
公孫啟身體雖已復原,但還不夠強壯。人總是人,不是鋼不是鐵,任憑先天體魄再好,後天功力武技再高,大病初癒,要說真像吃了「呂純陽」仙丹般,馬上似生龍活虎,就算鼓兒詞上人物可能。那也不是「大手筆」的構思,他仍需要跌坐調元促進真力。所以他回到自己的暗間,立即跌坐靜下心波,剎那后,已入忘我之境,自然對剛才的事,業已拋卻。
曉梅卻也無法成眠,公孫啟去后,她是一肚子的委屈脾氣,別看平日她對敵時,剛強無比,若以女兒心對公孫啟時,卻受不得一絲委屈!由氣轉惱,由惱而轉為極度煩躁,靜不下心來,更放懷不了公孫啟退出時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從公孫啟的退時神態,又想起公孫啟病體初愈,由於她由煩躁,轉為惱怒,惱怒再轉作氣,氣再變作嗔,嗔后,她有些悔了!
心中一悔,有人說過「最毒婦人心」,也許,但卻應該說明哪種婦人才心毒,譬如「最毒絕情婦人心」,還勉強說得過去!曉梅生悔,頓時起身,悄步去探視公孫啟。簾兒微挑,她看清了一切,暗暗笑了,此時她才記起,雖因師仇使公孫啟有了對人的城府,但那只是對別人,而非對她!所以剛才,是她多心,誤會了他。
調元靜修,該有人護法才是,於是她悄悄走進公孫啟所住的暗間,將椅墊放在地上,面對公孫啟,也坐以靜養並代為護法。周天自循,公孫啟醒來,時值更深夜涼!他看到曉梅竟在地上跌坐著,推測出原因,心中感念而激動,悄悄下地,輕輕穿鞋,取起棉被,移近曉梅。他輕又輕,小心了又小心,將棉被披向曉梅肩頭!驀地,手被曉梅抓住了,耳邊傳來曉梅的嬌聲道:「你好像個小偷,悄悄下床,輕輕穿鞋,我當你又想躲開我呢,原來……」
先前的陰雲散了,愁霧盡消,有情人相對,又開始低語頻頻。
馬千里來請早安的時候,公孫啟和曉梅,早已談妥了大事,午飯剛過,印天藍已率人到達,並且已經給曉梅準備了馬匹。
公孫啟仍以身體索弱為借口,謝絕了邀請,於是曉梅和印天藍,在馬千里及公孫啟相送下,登程而去,不知道印天藍是存著什麼心意,她隨行的手下人,並沒有和她及曉梅一路,而是先一步當作了頭站。
這情形看在送行的公孫啟眼中,不覺有些好笑。在東跨院前堂屋內,馬千里鄭重地對公孫啟道:「老弟,我是直腸子的粗人,不明白老弟你是為了什麼,發誓不再施展武技本領,不過我卻知道姑娘此番去長自山,是單人犯險,老弟你……」公孫啟知道解說無用,笑了笑介面道:「她作客先走,我是暗中偵查後行,此去長白山,不是三兩天可以到的,我會追上。」馬千里聞言,這才安心,大嘴一張,哈哈地笑了,道:「我說嘛,憑老弟你和姑娘的關係,說什麼也不該若無其事,原來……哈哈……」公孫啟又微微一笑,道:「馬大哥,我傍黑就走。」馬千里道:「對,急趕上半夜,准能追上。老弟,我到前面去準備馬匹等物,你好好地睡上一覺,晚上趕路才有精神。」公孫啟慢應著,馬千里笑嘻嘻地走了。
距馬千里那「馬家老店」三條大街,幅東地方有家「悅賓棧」,是錦州城內最豪華的一家客棧,普通人是住不起的。
「馬家老店」一個單間,包括三餐伙食是三分銀子,已經不算便宜,可是「悅賓棧」小單間,加伙食卻只要兩錢銀子一天!
范鳳陽的巨宅,很巧,就在「悅賓棧」的後面。
范宅的後門,竟也是「悅賓棧」的後門,兩家只一道后牆,從這一點上看來,這「悅賓棧」的東主,極可能是范鳳陽了。
可是事實上又不盡然,誰都知道,「悅賓棧」的主人姓燕,名字叫南樓,六旬上下,身材修長,據說曾經是河北步政使口的紅慕府。後來因為身體關係,辭去了那份好差使,落戶錦州,開設了家「悅賓棧」,那時候的范鳳陽還沒有來遼東。
本來「悅賓棧」前後整個土地,都是燕南樓的,在范鳳陽突然發達並與印家聯姻之後,才從燕家手中購得「悅賓棧」后的地,興起了這座巨宅。
燕、范兩家,除了為買地交往過一次外,沒人看見他們再有過往來,甚至婚喪喜慶,也都不通慶用。他們兩家不往來的緣故,聽說是為了這道后牆和后牆門。賣地的時候,燕南樓就有條件,范宅落成,必須共這道后牆!牆門開關,當然是在早建多年的「悅賓棧」這面,因此范家無法開啟後門,而燕家卻能隨時打開它。自從范宅落成,就沒有啟用過這道門,但是這道共牆和後山卻成了范鳳陽的心病,每每想起此事,總牢騷滿腹。
昔日只顧得地建屋,沒多考慮就答應了燕家這個條件,現在感覺不便了,沒有一條「水火巷」,這成什麼「格局」?
據傳聞,兩家有些不和,卻這多年來也沒生是非,也許傳聞不可靠吧。
燕南樓一家,人口不多,一個老伴是白髮的婆婆,沒兒沒女,所以私宅就在客棧後進,有道鐵門和高牆使前後隔絕。
「悅賓棧」佔地很大,燕南樓老夫婦的后宅,竟佔了一半,有花園,有暖閣,也有水池,美崙美免。
另一半是容棧,計單間二十四個,東西廂院西座,東西路院兩座,還有一座二層的大酒樓,由此可見燕南樓的私宅有多大了。前七八年,燕南樓在每年交春,就離家外出訪友,秋初回來來,已成習慣,這三年來,燕南樓人老了,已不再離開家園。這天傍黑,也正是曉梅和印天藍離開錦州的當天晚間,「悅賓棧」來了一位落魄書生,除那匹瘦馬外,別無他物。他住進了燕南樓的后宅。落店薄的名字,是「落拓生」。誰見過天下有姓「落」的人來?可是那年頭很絕,只要你願意是姓「落」,沒人會管這個姓對不對。
店家讓進「落拓生」后,有些提心弔膽,這書生臉色不正,焦黃,絕沒有錯,有病,再者他身無長物,萬一付不出店飯錢可怎麼辦。
不過自古直到那時候,還沒聽說客人住店,先要銀子這種事,所以店家只好心裡嘀咕,跑去和賬房商量。賬房年紀也不小了,五十隻多不少,一張白凈臉,兩個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個十分聰明的人。
他姓黃,名叫天爵,號留宇,聽來不像干這種沒出息客棧賬房的人,可是他不但幹了,並且還是從這容棧開張就干起!黃賬房聽店小二說出心事,笑了,道:「老錢,你該知道燕爺的脾氣,真遇上苦人,沒店錢,燕爺也不會叫你賠的!」
店小二錢貴,得了賬房這句話,放心了。黃賬房邊說,隨手便取過了店簿,一翻看到二十四號單間客人的名字,他雙目陡地射出寒光,但瞬即恢復了先前的樣子。錢貴沒有注意這些,卻笑指店簿上那名字道:「先生,您看他這個姓有多特別,姓落!沒聽說過。」黃賬房一闔店簿,眼一閉道:「這有什麼,天下無奇不有。」黃賬房不理他,又道:「燕爺在後邊?」錢貴嗯了一聲道:「在,我沒見他老人家出來。」黃賬房手一擺道:「忙你的去,叫『呂仲全』來暫時照料著賬房,我要把上月細賬拿給燕爺過過目。」錢貴去了,剎那之後,一個身軀微胖嘴也稍斜的中年人來到,這人有對三角眼,看人從來用不著抬頭或四顧。黃賬房此時抓起店簿,置於袖中,對這人道:「當心些,仲全,二十四號的客人,若要什麼就給什麼,好好伺侯。」呂仲全雙眉一擰,悄聲道:「總管,那小子有來頭?小的記往了。」黃賬房不怒而威地瞪了呂仲全一眼,道:「別再遇事自作聰明!」話說完,看都不看呂仲全,大步而去。呂仲全卻目送黃賬房的背影,無聲地獰笑著!燕南樓在他私宅的小客廳中,接見手下的黃賬房,此處已非前面客棧可比,寧靜至極,談些什麼,更不慮泄露出去。黃賬房首先把店簿往燕南樓面前一送,道:「你看這個名字!」燕南樓目光早已注意到「落拓生」這三個字,長眉皺在一處。黃賬房接著又道:「這也許是巧合。」燕南樓沒有作答,微仰著臉,在沉思此事。移時,燕南樓低低地問道:「天爵,你見過這人沒有?」黃天爵搖頭道:「還沒有,等和大哥商妥辦法之後就去。」燕南樓嗯了一聲道:「天爵,依我看,天下雖多巧合事,有時也往往會巧到令人瞠目,好,你就去吧,其實計算起日子來,他也真該找到此地了,是福是禍,早些來到總比遲了好得多!」黃天爵看了燕南樓一眼,道:「可要小弟以當年的暗語一試?」燕南樓頭一點道:「這是必要的。」黃天爵想了想道:「大哥,若真是***的時候,我們當真就清點財產賬冊,和那些珍寶東西,乖乖移交給他?」燕南樓淡然一笑道:「二弟可是有些捨不得?這多年來愚兄無時無刻不在等待今天。」黃天爵低頭一笑道:「小弟沒有意見,一切聽大哥吩咐。我去和他談過之後,再由大哥出面去辦。」燕南樓伸手輕輕一拍黃天爵肩頭。
燕南樓含首應著,黃天爵告辭去了。黃天爵剛走,小客廳通往後進的門已被人推開,一位白髮的老婆婆,挪步匝進,燕南樓沒有起身,也沒有抬頭道:「剛才你都聽到了?」老婆婆嗯了聲道:「聽到了,你想怎麼辦。」燕南樓淡然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很簡單!」老婆婆城府極深地說道:「只怕未必吧!」燕南樓長眉一皺道:「你是指天爵二弟嗎?」老婆婆冷哼一聲道:「不只是他,也包括你!」燕南樓不由微忍地瞪了老婆婆一眼,道:「你真這樣看我?」老婆婆翻翻眼皮道:「得了,別在我面前耍這一套鬼把戲,你起意謀奪這份財產已很久了,只恨老人家瞎了眼,竟相信你!」燕南樓霍地含怒站起來道:「你大概忘記了你的身份啦!」老婆婆也站了起來,冷哼一聲道:「你又是個什麼身份呢?!」燕南樓兩道長眉倏忽揚起,似是怒極,老婆婆冷目盯注,毫無畏懼之色,終於使燕南樓在自覺心虧形愧下,又頹然坐下。老婆婆掃了燕南樓一眼,神態稍有溫和,道:「南樓,不管怎麼說,我們總是夫妻,我願你對這件事,多想一想。」老婆婆喟吁一聲,又道:「前些年你總是往中原跑,一去小半年才回來,別認為我是傻瓜,不知道你去作什麼事情!」燕南樓突然抬頭道:「你既然這麼聰明,說,我去幹什麼來?」老婆婆冷哼一聲道:「你去探望老人的動靜!」燕南樓冷冷一笑道:「你這叫胡說,當年事也有你在旁邊,你總該記得,老人是怎麼說的,我又何必再去探查什麼動靜?」老婆婆瞪了燕南樓一眼,道:「不錯,老人說過,他不會來的,可是老人卻留了暗語,說他會差派人來,以『落拓生』名字為信!」燕南樓「噢」了聲道:「是呀,那我又何必再為此事操心呢!」老婆婆嘿嘿兩聲道:「就因為這樣,你才必須操心!你知道這件事。」燕南樓心頭一凜,不得不追問下去道:「這話我聽不懂!」老婆婆沒理他,道:「可是老人會派什麼人來,你卻不知,你更明白,老人只在春秋相交時開關放人,於是你暗掩於附近,看看有誰下山……」
燕南樓心凜但卻面帶笑容地說道:「你這一廂情願的想法,使人聽來哭笑不得,就算這樣,為什麼近三四年來,我不再出去呢?」老婆婆道:「我承認對這一點還沒想通……」燕南樓藉此機會,擺手道:「好啊好啊,你用不著再胡猜亂說了,聽明白,現在有人來了,假如以老人所示暗語相詢,他答得不錯,我會移交全部存物財產,那時你可以從旁邊監視,這總行了吧?」燕南樓目送老婆婆推門而去,臉上掠過一絲獰笑。老婆婆想了想道:「我回房去了,希望你能言行如一。」此時,前面「悅賓棧」
二十四號單間中,黃天爵正叩著室門,店小二錢貴,捧盞油燈,站在賬房身後。門開了,那面色病黃的落魄書生,當門而立,錢貴先沖著書生一笑,道:「客官,給您老送燈來了。」書生哦了一聲,黃賬房已開了口:「公子,老漢是此店的賬房,姓黃,特地來拜會公子一談。」
書生又哦了一聲,微微一笑道:「老丈請進,請坐。」黃賬房應著聲兒進了單間,先對剛要離開的錢貴道:「老錢,別忘了規矩,去吩咐廚房,三葷一素帶湯右酒,給這位公子先送來。」錢貴應聲而去,書生卻客氣地說道:「區區吃不了這多東西。」黃天爵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這是小店的規矩,凡客人照顧小店第一餐伙食都是這樣,所以公子不必客氣。」書生笑謝過方始落座。
坐定之後,書生問道:「老丈有何見教?」黃天爵狀極恭敬地說道:「公子仙鄉何處?」書生看了黃天爵一眼,道:「莫非這也是貴店的規矩?」黃天爵心頭一動,慌不迭含笑道:「公子別誤會,這只是老漢隨口一問,老漢祖籍山東,聽公子口音一些像,所以不禁問上一聲。」書生搖頭道:「區區不是山東人氏。」黃天爵心中已有了數,這書生城府極深,更聰慧無比。於是他索興開門見山地問道:「公子店薄上落的姓名很怪。」書生淡然一笑道:「怪嗎?區區到不覺得!」黃天爵被這句話給干住了,書生話並沒完,又道:「老丈前來,難道就為談名姓?」黃天爵頭一搖,道:「是有事相煩公子?」
書生哦了一聲道:「老丈請講。」黃天爵想了想,道:「敝東主和人有約,手中存放著友人所託的不少東西,那友人曾說,來取領東西的人,名叫『落拓生』!」書生這次開朗地笑了,道:「很好,那就請貴東把東西交給區區好了!」這話說得黃天爵一呆,半天竟沒能答上話來。他沒有想到,書生會坦然索物。在片刻沉默后,黃天爵才開口道:「事情不是這樣簡易的。」書生看了黃天爵一眼道:「大概已經複雜到貴主人不願意交還的地步了,哦?」黃天爵急忙解釋道:「不不不,敝東主為這些東西,心中不安已久,記不得馬上物歸原主坦放胸懷,只是在手續上,還有些麻煩。是半敝東托存物品時,不但指示來取物人的姓名,並還有暗語核對后始能交付。」書生頷首道:「原來如此,區區幾乎錯怪了貴東。」黃天爵故作無所謂地一笑道:「公子,老漢要問問公子那些暗語了!」書生突然神色一正,道:「什麼,老丈也知道那些暗語?」黃天爵一笑道:「公子,這不用大驚小怪的,老漢是敝東的親信,一切事務留由老漢代為辦理,所以這件事也不例外。」書生寒著一張黃焦焦的病臉,緩緩起座,冷冷地說道:「很抱歉,這件事區區不想和局外人談。」這話多干多硬,使黃天爵無法介面,半晌之後,黃天爵才想出對策,道:「公子是要和敝東談了,若敝東不巧遠行於外呢?」書生頭一點道:「不錯!」書生聳肩一笑又道:「不過若以貴東當年所立誓言來說,取物人未來以前,他是不該離開錦州城中一步的!」黃天爵神色變了,這話他明白,果有此誓。由此看來,這病黃的的落魄書生,的確是老人所派的代表無疑!想到這裡,黃天爵老奸巨猾地一笑,道:「公子稍待,老漢去去就來。」說著,他已站起。在走了兩步之後,笑著轉身又道:「老漢必須有所聲明,有關存物暗語的事,老漢並不知道,所謂敝東遠行之說,乃敝東之策,旨在引使來人說及昔日誓言,即是證明一切,如今老漢認定公子是敝東要等的人了。」書生也不過為已甚,點頭道:「貴東是為了謹慎,這沒有錯。」黃天爵笑了笑,拱手而去,剎那,他重返書生所居,極為恭敬地說道:「敝東在後面私宅內,恭候著公子一談。」
書生頭一點,於是黃天爵帶路,轉向內宅。仍然是那間小客廳,燕南樓恭迎進落魄書生。賓主落座后,黃天爵並沒有離開,書生看看著燕南樓道:「貴賬房還有這必要陪著區區嗎?」黃天爵臉一紅,尷尬地一語不發而去。燕南樓在黃天爵走後,立刻問道:「老人可好?」書生竟反問道:「燕大俠可好?」燕南樓頭一低道:「看來老人仍然沒有原諒我。」書生不答此問,道:「時間久了,一切自淡,燕大俠以為對否?」燕南樓頭一抬,道:「好,兩答兩問,半字不錯,如今老朽要請教公子,什麼時候索看一切賬目存物,老朽夫婦何時可以離開?」書生道:「燕大俠你不必離開了!」燕南樓一楞,道:「公子的意思是……」書生很快地介面道:「不只燕大俠不必離開,此地一切,也不必改變,從今天起,燕大俠已非代人作嫁,是有權處理此間一切的主人了!」
燕南樓驚疑出聲,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這時,內室通門倏忽而啟,那白髮婆婆突然出現,目光犀利地盯著落魄書生;上下打量了很久,才冷冷地問道:「你到底是誰?」書生看到老婆婆,反而站起相敬,笑答道:「霹靂神婆,你說我是誰?」一聲「霹靂神婆」,叫得白髮婆婆木楞了有頃,然後她緊皺著兩道白眉毛,又打量起這書生來了。她看看,搖搖頭,想一想,再看看,目光暴射道:「不對,我不認識你!」書生笑了,道:「認不認識沒有關係……」老婆婆哼了一聲道:「笑話,關係大了!」書生哦了一聲道:「有多大!」老婆婆沉聲道:「認識你的話,對剛才所說的那些,我或能信上幾分,如今和你根本不識,你那些話就休想騙得了我!」書生開朗地一笑道:「天下武林中人,誰有這大的膽子,敢騙名震江湖威懾綠林的『霹靂神婆』呀?區區自更不敢!」老婆婆叱道:「少油嘴滑舌,說,你究竟是什麼人?」書生一笑道:「區區說過,是老人家的代表。」老婆婆沉聲道:「你若真是老人家的代表,絕不會傳這種命令!」書生哦了一聲道:「這就怪了,神婆有何證明,老人不會呢?」老婆婆掃了燕南樓一眼道:「老人家熟悉拙夫的為人……」燕南樓低下頭去,他竟沒有絲毫責怪老婆婆的辯解,此時書生抑色一正,道:「老人一再諭示,說神婆忠心不二,赤膽義魄,果然。神婆,老人現在的想法,和從前不同了……」老婆婆哼了一聲介面道:「空口說些什麼話,我也不信!」書生坦步而前,手掌向上,放於胸前,道:「有這件東西,該使神婆可以深信不疑了吧?」老婆婆目光盯在書生右手掌中,剎那之後,她變了神態,成為十分虔誠而恭敬,向書生深深一福道:「公子恕我不知之罪!」書生哈哈一笑道:「區區怎敢,神婆請莫多禮,請坐談如何?」老婆婆恭敬謝過,坐於燕南樓身側,書生仍歸原座。坐定后,老婆婆首先對燕南樓道:「老人家待我們一家,天高地厚。南樓,願你今後別辜負了老人的期望,挺起胸來,作個大丈夫!」燕南樓低應一聲,他內心激動無比,說不出話來。書生這時開口道:「燕大俠,事雖如此決定,不過老人還另有吩咐,那古桃木雕刻有一千個佛頭的盒子,你要交出來給我。」燕南樓頓首道:「老朽記住。」書生又道:「每年自利益中,取出千兩白銀,作些義善事情。」燕南樓又點著頭道:「老朽遵命。」書生微微一笑,道:「最後一件是,不得將客棧土地等出售。」燕南樓答道:「老朽已決定永遠定居於此了!」書生嗯了一聲,道:「另外一件小事是區區個人的要求,區區想在燕大俠這私宅內,借間靜房暫時居留幾天,可行?」燕南樓慨然道:「公子作事作人,著實令老朽心服欽佩,先宣論老人旨令,再提借屋之事,這份磊落光明,已足使老夫愧煞!」旁坐的老婆婆,笑了,是極為欣慰的笑著,道:「南樓,聽了你這句話,真使我喜煞。」燕南樓不自由地伸手抓住了老婆婆的枯手,搖著,搖著,卻就是說不出話來,老婆婆也輕輕用另一隻手,拍著燕南樓的手背。書生開朗地一笑道:「區區為兩位前輩賀!」老婆婆卻慌忙說:「公子這個稱呼我們可不敢受。」書生只是微笑,燕南樓卻道:「此宅左側,另有院落,是荷池暖閣所在,從現在起,它就是公子的了,任憑公子居留多久都行。」書生道謝之後,道:「燕大俠,我有些餓了。」燕南樓聞言,老臉一紅。老婆婆急忙站起來道:「我就去準備,馬上好,南樓,你陪公子談著。」書生也不客氣,笑道:「那就煩擾神婆了。」老婆婆剛走,書生聲調壓低,嚴肅地對燕南樓道:「燕大俠,我並沒有真那麼餓,是有幾句話要問問!」燕南樓聞言,神色也嚴肅起來,道:「公子請講。」書生仍然以低低的聲音道:「燕大俠來此已久,可知道這遼東地面,武技功力罕絕高手共有幾位,他們都隱居何處,是何姓名?」燕南樓苦笑一聲道:「不瞞公子說,老朽只對錦州附近的人物熟悉,其他地方……」書生介面道:「燕大俠,田鄰范家如何?」燕南樓哼了一聲道:「是個典型的暴發戶!看來公子已經深入查過了。不錯,此人有一身夠稱為一流高手的武技,為人歹毒而多心機,更善於隱藏!」書生也一笑道:「可能談談當年賣給他大片土地的事?」燕南樓長嘆一聲道:「說來話長,簡單點講,是他托出昔日步政使司衙中的舊好,面談土地事,老朽情面難卻,分割了部分空地。」書生依然帶笑道:「外面謠傳,如今為了一道共牆,雙方鬧得十分不和,以區區看來,內情恐始不會這樣簡單,燕大俠可願一說?」燕南樓點點頭道:「交惡非自今日起,共牆不過范鳳陽的錯口而已,他太不量力,新廈設成后,竟請人談購賣全部土地的事,被老朽一口回絕,於是他退而商談要留個水火巷兒,所以在已份屬他的土地上,再建一道牆,被老朽所摳,因此兩家就不再往來。」書生笑道:「這怕是當年那契約作祟,可是?」燕南樓也笑了,道:「正是,否則他在自己的土地上設牆,和老朽商量個什麼勁,再說,老朽也沒有權去過問這件事的!」書生想了想道:「莫非他就罷了不成?」燕南樓頭一搖道:「他怎肯忍下這口氣,所以在暗中百般圖謀老朽,前半年更幾乎演出流血的事故。但不解什麼原因,在相約一搏的那天,他突命人帶信,說此約作罷,並不再商談共牆或任何有關土地的事,所以這件事老朽始終難忘。」書生劍眉皺成了字,道:「此人曾為『快捕』,又帶藝自投入印家,燕大俠當初職責正能管他,莫非不知真正的師門和派別?」燕南樓又一搖頭道:「那時未曾注意,今朝就很難打聽了。」書生話題一變,道:「燕大俠可還有當年之勇?」談到「當年勇」,不錯,英雄不提當年勇,但若有人提起來提個頭,卻罕見當事者不為當年勇面深以為榮的!南樓自不例外,聞言笑道:「公子可是有所差遣?」書生謙虛道:「差遣怎敢,有事拜煩罷了。」燕南樓悄悄出指,一點後方道:「對此人?」書生頷首道:「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燕南樓慨然道:「公子說吧,老朽必然全力以赴!」書生一笑,附耳悄悄相談,只見燕南樓邊聽邊點著頭,最後嗯了一聲道:「好,老朽就按公子所囑辦理。」話鋒一頓,接著問道:「人選必須嚴挑,多等幾天不要緊嗎?」書生神色鄭重地說道:「沒關係,不爭這幾天時間,不過燕大俠千萬謹慎從事,在沒有確獲證據前,萬萬不要叫神婆知道!」燕南樓一笑道:「公子似乎對拙荊知道得很多也很深!」書生只是微微一笑,對這句話沒置可否?
霹靂神婆回來了,身後跟著個看來只有十一二歲的童子,童子捧著食盤,盤中葷素雜陳,杯筷盤盞齊全。拉開靠牆的八仙桌,擺好了筷盞,神婆開口對童子道:「雀兒你到前面去,請你阿爺來一道用飯。」雀兒歡應一聲,蹦跳著去了,神婆又轉對燕南樓道:「我忘了酒,你去取吧。」燕南樓笑坐著,向書生一點頭,步出客廳轉身後面。燕南樓剛走,書生已笑對神婆道:「神婆支走燕大俠,是有何吩咐?」神婆先是一楞,繼之快步走近了書生,低聲道:「我猜你是『啟』哥兒,對不對,」書生正是公孫啟,奇怪的是,他病已好了,可是臉上的病容卻顯現更深,所以神婆先時沒能認出來,如今被神婆說破,公孫啟笑了,拉著神婆衣袖道:「我就知道怕瞞不過你去。」
神婆這份高興,簡直無法形容,雙手抓著公孫啟的肩頭,上下仔細地看個不停,時而頒首,時而搖頭,最後,神婆雙目紅了,老淚在眼眶滾、滾、滾落襟前。沉默了剎那神婆展顏說道:「我回到廚房,就不停地在想,想,我終於想起大概是你,不過沒敢認定,剛才我支開老頭子,你竟先問,我才知道準是你了,啟哥兒,老人家可是真正很好?」公孫啟心底緊壓著塊盤石,一陣酸楚,一陣痛,但笑在面上道:「當然是真好。」神婆安心了,道:「真好我老婆子就放心了。」公孫啟肝腸一陣絞痛,幾乎忍不住流下淚來,迫使他慌忙扭轉頭去,對著通往外面的花磚道,強捺著悲傷說道:「神婆,小雀兒這孩子,滿討人喜歡的……」神婆是何許人,頓時看出了不妥,介面問道:「啟哥兒,眉姑娘她可好?」公孫啟隨口說道:「她到遼東已很久了……」話說出口,心神一震,才知道說錯了,說多了!
神婆驀地伸出枯手,緊抓著公孫啟的雙肩,硬把公孫啟的身子和臉扭對自己,目射寒光,威凌無倫地沉聲道:「啟哥兒,你竟騙我?」公孫啟壓制著激動,道:「神婆這話是由何時說起呀?」神婆哼了一聲道:「啟哥兒,莫非你和眉姑娘,都忘記了昔日的誓言啦,你們立過重誓,老人有生之日,你們絕不同時離開老人的身邊,如今你說眉姑娘早來了,現在你又到了,我問你,老人家他到底怎麼樣了?」公孫啟強顏歡笑道:「瞧你這份多心,老人家很好,眉姑娘是奉令前來,因急需人手,所以老人家才又派我接應,這總放心了吧?」神婆目光如電,道:「若人手不夠,眉姑娘怎不找我老婆子?再退一步說,老人家也會有諭示傳到,要我老婆子就近幫她的!」公孫啟硬著心腸說假話,道:「錯了,神婆你錯了,眉姑娘若未奉諭令,怎能擾神婆相助,何況她根本就不知道神婆在遼東道上!」神婆頭一搖道:「老人家知道!」公孫啟道:「神婆應該明白,老人家對燕大俠仍難放心!」神婆語塞,想了想道:「這句話還有點道理。」公孫啟實怕神婆再追問下去,道:「神婆你放心,老人家好得很,倒是遼東發生的這件事,十分辣手,很可能要麻煩神婆相助呢。」神婆也一笑道:「調皮,也不想想你多大了。」神婆欣然說著這句話又搖頭又點頭,笑眯眯的。突然,她想起一件事來,笑問公孫啟道:「眉姑娘人呢?」公孫啟又睜著大眼說瞎話,道:「我剛到,還沒見她呢?」神婆哦了一聲道:「啟哥兒,什麼時候辦大事呀?」公孫啟明知故作不解,道:「你知道曉梅的脾氣,我得看她的意思,任她安排。」神婆噗地一聲笑了,道:「現在就怕,那要怕到哪天為止呀?」公孫啟瞟了神婆一眼,道:「這恐怕要向燕大俠領領教了。」神婆笑罵道:「一張利口,也只有叫眉姑娘好好管管!」這時,燕南樓捧酒來到,雀兒和黃天爵恰好進廳,酒擺好,大家入座,黃天爵對雀兒笑道:「怎麼,你又想賴頓吃喝?」雀兒頭一搖道:「不是的阿爺,我是給大家斟酒的。」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公孫啟對雀兒特別注意,他似乎覺得這個小孩子,與眾不同,到底不同在哪裡,卻一時說不出來。雀兒和公孫啟真也有緣,侍立公孫啟身旁,活潑而恭順。散席時,已是三更,公孫啟聲明有事和燕南樓相商,雙雙到了那水榭暖閣,仔細商量著有關探索范宅的一切。
五天後的傍晚,公孫啟聲言漫步城區,出了「悅賓棧」。他走以前,賬房黃天爵和東家燕南樓,接到同業某人的喜柬,比他早半個時辰離店赴宴,霹靂神婆任多聰明,也沒動疑念。城南有家榨油廠,公孫啟溜溜逛逛地走了進去,進門,馬千里竟在恭候,迎前悄聲道:「人全來了。」公孫啟笑匝一聲,等馬千里閂上門后,雙雙移步奔向後面。這是一間廣敞的棧房,如今打掃得十分乾淨,正中安設了一條桌子,上面擺著酒萊,除上首和右側位置空著外,余皆坐滿了人!
「悅賓棧」的燕南樓和黃天爵,也在座上。另外除馬千里不算。還有六名年約三旬的英挺臉子,一個個勁衣背劍,氣度不凡,一望即知是武林高手之屬。他們見公孫肩和馬千里進來,具皆起身,公孫啟拱手道:「不敢當諸位如此多禮,請坐,我們邊吃邊談。」大家落座,公孫啟立即又道:「我有個不情之求,萬望諸位原諒。」大伙兒笑應著,公孫啟道:「今夜辦事以前,不能喝酒。」不能喝酒,算不了問題,不過大家對不能喝酒是為了什麼,卻都不解,因為誰也有自知之明,絕對不會喝醉誤事。公孫啟看出大家的困惑,一笑道:「那氣味濃厚,無法掩飾!」經此解釋,眾皆心服,公孫啟接著又道:「諸位都是經多見廣的道義朋友,我不敢多所煩瀆,只請到時候各按預計行事,四更一過,不論有無發現,皆祈退回,仍在這裡相見,並談行得失。」大家低聲相應,然後緩緩用飯。初更已深,九名黑衣以黑巾掩面的夜行人,自榨油廠內飛拔而出三人一隊,分作了品字形,前後相距五丈,疾射向前。
他們在「范鳳陽」的巨宅左側停步,接著在後門及右側分開,三隊在三個地方,同時悄悄縱入宅中。左側那一隊三個人,落身處是花園所在,黑沉沉無燈無人!三人用不著互打手式了,已很快地一前二后互距丈遠前探。穿過花園,到達一個圓月門前,為首那人,輕輕推門,門已閂闔。那人沉思剎那,飛身登上兩丈五六尺的內牆,其餘二人,也繼之而起,撲上牆頭,三人各看一方,配合得面面俱到。
為首者,輕悄縱下,直撲右進的書房,另二人立刻接應,一左一右,背對為首者,監視四處,小心戒備。那門,被為首者輕輕推開,接著,他身形一矮看慨像滾一般進入室內,外面的兩個人,其一飛登府上伏下,其一避於門對室牆。如此防布,就算突來本宅的人,也不致被堵截難逃。移時,室內傳來輕微的彈指之聲,避於對門牆角的那人,對房上同伴打個暗號,身形一閃也到了房中。
這是間書房不會錯的。書案頭,堆疊著整齊的書籍,案旁有個書櫃,為首人已打開了書櫃門,在仔細搜查。另一人背貼室內門旁牆邊,為那同伴防護。書案仿古,沒有抽匣,書櫃中除一本本一部部書籍外,別無他物,移時他搜過了各處,毫無所得,閃身而出,仍然將門扣上。三人再往前攝,又進了一間廣室。他們步驟不亂,依樣葫蘆,不過這遭卻碰上了意外!這間廣室,按照潛進的夜行人預計,是屬於這一隊三伙的搜索地區,這一隊只要搜索四個地方。
當他們進入這間廣室后,才發現室內的空間,竟十分姣小,那為首者十分精明,揮手處,三人分距三方,倏地都矮下身去。剎那,室內並無任何變故發生,為首者方始緩緩直立起身來,接著他晃著「火熠子」,雙目一瞥間,已看清了室內的一切,火熠子一閃而熄,為首者低聲說道:「怪事,這裡竟會是堆放礦區各種產品的地方,令人難信,兩位手腳輕快些,咱們查上一查!」搜查的結果,依然是毫無所得。
內中那緊靠著室門的一位,沒等為首者吩咐,已轉身扇門出去,為首者突然出聲輕輕喚止,道:「等會兒,還要仔細查查!」那人收回抓在門闔上的手道:「還有什麼好搜的?」為首之人道:「外觀此室十分寬敞,結果竟這般狹小,不是另有秘密房間,就是隱有暗櫃或櫥,怎能不搜呢?」這話對,於是三人重新搜索各處。那為首者,不但經閱極廣,功力也最高,重作搜索,縮小了範圍,結果他在一個放置各種人蔘樣品的櫃內,發現了可疑之處。
這櫃高八尺,內有六個橫閣的格子,放置著厚薄長度不一的小木匣子,匣內討以上等絲棉,蓋以軟緞,放著各種上品人蔘,最下一格,是兩隻抽匣,抽開來,深尺中,寬尺中,兩隻共寬已是三尺,加上櫃邊,就是木櫃的全部寬度了,為首之人,適才業已看過抽匣內的東西,不必再瞧,旨在發現其他,所以想把獨匣全部匣抽出,那知竟難辦到。仔細檢視之後,才發覺櫃深也是六尺,原來這櫃還有裡層。他不敢硬用拙力,悄悄招呼其餘兩人近前,然後示意抬開木櫃,誰知輕輕小心提力抬時,木櫃似生了根,竟沒抬起。
為首者一楞,繼之恍然。木櫃既然無法始起,這道秘密門戶自然就不是滑動木櫃而開啟了,如此,它只有兩個可能!一是門戶在木櫃中,再就是開關在另外一邊。於是為首者以手示意。三人動手,十分快捷地將木櫃中一切樣品小心地取出,然後,開始慢慢找那可疑的開關。
結果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下,發現了那可供開啟攝后一層的地方,為首者以指輕按,木櫃裡層倏忽而啟。秘門入目處,裡面是一片黑沉,伸手難見五指。為首者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果然不出所料,此處既然有暗室的設置,必有不可告人的事了,兩位請多加小心,我們進去!」話聲中,為首者當先而入,另外兩人繼之走了進去。裡面雖暗,他們卻不敢輕易晃燃「火熠子」,所以在進去以後,立刻背與牆貼,避開櫃門微亮的地方。
半晌,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三人才開始向前摸行。走未過丈,身後突傳異聲,避身側望,等看出不對的時候,已然坐失良機,那道來路的秘門,已「砰」然一聲自閉!此處本就極暗,僅有秘門射出一絲微光,這才發現秘門竟是純銅所鑄,曲指輕叩,然後再四壁,亦然,不由叫苦不迭,另外兩人之一,適時低聲道:「晃個『火熠子』看看吧?」為首者低嗯一聲道:「恐怕看也沒有用,我們被困在這裡了?」話聲中,火星一閃,火苗子衝出三寸,三人皆已看清,這是一間毫無半點擺設的空房子,四壁都是鋼板,出路已絕,為首者長嘆一聲,開口道:「省點火吧,我們一時出不去了!」另外兩個人,卻不死心,雖將「火熠子」熄滅,仍在四處摸索敲打,試圖找個出入地方,最後終因四壁滑不留手而廢然作罷。別無事作,三人跌坐一線,藉機調息等待。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右壁突然傳來輕輕敲擊的聲音,三人倏地站起,輕步而前,將耳貼壁上靜聽。敲聲不絕,久久寂然,三人正覺不解,突有一片微弱光色射進,右側壁上開裂了一道門戶,並有人影閃動。三人慌不迭避向一旁,剎那之後,為首者方始想起一個可能,心中暗呼一聲「不好」,才待出聲喝止,外面的人已經魚貫而進!當為首者發現來者也是三人時,越發知道被自己不幸料中,此時也無暇多說,只好喊一聲「速退」,人已疾射縱向光亮的地方!
「速退」二字,提醒了其餘原先被困的兩個人,「速退」二字的熟悉聲調,也使剛剛進來的三個人恍然大悟,於是紛紛迅捷退出!
他們快,這道突閉的門戶也不慢,已悄沒聲響地滑向中間,此時,為首者已然縱出門外,此人好快的思路,已將門外近身地方的一張書桌拖起,阻住了秘門關閉!幸而有此一著,方使大家皆能安然脫險!六人相見,悄談上當原因。驚心動魄下,慶幸天不絕人。六人中是兩隊,先前那隊,為首者是天爵,後到一隊的主持人為馬千里,雙方在相互脫險下,皆為另一隊擔起心來。
馬千里本是分配到搜索另外一端,不料被引入一條甬道,退路已絕,只有向前探行,誤打誤撞和黃天爵會合一處。黃天爵聽馬千里說出經過,又叫苦不迭起來!既然來路上,馬千里說是一條甬道,如今雖然脫身那間鐵房,但仍是無法脫困,怎能不急!想到這裡,黃天爵嘆息一聲道:「是我們過分輕視了對方,如今仍沒脫網,只好再往馬兄來時路上一探,希望能有奇迹發生!」所謂奇迹,馬千里和其餘的四個人都懂,就象剛才這樣的巧合。不過說人和聽的人,也全明白,天下絕不可能再有如此巧事,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除了去回頭找尋出路外又能奈何?因此馬千里點了點頭,當先轉身帶路。他走未丈遠,突然停下道:「對啦,我們這一隊人的火熠子全用完了,你們要還有,最好省著點兒,要有光亮的話,或能脫困!」黃天爵聞言。頓時有了主意,將那阻在鐵室門間,已被擠扁了的書桌,一掌震碎,立刻以火熠子點燃了碎木片。
然後取用那四條桌腿,黃天爵五指握住桌腿的一半,輕輕向下一抹,一條桌腿立即分作十數細條,條條只有嬰兒小指般細。
這手功力,叫旁觀的馬千里及其餘武林朋友,個個驚服。
四根首端碎裂的桌腳,分由四人握著,點燃其中之一,向那長長的黝暗甬道中投去,火光人影漸遠!那間鐵室,在書桌被黃天爵震碎后,因無阻擋而重新封閉,但當黃天爵等一行六人,遠去甬道后,鐵室鋼門竟又倏忽而洞開。
地上碎木火星未熄,隱約能看到鋼門開處,有個人影峙立於鋼門中間,雙目炯炯閃射著猙獰光芒,對黃天爵等人的背影冷笑著。可惜火光不夠明亮,無法看出這人是誰,移時,這人霍地轉身回到鐵室,鋼門也悄然而閉。
當黃天爵和馬千里等六人,高舉火把在甬道中找尋出路的時候,另外一隊由燕南樓所率領的三個人,也被困了牢籠!燕南樓是分到搜索內中地區,那地方是整個內宅最要緊的所在,平日范鳳陽若在錦州,就宿於此處。
印天藍不管有多剛強,她總是范鳳陽的妻子,若恰好碰巧她也在錦州,多半無法推卻地和范鳳陽同宿於此宅。所以這個地方,非但內外分明,森禁亦嚴。現在印天藍不在,范鳳陽也去了礦場,因之這由一道高牆、兩個門戶所圈圍起來的內宅要地,除守夜人外,無人出入。
燕南樓率領著兩名高手,隱伏暗處,目睹巡更人有規則地出進著,守夜人共有四名,一名守於後門,一人站於前門口,另外兩人,另由後方,一由前面,同時進入宅內。
他們一個繞左,一個行右,最後在中間樓門雨洞中會合,點個頭表示無事後,一個回到後門,一個又到了前邊。然後該他們兩個守門,另外兩名巡行了,巡行路線不變,如此局面復始,輪轉不休,可說是毫無空隙。
他們一共是三十二名,日夜十二個時辰,分作八班。如今,天剛三更多些,這一班才接不久,別看主人不在,巡夜人卻絲毫不懶,一個個高挺胸膛,精神煥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