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詩酒趁年華
樹林外,青葉飄落,蘇不悔將刀收入了鞘中。
一位樵夫出現在了他的身旁,然後輕輕揮手,有無數青葉隨之飄落,擋下了眾多修行者的視線。
柴樂說道:「先前師弟多有得罪,還望蘇先生不要記在心上。」
蘇不悔看著眼前這位尋常無奇的樵夫,一改先前的隨性,嚴肅的問道:「柴樂,我不信你也看不出來?」
這話如刀,便是直入。
柴樂聞言沉默,然後不語。
蘇不悔繼續說道:「文聖大人心繫蒼生社稷,或許真是另有它法。但萬一這個方法行不通怎麼辦?師父給文聖大人的便是另一個答案。我等深知儒家弟子一直以仁義道德作為行事原則,天下蒼生只要心之本善,便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但舍小為大何嘗不是另一種方法。善惡皆在一念,若哪天我們認為的善,成了惡。你們認為的仁,成了不仁,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前世善念輪迴無數,今生未必如此,若文聖大人真的不忍,我清涼寺可以代勞。」
柴樂聞言低頭,微皺著臉最終忍不住,輕聲問道:「為何你們很是關心我凌門的事?」
蘇不悔身體忽然緊繃,一瞬間如臨大敵。
在這一刻兩人身邊十丈範圍之內,光陰長河仿若停頓,空氣宛若實質的山石,竟然無比的沉重壓抑。
柴樂猶豫片刻,然後緩緩抬起左手,手掌向上,宛若托起了一方天地,然後又向下輕輕一按。
空氣瞬間沉重,兩人十丈範圍內的天地,仿若一瞬間被兩座連綿的秦嶺壓下,然後又被兩條磅礴的天水籠罩——數以萬方的山石,數以萬頃的流水,充斥這一處。
蘇不悔悶哼一聲,右手握緊竹制的刀柄,卻始終沒有拔出。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現在終於明白,世人不斷的試探實則已經觸及凌門的底線,師父的信實則已經是最後一次。而他這次來到竹山下,尤其是剛才的一番話,算是徹底激怒了凌門這些意氣書生。
就連向來性格溫和幾乎不問世事的凌門大師兄都已經如此,可見先前文淵的那些話,包含著多少情緒!
柴樂輕聲說道:「這是最後一次,我希望我們凌門的事,以後就不要再過問了。我真的不想於你們交手,但你們也不要逼我!」
蘇不悔強忍著胸口的沉重,語氣卻依舊堅定,說道:「原來文聖首徒也會不講道理!」
柴樂看向蘇不悔,向來寬厚的眉間此時已經皺起,他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你們這些人真的很煩。」
「從懷疑小師弟開始,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此,說一些凌然大義,卻連最基本的小仁都不懂。站的道德高處說我們凌門種種不是,仿若身兼天地大仁,胸懷蒼生慈悲,可實則連小師弟一人都不能包容。何來天地大仁?何來眾生平等?道門如此,佛宗也是如此,本以為你們刀聖一脈會有所不同,然而依舊還是如此。」
「所以,你們這些人真的很煩!」
柴樂輕揮左手,十丈範圍內的沉重壓抑在一瞬間消散,空氣恢復如常,光陰長河再次流轉。
「回去告訴刀聖大人,如果要講道理,我凌門從來沒有輸過。但若是不想講道理,我凌門也從來沒有怕過」
話落,林間清風再起,場間便不再有柴樂的身影。他不等蘇不悔作何回答,便就此離去,講道理這種東西,有時候還是太過麻煩。
城頭上,兩位老人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
柳扶搖的表情格外的誇張,他張著大口,仿若一口氣吊在了那裡,怎麼也咽不下去。梅寒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讓他從震驚中恢復了過來。
「這大二兩人了不得,怪不得諸葛從唐陵回來后便一直憋著話,找他喝酒也不說,即便那一晚也不做任何動作,原來是早就明白了,就算做也是無濟於事。」
梅院長沒有接話,而是靜靜的望著那座隱於霧中的竹山,蒼老的眼中像是藏著大海。
柳扶搖拉了拉身旁多年的老友,試探的問道:「你看的出境界嗎?」
梅寒香看了他一眼,搖頭說道:「沒有,你都看不出來,我自然也看不出來。」
柳扶搖聞言輕撫白須,說道:「其實我是看的出來的,若是我沒有猜錯老二應該以是半步逍遙,只是不知道步入了哪道門檻。」
梅院長說道:「哦~這樣啊,那老大呢?」
柳院長自信的回答道:「老大境界高一些,畢竟是文聖大人守徒,已經是逍遙境中的游野。」
梅院長回應道:「哦~這樣啊。」
柳院長伸手在梅院長的眼前晃了晃,「你哦什麼啊哦,知道我說了什麼嗎?」
梅院長收回了目光,轉身向著城樓下走去。
「你幹嘛?」
「下樓。」
「去哪?」
「去喝茶。」
「哪的?」
「聞鶴樓。」
「我也去。」
「走。」
兩位老人就這樣下了城樓,城樓下自然有馬車一直在等待。
當馬車駛入熱鬧的街道,柳院長忍不住問了一句,「老梅,以你現在的境界能打得過老大嗎?」
梅院長白了他一眼,說道:「你都說了老大已入逍遙遊野,那我怎麼可能是對手?」
劉院長想了一下,說道:「五十年前你就已經是凈觀巔峰。」
梅院長聞言嘆了口氣,說道:「是啊,直到今日也是。年輕的一輩越來越優秀,我們這些老傢伙,早晚會被取代。」
...........
西洲刀聖唯一弟子蘇不悔,與凌門首徒柴樂的這場平淡的交手無人的得知。然而凌門小師弟和二弟子的一劍一刀卻是震驚四座。
前者一劍便敗神缺上境的刀客,一拳轟下竹山。後者同時向十一位凈觀強者出刀,無一不是重傷。前者端坐石階上,同境修士再無人敢上前。後者從未下山,遠遠一刀便詮釋所有。
這場鬧劇或者說是人間正義之士自發組織的拜山之戰,就此結束,林間的修士也不敢再待下去,很快便散去,有些人的臉上並非帶著遺憾或者意猶未盡,而是驚恐和駭然!這種感受自然不是來自白久的一劍,而是之後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的那位長發男子。
從此之後,整座天下或許都不敢再有人如此試探凌門的態度了,而這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在世上流傳,然後變為更加誇張的演繹。
凌門書生的強,不是在於當今儒家聖地這個名號,而是那些書生的道理,真的是很沒有道理!
修行者散去之後,林間便安靜了起來。大虞軍方第一時間收到消息,駐紮在三十裡外的軍隊,也隨之撤去。永安城的東門也再次開啟,雖然人流並非如泉涌,但依舊有很多聽說這件事的民眾,第一時間來到了那片林中,到處走走看看,一時間竟然又熱鬧了起來。
而隨著這些民眾一同到來的,還有從長安城各方勢力派來的畫師。他們站在林中,感受著周圍尚未恢復的天地氣息,在宣紙上一筆一筆的將那些頻亂的氣息標註,然後就此畫了下來。
尤其是來永安首府的那位畫師,更是本身便擁有凈觀境的修為,只見他站在林中閉眼一刻鐘的時間,然後草草數筆,一副圖畫,便躍然紙上。雖然潦草,但依舊將所有的氣息散布展現了出來。
片刻后,這一副畫便被臨摹了眾多份,傳到了永安城各處。
........
這是一副草圖,極其潦草簡單,如果不是知道畫的是什麼,甚至會以為是哪個孩童胡亂淘氣的作品。
房間很是昏暗,這種昏暗並不是因為此時的天色,而是常年如此,空氣仿若都有些許的粘膩,並且帶著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茶碗里的茶似乎泡了很久,茶色已經很是濃郁,但是茶主人一直沒有喝的意思,只是靜靜的坐在那方陰影里,好像在無時無刻詮釋著自己就是一個反派。
那一夜之後,刑部在永安城沉寂了許久,直到現在也不再有當時的鋒芒,那座大門一直緊閉,似乎永遠也不會打開。
曹密沒有看那張畫,而是在看桌上的那杯茶。
「書生們都覺的我是一個壞人。」曹密說道,「讀書,讀萬卷書,然後明白自己的定位,然後確定他人的定位,文科書院的學生就是這樣一群人。喜歡評價他人,喜歡以自己為中心,喜歡堅持自己所以為的那種道德。自從我坐上這個位置之後我就明白,從此我就是他人心中反派,也就是那個壞人。」
陰影里還有一個人,那全身裹在黑袍里,看不清容貌,分不清男女,自然是黑面人。
「但是呢?」曹密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是和煦,但刑部人都明白,這個笑容含有多少殘忍。「若這個世界交給這些書生來做,那麼所謂的天下將不是一片和諧,而是一片虛偽和混亂。」
「我終究是個父親。」曹密收回了笑容,神色有些痛惜。然後他看了看黑面人,說道:「你有大恨。」
「這很好。」他端起桌前的濃茶,一飲而盡「為君分憂,也一直以來是我的職責。」
「去做吧,與離陽的戰爭就快開始了,為我們不同的恨做同樣的事情。」
黑面人站在陰影里,至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然後他的身影消失了,就此隱入了夜色,不知下次出現會是何時。
.........
皇宮深處有一方潭水,其上沒有桃花,宛如鏡面,不知深多少千尺。
太宗皇帝站在那處靜靜看著水中的倒影,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之前,那幅畫送到了宮中,他看了一眼,便來到了這裡。
「千年前大唐祖皇帝在南海將你救起,從那以後你便鎮守這皇宮深處,直到現在。然而千年的鎮守讓你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大唐易主你沒有抵擋,那是因為你早已看到了那個皇朝的結局。先皇從逐鹿中勝出,來到了這裡,而你也選擇了默認。先皇或許不知,但我卻知。我能感受到你的不甘,你的不甘不是因為唐王朝的覆滅,而是唐王朝最後的妥協。」
一道極為古老的神識從潭水深處生出,帶著一絲被打擾的憤怒和疑惑,來到了潭水之前。
溫度驟降,芳草成霜,整座皇宮仿若墜入了冰窟。
這是古老鎮守的威嚴。
「那個孩子來過皇宮,而你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氣息,那股氣息很是奇怪,如今可以確定是引起那把仙劍暴動的原因。」
太宗皇帝抬頭望去,如墨般的天穹仿若和人間隔著無數萬里,可是卻又好似那般接近。
「仙界可能亂了,所謂的天道散落墜落人間,我想這可能是個機會。」
那道神識里傳來古老鎮守冷漠而強大的意識——然後呢?
水麒麟鎮守皇城已有千年之久,除了唐朝的祖皇帝和寥寥數人,無人知道它最初的來歷。這實則是一條隱秘,就如同這皇城大陣一般,只有歷屆的皇帝才有資格知曉。百年前大虞太祖皇帝從群雄中脫穎而出,便繼承了這座皇宮的一切,而這一切又在數十年前落在了太宗皇帝身上。
太宗皇帝看著那以被薄冰附面的潭水深處,罕見的流露出真情,「我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你在人間孤寂已久,可曾想念過上面的風光,可曾想過向那些人復仇?與其等待,不如主動。」
古老鎮守的回應充滿了冷漠和諷刺——就憑你?
太宗皇帝的情緒沒有任何變化,「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你只需要適當的時候會出手。」
古老鎮守的神識漸漸隱去,最終沉入了潭底,似乎是選擇了默認。
太宗皇帝的臉上神色逐漸收起,最終化為了冷峻。早有公公從遠處慌忙而來,為其披上了一件薄衫。
「既然相國那麼喜歡他,等朕解決了離陽,他若不死,我封他個第八斌又如何?」
「讓狄青去北邊,就算滅不了北國,也要讓他們百年無法翻身!」
..........
竹山的竹林深處有一清澈的潭水。
白久和花錦兩人站在清潭的竹屋旁。
不知是否因為今日花錦沒有出手的緣故,所以他的表情有些遺憾也有些可惜,他先是看了看附近的風景,然後目光落在那座新起的竹屋上,最後回到了白久身上,不由的感慨道:「你隨師兄伐了七天竹,便就學會了那一劍?」
白久沖著他挑了挑眉,然後搖了搖頭,說道:「其實我沒上山之前就見過師兄伐竹。」
花錦皺了皺眉,輕嗯了一聲。
白久便將自己曾今在竹山下的經歷講了出來。
花錦搖了搖頭,嘆道:「竟然還有如此緣分。」
多少人對竹山趨之若鶩。
白久提醒道:「我也是湊巧,那天想練劍。」
然後就非要到竹山下嗎?
花錦白了白久一眼,說道:「一直都是沖著這裡來的吧。」
白久也毫不避諱,直言道:「這是當然的事情。」
山間風起,滿山青翠沙沙作響,仿若讀書人在翻書。
柴樂出現在了竹屋下,向著白久溫和一笑。
兩人連忙行禮。
白久說道:「師兄辛苦了。」
花錦說道:「師兄真威武。」
此時夕陽已落,夜幕漸深,有一輪皎月不知何時掛上枝頭。竹山落滿皎潔,竹屋下一片空明,三人站在潭水邊,仿若鍍上了一層光澤。
柴樂說道:「小師弟,如果有空的話,去見一見老師,他似乎有話對你說。」
白久有些可憐道:「至今為止我見老師的次數屈指可數。」
花錦在旁安慰道:「老師又不教修行,當年我上山之後,整整一年都是在自學。」
白久問道:「大師兄,老師何時歸山?」
柴樂說道:「老師一般都不會去的很遠,最近中洲不太平,想來也只是在境內,並未走遠。」
白久有些懵。
走吧。
柴樂對兩人說道,然後轉身向著山上走去。
白久從師兄的背上接過竹簍,花錦隨之而去,三人身影漸隱入山林。
(第二卷,年少當摯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