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刺客
沐子衿身穿夜行衣,站在不歸樓的最高處。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她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好在月光皎潔,照在平靜寬廣的洛水之上,與之相比世間一切憂慮在這一刻都成了塵埃。
她所在的位置是不歸樓第六層深處的尋梅廳,只是她不在屋裡,而在牆外。
沐子衿背靠牆站在假窗外一條三寸寬的橫木上,她在這裡莫說轉身不易,單單站穩都是極大的考驗。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她想親眼看看那個平時道貌岸然的禮部尚書的另一副嘴臉,她更想知道,到底是誰能指使這樣一位三品大元公然違抗國法。
她頭頂傳來踩踏瓦片的聲音。護衛已經就位。
因為牆外並無可附著之物,而且頭頂瓦片響動很煞風景,所以他們在房頂上只安排一人守衛。他繞著這間房頂巡查了一圈,檢查了窗戶附近每一個可能藏人的位置。所幸沐子衿所在之處被認為只有牆壁,沒人細細查看。
不多時,她背後的屋裡來了人。沐子衿屏息凝神,除了阿九,她聽出另外還有五個人。她很想立刻轉過身去,但如果她此時轉身,腳下的響動必定會驚動他人。
她需要一個時機。
「一個煩惱人乞惆似阿難,才吃了兩三杯可戲如潘安。
「這酒是漢鍾離的葫蘆,葫蘆兒里救命的靈丹。
「檢舊曲梨園架閣,舉新聲樂府勾銷。
「歸隱問天公許我閑身,結草為標,編竹為門。
「鹿豕成群,魚蝦作伴,鵝鴨比鄰。
「不遠遊堂上有親,莫居官朝里無人。
「黜陟休雲。
「進退休論。
「買斷青山,隔斷紅塵。」
阿九一曲歌畢,有人稱讚,有人不滿。
「今夜與坐各位皆乃高貴之人,思凡,你就沒有能配得上諸位的曲子嗎?」
「自然有。剛才這首,是唱與平凡人聽的,接著我便歌一首,唱與英雄聽。」
屋內傳出有節奏的擊缶聲。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她知道時機到了。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她把全身重量集中在左腳腳跟,深吸一口氣,右腳輕輕一蹬。力道太大,她會撞到門上再被彈出去;太小,則會轉到一半跌落下去。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剛剛好,她右腳輕輕落地,她把左腳的重心從腳跟移到腳尖。現在她面朝廢門,站在橫木之上。阿九為她準備好的洞眼透出了屋內的光。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她看到除了阿九外,屋裡還有三個行商打扮的羅斯人,陳鹿鳴坐在下座,上座之人隔著一道屏風背對著她。
「思凡,聽說你今日得了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子,可有此事?」
老闆的聲音沐子衿從未聽過,但他的語氣卻讓她感覺似曾相識。
「小人確實花錢收了一名女子,雖她天資尚可,但冥頑不靈,需打磨雕琢後方可呈於大人面前。」
聞聽此言,老闆突然撫掌大笑,眾人雖不解其意,但都隨聲附和。
「思凡,你看看這幅畫,畫中女子是否便是此人?」老闆拿出一隻捲軸展開。
在場的諸位賓客,除了陳鹿鳴面色微變之外,其餘幾個羅斯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一個留著絡腮鬍子、頭上無毛的羅斯國人用有些口音的漢語說道:「可否請美人來此一聚?」他身旁另一個羅斯人會意一笑。
老闆問阿九,「是她嗎?」
阿九又看了兩眼,「有幾分相似,但氣韻不同,恐非此人。」
「無妨。那女子現在何處?」
「在我房中。」
老闆又是一陣狂笑,這一次他的聲音尖利得有些刺耳。他一邊擦拭眼睛一邊說道,「這個女人還真是,才離開男人幾日就受不了。」
來自羅斯國的客人聞言哄堂大笑,陳鹿鳴則面露難色,額頭滿是汗珠。
「本來憑你的姿容,若能把她留在此處,事情定會更有趣。但把她的荒淫之事公諸於世與大計無益。」老闆揮了揮手,繼續對阿九說道,「無論你花多少錢購得此女,我都出三倍價錢接手。從此,她和你再無干係。」
阿九叩謝老闆。
「噼啪」一聲,沐子衿腳下的橫木裂開一條縫。這聲音不大,屋內的人似乎並未覺察,但屋頂的護衛卻聽見了。
那名護衛迅速接近她所在的位置。據阿九說,保護賓客的高手大概有五到十位,如果不驚動其餘幾位,她或有一線生機。
沐子衿把手輕按在頭頂一片瓦片之側,運足內力向前一推,同時暗暗祈禱這一招能像過去一樣有效。
她所用的招數乃是她幼年時師父教給她的「海雷訣」。海雷決出自少林大力金剛手,既包含真氣運轉方式,又涵蓋內力外放之法。當年師父教給她的只是一套簡化版的上乘內功,但因為她練得用心,所以對海雷訣的領悟甚至不輸給很多成年人。至於這背後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她有多聽話,而是因為這套武功於她有利。
只見她碰的那片瓦紋絲未動,反而是房頂另一頭的瓦片發出一聲響動,緊接著傳來什麼東西摔碎在地的聲音。不出所料,房頂上的人立刻撲向了發出聲音的方向。
沐子衿鬆了口氣。這套功法之所以得名海雷,是因為其隔物打物的特點。海雷決外功的最高境界是可以隔水運掌,準確打擊到功力範圍內的任何物體。小時候沐子衿雖沒有練到最高境界,但簡單的隔物打物她用的得心應手,像隔桌打人、隔牆嚇人這樣的手段更是她的拿手好戲。
趁著那名護衛去另外那頭查看情況,沐子衿輕輕落在房頂之上。刻不容緩,她必須立刻逃出那人的追擊圈。
向下看去,她腳下是一片不知深淺的黑暗。但她沒時間害怕,一個縱身跳了下去。
追擊她的人聽到響動后立即回頭尋找,找了半天什麼也沒看見。沐子衿此時已躺在一垛茅草之上,這是她上尋梅廳之前在附近尋覓的一條逃跑路線。
今夜月白風清,但她怕是沒時間看星星了。
沐子衿站起身準備離開。一把未脫鞘的劍駕到了她脖子上。
「小姑娘,身手不錯啊。」說話的是一位身材魁偉的中年男子。他頭戴一頂破舊草帽,面目不清。
他話音未落,沐子衿身體向後一彎,將將躲過他劍鋒揮過的高度。她趁其不備搶攻他的下盤。但那人非但不躲,反而兩腳開立,將馬步扎得更穩。直到這時沐子衿才注意到此人手中之劍已然變式,頃刻間從剛才的橫劈之勢轉為下劈之勢。變化之快,讓她不得不拼盡全力迅速跳開,才沒被他的劍氣傷到。
「我劍還沒出鞘,但你年紀輕輕用的怎麼都是殺招?」那位大叔像是在自言自語。
「要殺便殺,哪那麼多廢話?」沐子衿氣喘吁吁地答道。雖然他劍未出鞘,但從他真氣的流轉方式便可知道,在此人手中劍出不出鞘都一樣。
搞清楚自己並非此人的對手,沐子衿反而輕鬆下來。今夜尋梅廳內的那些人如果抓住她絕不會放她活命,與其被他們折磨致死還不如此時此地放手一搏,若倒在他的劍下也算是死得痛快。
如此想著,她開始挪動腳步,準備發動下一輪攻擊。
「小姑娘,從一開始我就看見你了。如果你動手,我隨時插手都來得及。如果你不動手,我也懶得為難你。」說著,他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放你走可以,我只有一個條件:今夜別再回來。否則,」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如劍,「我就不得不殺了你。」
沐子衿聽了他的話,轉頭就跑。此人沒有騙她的必要,她得趁他還沒改變主意之前趕快離開這裡。
「盡量跑遠點,剛才你搞出了聲響,等會兒他們肯定要把這附近翻個底朝天。」
幾個箭步出去,那人的身影被沐子衿甩在了夜色之中。雖然她暫時脫離了險境,但此時的洛陽城依然危機四伏。他們去阿九房中找她不見,便會猜到剛剛「意圖行刺」的人就是她。如此一來,哪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靈機一動,趁著夜色從街市旁的小巷溜進不歸樓的馬房,又從守衛不太森嚴的內樓外側回到了阿九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