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所見幕台
秘世代,第十三日。
家裡準備了數十個瓶瓶罐罐,用來裝蔬菜汁。糖、鹽、雞精、生抽、某種蔬菜汁,這加在一起能拼湊出奶油的香味兒。這是小概率事件,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得到一個這樣的答案,他也說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種蔬菜汁,更不確定是在第幾次、放多少量。
一日三餐之中有太多熟識的技巧,比如說碗與勺各自能裝多少水,至於大碗和電飯煲,也該有相應的比例。去掉這些熟識的小趣味,還有一些作品是真的要花費大量時間的,隔水燉、無水燉、蒸發燉、煨燉,再怎麼速成一個小時也很難出結果。而他家的鐵鍋、砂鍋、瓷鍋、瓦鍋,已經太多了。
僅是有許多個鍋恐怕還不足以表現「形式」,他為他自己準備的碗多達十餘個,給她的也有七八個,前些天還購置了勺子和筷子,家中的餐盤和湯碗,恐怕能撐起10人份的大餐。
這樣複雜的技巧多數情況下是他獨自承擔,他把她看得極其崇高,很少前去打擾。那位大朋友閑時唱歌畫畫都極其和煦,如果想動一動鍋鏟刷一刷碗筷,是否行動倒不重要,能有這份心就足夠了。
那樣一個人不需要有過多的日常勞作,因為這樣一個人無時無刻都在散發著快樂,這樣的快樂彌足珍貴。兩個人勞作,不過是省時,若能共同快樂,才更幸運。
普通人有日常平均的需要,但愛與被愛無法用勞動彌補、均衡,許多人能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也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愛與被愛不足以對抗不平衡的日常勞動。
日子總是在重複。到這年冬天,共度四個雪季。雪季適合冰雪日記,這個冬天見了兩場雪,第一場雪之後,發生了什麼?第二場雪之後,又發生了什麼?終於,寒假裡,通知許多人,婚宴已在籌謀。
斷然不能像永恆之舊日一般包羅萬象,有很多人是絕對邀請不到了,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雖然同學們都還沒有英年早逝,但有的人已註定再也不能相逢。多少無趣,長久不見,忘卻。請柬送出得多,但其中內容完全不如永恆之舊日那般完美遼闊。
婚禮的時間定在正月初五,便於賓客往來。儘管這兩人年齡未到,但俗世的法理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形式。直到這時,葉同學對她的稱呼依然是「同學」。這個稱呼很好,可以用到天長地久。眾生皆同學,這是一個完全包括的稱呼,只是對不同人而言有不同的意思。
「同學,你算過命嗎?」
「沒有啊,怎麼了?」
「你相信這個嗎?要不我幫你算一算?」
聽到這番話,她幾乎要笑出來,「你以前不是不信這個的嗎?」
當她說到第六個字的時候,她已經笑出聲來。
他一點也不想笑,這從他接下來的話里就能聽出來,「當然不信。我們謀划未來,又怎麼能不稍加註意我們分別的過去。」
他是從舊世中走出的人,而且又是有意追隨漂亮文字的人,不費多少功夫就能找出許多極其精彩的句子,用以形容並不漫長的過去。
李筱涓把這當成了生活的小樂趣。
永恆之舊日做的投影使用這樣的句子,那確實是小樂趣,因為永恆之舊日總是仁慈的,且充滿趣味。無論永恆之舊日怎麼講,他心中的仁慈和包容是不曾變過的,但葉同學心中的仁慈與包容總是時常變動,時常混有一些其他的含義。
「啊?過去?」
「是啊,過去。
我們真正相遇不過三年半。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的背影開始算起,也還不到五年。這麼一想,我一直很討厭我選擇的學科,但如果不是有這樣的選擇,那我就只能看見你的背影了。在你那邊沒有這樣的看法。」
「這麼早?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繼續講,我有點不太明白。」
「我和你在高中三年級時正式相遇,這太晚了。而在此之前,我發現我對字詞的感覺遠比數字圖形要準確得多,這時已經選完文科理科了。毫無疑問,這個選擇很正確,因為我與你相遇。分科對我們而言是沒有分歧的,我們都做了相同的選擇。前面十幾年,應該說十幾年前,從那時開始,我們逐漸有了各自的朋友,甚至是各自喜歡的人,我們都遇到了比彼此更接近完美的人。我們的過去有太多的分歧。我遇到了林陳蒿,你遇到了誰,又是否有過心動,或是對男生更感興趣、還是對女生更感興趣,我並不清楚。我們發展到這一步,有太多的偶然,你有沒有想過,按我們的過去,不會得到當前。」
他這話講的頗有殺人誅心的意味,兩邊的過去同時打開,得出的只能是越來越遠的偏差和距離。倒不是說誰和誰有沒有過前任,這其實無關緊要,因為雙方都沒有過。如果真有了,那是另一方面的心存芥蒂。不考慮這些都沒有的,誰與誰先有過心動,那就是誰與誰已有分歧。
這次李筱涓終於聽出來了,這是雙方都未曾提起過的問題,這很奇怪。她不能做出正面回應,一方面是當前的現實不允許,另一方面是當前的時間也不允許。太多過往,太多浪費,曾與太多人相識,其中一些人忘不掉,但把這些歸於分歧,並不妥當。
她有很多顧慮,推責任是不太好辦了,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可以把這些事全部推回去,但那樣巨大的差異一旦出現,就不會輕易消失。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轉移話題,就聽到男生在繼續說,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我有太多次動搖。我遇見你是久經醞釀的一見鍾情,哪怕是林陳蒿,我也有過遲疑,我那時稱她為『大臉』,後來又樂意見到她的『寬』。她有許多傳世的名言,比如說『我的膀胱憋不住了』,用的都是我們知道的方言,她那麼一本正經地講出來,特別萌特別可愛,像幼年人,單純誠摯。她上課時挪動身子點頭,也與大家一樣上課會說話、傳小紙條。我與她少有交集,她站在講台上值日,我在前排觀望,看她的目光、眼神、臉龐、表情、動作、髮型、衣服、胳膊,仔細聽她說了什麼,但現在都忘了。有一次她用雙手遮住臉,但我還在看。」
若非相識多年,她說不定會認為這個人變心了,而這些話則是分手前的挑釁和宣戰。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她有些好奇,「你跟她表白了嗎?」
「有。雖然不如與你的那般正式,但也有足夠的心情累積。後來,我終於想到,最好的時光終將銘記,從未錯失。」
「就到這裡吧。不用再回憶更多。我是否有過喜歡的人,你不在意的。」雖然這會兒她快要氣懵了,但她還是沒說什麼。總不能開口破罵或是悲凄哭訴吧?更何況,她不是為曾經的表白與此時此刻的仍然在意而生氣,她氣的是這個人的記性實在是太好了,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記了這麼久!而且,並為此心中有愧?不像。說成是悲傷應該更準確。
「我是說,按我們的過往,我們絕不應該在這裡相遇。你知道的,那段時間總是反覆無常。你如此,她如此,我也如此。太漫長。」
這場驚世駭俗的對話終於還是有了和平的收尾,他們討論了婚紗諸事以及婚禮規劃。只要財力充沛,這樣的事情想到多少便做出多少,直到獲得最佳效果。
他偏於內向,且又容易產生許多心思,哪怕有所表達,但卻少有行動。在今時與往日的時間裡,另外兩位是偏於開放的,與同齡男生之間能打成一片,尤其是李筱涓,與玩的好的男生坐在一起。這不是說有什麼不好,或者誰曾經不忠、是否變心,沒有那麼嚴重,讓他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一片」中到底沒有他的位置?若有,有多少?
若非永恆之舊日施以援手,他只是一個帶著嫉妒、仇恨的旁觀者,是躲在暗處的卑鄙小人,甚至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見識過這樣的過去,他又怎能不緊張?他當然知道這裡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永恆之舊日搭建的演出幕台,但轉念一想,命運也是如此吧,那到底有什麼不同呢?這次拿到了萬物賦稅的權力,不太可能仍是孤身一人,但到底怎樣的人、才能與他共同抵達時間的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