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晚來天欲雪
她呼出一口氣,純白色的氣體像雲一樣氤氳繾綣,然後消散。
時節已入冬,街上的人都換上了棉衣和毛皮,唯有沐子衿身上穿的還是李老頭兒的破舊單衣,頭頂上戴的是一頂與季節不符的草帽,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冷。習慣了時時運行真氣的她,如今哪怕在雪地上行走也不需要穿鞋。
但街上的人可不知道這些,他們看見她這副打扮后表情各異,有人搖頭,有人唏噓,還有人問是哪家沒人性的主人,居然連冬衣都不捨得為下人置備。她假裝搓了搓手,心想:「看來還是得買件棉衣裝裝樣子。」
她已經很久沒出門了,要不是李老頭兒要進城採買些東西,她也不會在這麼一個白蒙蒙的冬日清晨駕車來到萼州城。街邊小販吆喝著熱騰騰的炊餅、剛出爐的湯包蒸騰起陣陣香味、孩子們歡天喜地吃著糖葫蘆、大姑娘嬉笑著結伴上街挑選胭脂……國喪結束,這個沒有她的世界依舊熱鬧。
沐子衿停好馬車,擠進一家塞滿了人的裁縫鋪,打算給李老頭兒和自己置辦幾套現成的棉衣。
「你家麗娘生得那麼好看,肯定有希望!」人群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婦人說道。
「哎,別提了。我家官人託人打聽了,這次選妃的標準是十八歲以上,可我家麗娘只有十六歲!如果不託關係去戶籍司改年齡,這回應該是沒戲了。」苗條婦人一臉遺憾。
「十八?上哪去找十八歲的黃花大閨女啊。我家鄰居黃阿狗的媳婦,十八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誰說不是嘛。你今天是來給誰做衣服的呀?你家也沒有閨女。」
「嗨,我這是給我侄女看的。她爹不是捕快嗎,也算是能托上關係的。如今咱們皇帝後宮沒人,就算選不上皇后,當個才人什麼的沒準有機會。聽說啊,咱們皇帝長得可俊了……」
裁縫店裡擠得滿滿當當,人們說的都是類似的話題,歡聲笑語連城一片。
沐子衿撥開人群,匆匆走出這家店。室外清冷的風吹在臉上,讓她感覺好了一些。
她駕著馬車上了路,卻不知該駛向何處。不知不覺中,她走到一家酒樓門口。酒樓的牌匾上寫著四個大字:永坊酒樓。
她心頭一驚,這不是她家鄉金州的那家酒樓嗎?但她再一想,萼州和金州相距幾千里,這家酒樓八成只是跟那家同名罷了。她看著那幅牌匾,腦中不禁浮現起她和她少年時代的夥伴們曾經一起惹過的那些禍、喝過的那些酒,以及遇到過的那個人。
「客官,您的馬車擋住我們門口了!」一個小二沒好氣地朝她吼道。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至少今天,她想做回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小二又要言語,沐子衿一個翻身下了車,動作熟練地把一顆銀子向後一拋。小二接住銀錢后掂了掂,表情立刻恭敬起來,一溜煙地衝上來幫她照管車馬。
她走進酒樓,直奔二樓窗邊的位置。雖然客人不少,但那個位置此刻還空著。至於原因,自然是因為在這種人人都能呵出白氣的季節,沒人想坐在窗邊吹冷風。
一陣綠蟻酒的香氣傳來,味道濃烈而粗糲,讓她想起了北風。
「你們店上好的菜給我來幾盤,綠蟻酒三壺。」坐定后,她對前來招呼的小二說道。
「客官,您要不先看看菜單?」小二雖然一臉堆笑,但沐子衿知道他是看她衣著寒酸,怕她付不起錢。
她把一兩銀子放在桌上,
「不用找了。」
「多謝客官!酒菜馬上就到!」小二還算知趣,收起銀子扭頭就走,沒一會兒就端來了三壺暖過的酒。
沐子衿為自己倒酒,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這酒果然和她想的一樣,滑過喉嚨的感覺像火撩。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上菜時,酒已經空了兩壺。
「客官,這道紅菜薹炒臘肉是小店的拿手好菜。紅菜薹是咱們萼州的特產,連皇帝陛下吃的菜薹也是從我們這進貢的,所以我們也管它叫『金殿玉菜』。
「這道桔瓣魚元起源於文王。有一次文王在萼州吃魚,被魚刺扎了喉嚨,司宴官險些被斬,幸而被文王攔下。從此文王吃魚,廚師必先斬魚頭剝皮剔刺剁成魚茸,再做魚元。至於這魚肉為何形如桔瓣,那就是另一段佳話了……」
沐子衿舉手叫他打住,又伸出五指,指了指酒壺。小二一臉驚愕地住了嘴,不一會兒,又端上來五壺酒。
她上一次像這樣肆意喝酒還是在金州時的事。當時她被人稱為沐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北地魔王,紈絝中的紈絝。那一天,她常去的永坊酒樓來了一位白衣少年,她眼中的他翩翩如仙,像是炎炎夏日裡吹在她臉上的一陣清風。就在那一天,她決定跟隨他,無論是去天涯海角,還是入龍潭虎穴。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直到五壺酒喝完,才多少有一點醉意。外面的天色愈加陰沉,街上的行人步履不停。
皇帝陛下三宮六院難道不正常嗎?沒有子嗣的皇帝江山不穩,這麼淺顯的道理連小孩子都懂。那她又在苦惱些什麼?
是了,那縷清風不再是她的了。或許,他就從未屬於過她。
他是天子,而天又是那麼大,怎麼可能一直留在她的身邊?他們兩個曾在一起做過一場夢,但現在夢該醒了。
當朝廷重臣反對這門婚事時,她就應該知道。當李傳風擋在她進京的路上時,她就應該知道。當林煜費盡心思為她排遣寂寞時,她就應該知道。當皇帝一人獨自承受來自朝野上下的壓力時,她就應該知道。
好在現在還不晚。
天上下起了雪,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她和小夥伴們光著腳在院子里跑著,笑得喘不過氣來。有人敲門,她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小和尚,她拉著他的手把他領進門。但回頭一看,她拉著的卻是一身白衣的林煜。天地突變,白色的世界被黑色侵蝕,她周圍火焰四起、濃煙滾滾,一個紅衣人近在咫尺,卻離她越來越遠。她想拉住他,但被困在原地不能動彈。再睜眼時,她正騎著一匹黑馬在冰凍的湖面上奔跑,四周霧靄蒙蒙,什麼都看不清。這時她腳下的湖面突然裂開,她感到一陣眩暈。冰水蓋過她的臉,寒冷像刀子一樣割入她的身體……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正趴在桌子上。一個人坐在桌邊,側臉的輪廓她無比熟悉。
「你終於醒了。」
但他穿的不是白衣,而是青衣,頭戴玄冠,一身武當道士打扮。
「哎喲大爺,您可是醒了。」剛剛招呼她的小二不知從哪沖了過來,「要不是這位道爺……」道士看了小二一眼,他忽然住了嘴。
道士轉過臉來,不急不緩地說道:「姑娘一個人醉倒在這裡,這家店又快打烊了,我就坐在這裡陪了你一會兒。我正在想,要是等會兒你還不醒,我是送你去醫館,還是接你回山上……」
沐子衿望向窗外,今晚的夜色格外明亮。她一把推開窗子,天地間竟真如她夢境中一樣,是一片銀裝素裹。
她顧不上向那個道士道謝,飛也似地跑下樓去,迫不及待地脫下靴子,赤腳走出酒樓。
此時街上已沒什麼人,路上堆積的雪花幾乎原封不動地卧在地上。她光腳踩在又軟又涼的白雪上,閉起眼睛回想起自己剛剛的夢。曾經陪伴在她身側的同伴,轉眼間都已不在。雖然有些遲了,但她還是伸出手去揮了揮,向他們、向他,也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她睜眼時,眼前空無一物,只有像精靈一樣從天而降、自由飄舞的雪花。一個失去過往的人,會有未來嗎?
轉回頭去,她發現這座酒樓牌匾上寫的已不是「永坊酒樓」,而是「水坊酒樓」。她微微一愣,然後哈哈大笑。看來,她今日竟白白觸「景」傷情了一場。
「小道楊柒瀟,敢問姑娘尊姓大名?」青衣道士站在那幅牌匾下,拱手一揖。
「我姓金,名子慕。」但為何再看之下,那個道士依舊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