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師父

五十八. 師父

「神甲軍已經在萼州城外圍攻了兩日了,朝廷怎麼還不派援兵來啊?」

「援兵早就來過了!」一位挑柴的老人說道,「我外甥是大前天封城前剛剛回來的,他一路上看見不少朝廷官兵的屍體,都是神甲軍乾的!」

「那神甲軍竟然這麼厲害?到底是什麼來頭?」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交頭接耳。

「那神甲軍啊,不是人!」老人放下肩上的柴火,小聲說道:「我外甥不小心看見了一個,那是一個會動的鐵疙瘩,那斧頭掄起來,」老人伸出手臂原地轉了一圈,把周圍的人嚇得直往後退,「誰也擋不住!擋住了就攔腰砍斷!」

「聚在這幹什麼呢?」一個皂隸走過來驅散了人群,人們紛紛散開,只有一位老人朝城外方向走去。

萼州城是封了,可封住的只是別人。李傳風輕輕一躍,三兩下便跳上了高聳的城牆。

這幾天他來萼州城看望幾位老友,順便嘗嘗水坊酒樓的葫蘆雞,結果就這麼兩天的工夫,外面的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李傳風站在城牆上,望著雲霧籠罩下的武當山,想起他當年正要下山時,「師叔」輕飄飄地說過的一句話:「你師父說,你遲早會回來的。」

他無奈一笑,他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來證明他師父是錯的,如今卻要自己走上別人為他設計好的道路。本來他以為自己會心有不甘,但現在他覺得只有這樣做了,他這輩子才能了無遺憾。一邊想著,李傳風輕車熟路地上了武當山,就好像昨天才離開一樣。

邢元真人端坐於天柱峰上的金殿後院,在整個萼州城都人心惶惶的時候,他卻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打坐,仿若仙人。

「師父!」李傳風站在庭院之中,朝他喊道。

邢元真人眼都沒睜,但稍稍皺了皺眉,「叫師叔。」

「我那師父還沒被我氣死嗎?」

邢元真人睜開眼,看了他一眼,「你這小子算什麼東西,我都還沒氣死他,哪輪得到你?」

李傳風哈哈大笑,原地盤腿坐下,「師父,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你不是早就告過別了?」

「這一次怕是真的了。」李傳風看著他,胸中湧起一陣酸楚,「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順便也勸勸你別再折磨自己了。就算你把自己折磨死,我『師父』也不會難受,更不會醒過來。」

邢元真人冷冷一笑,「至少,我得等到那一天親口告訴他,他畢生的努力已功虧一簣。」

「為了你自己的仇恨,就算你那好徒兒讓世間生靈塗炭你也在所不惜?」李傳風憤然起身,「你可知他利用你教給他的武功、利用武當的江湖地位做了多少壞事?不少武林中人被他殘害致死,現在他又搞出一群名為神甲軍的機甲傀儡準備攻打萼州城,你可知道多少百姓會因此流血?」

邢元真人轉過頭來看著他:「這麼說,他和當年的你還真像。」

李傳風怔住了。雖然他曾經做過的事如今已被傳頌為英雄壯舉,但他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他親眼見過生靈塗炭,親手劈出過血流成河。倒在他劍下的人絕大多數他都不認識,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否有妻兒、成為戰士是自願還會無奈,他都不清楚。他只是一劍、一劍地揮下去,直到沒人繼續站在他面前為止。

「確實,我曾經跟你那徒兒很像,都憑著一時意氣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李傳風逐漸平靜下來,「但神甲軍跟我們不一樣。

它們不會死,也看不到濺在自己身上的血。它們不會判斷,更不會因為自己做過的事而悔恨終生。它們只會遵照某個人的意志揮下屠刀、取走性命。唯獨這一點,我就是看不慣。」

「看不慣嗎?」邢元真人低下頭,神色間閃過一絲溫柔,「你果然是你師父的徒弟,都那麼珍惜人命。可人不也是世間萬物的一種?人血會滋養土地,從土地里長出來的糧食瓜果可以供牲畜食用,而牲畜生出的血肉會繼續被人所食。天道輪迴,萬物循環,這才是世間真理。」

「你就不怕你那徒兒日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若有人萬劫不復,那也是我。」

邢元真人站起身,走到一個香爐跟前,將它輕輕一轉。隨著鐵鏈摩擦的聲音從地底傳來,他腳下的地面裂開一條長長的口子。他一邊走向幽暗的地下,一邊說道:「陪我去看看你師父吧。」

李傳風跟著他走入那個陰冷如墓穴的房間。屋裡幾乎空無一物,唯有一張石床。石床之上躺著一個男子,身上穿著最普通的武當青衫道服。

「他就是你的師父,躺在這裡已有一百年了。」

李傳風走過去一看,發現男子不過青年模樣,身體雖已冰冷,但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剛睡著一樣安詳,「他還活著?」

邢元真人握著他的手,眉宇間變得柔和,「他曾說過,百年後若他一息尚存,可助天下度過大劫,所以他才把自己弄成這樣。」說到這裡,他忽然笑了起來,「什麼大羅金仙的讖言,不過是痴人說夢。他竟然以為只要自己躺在這裡,就能把格物劍鎮壓在武當山下。」

「格物劍?」

「對,就是格物劍。」邢元真人轉過身來,面對李傳風說道,「他把格物劍鎮壓在此近百年,是我讓它重出江湖的。」

「所以,」李傳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神甲軍那玩意兒是你放出來的?」

「是又如何?」邢元真人話音未落,李傳風的劍刃已經挨到了他的鼻尖。

「看來你離開武當之後學會了不少東西。」說話時,邢元真人已跟李傳風拉開了距離。

李傳風手中的鐵劍發出陣陣蜂鳴,片刻后又歸於平靜。一陣疾風朝邢元真人襲去。只聽轟隆一陣巨響,他剛剛站著的地方瞬間被牆上掉落的石塊堆滿,而那把劍穩穩插在石壁之中。

「我想給師父看看我的決心。」李傳風對著一片飛揚的石屑說道。

邢元真人從塵埃中走出。他抖落衣袖上的灰,用手輕輕拂去他師兄臉上的塵土,「你看到了嗎?你的徒兒就是這樣對我的,不過他的決心倒是有你的樣子。」

「師父,我只想知道神甲軍的破解之法。」

「若有破解之法,他就不用長眠於此了。」邢元真人平靜地說,「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讖言堅信不疑又想不到破解的辦法,才會出此下策。」

「他就是一百年前那位大羅金仙?」

「他本是舜靈帝的小兒子,八歲時因為他父皇煉丹心切而被送到武當山上修道,成為了我的師兄。他雖然身份尊貴又生得好看,但從小就是個古怪的孩子,凡事喜歡刨根問底,最後直問得整個山上的人都煩了,只剩下我和我師父還願意理他。

「有一天,師兄不知從哪得來一本奇書和一堆破銅爛鐵,從此便沉迷其中,沒日沒夜地鼓搗那些東西。師父拗不過他,只能對他聽之任之,但兩年後他突然就對那本書和那個鐵疙瘩失去了興趣,不在那上面浪費光陰了。此後他在修道方面進步神速,在二十六歲時修成了千年不遇的大羅金仙。自那之後他卻像是變了一個人,經常說些奇怪的話,還會突然下山一段時間。

「在他三十三歲那年,舜朝皇儲相繼亡故,皇室要接他回去繼承大統。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所以做好了準備。雖然整個武當山都把他當做神仙一樣供奉,但他只信任我這個不信他的人。他把他的讖言都告訴了我,還教給我修鍊方法,好讓我在他『死去』之後的一百年繼續幫他完成這件事。」

「他既然修成了大羅金仙,為什麼不自己留下?」

「他的大羅金仙其實並不完整。因為在修鍊時出了岔子,他沒有做到性命雙修,所以徒有神仙的智慧,沒有神仙的命數。他活不到百年之後,還不想回去做皇帝,於是在身體留下一絲魂魄就撒手不管了。」

邢元真人整了整他師兄的衣領,「一百年了,真想親眼看看他失望的表情。」

李傳風想起沐子衿曾跟他說過的一件發生在滇州的事,「滇州的琦家,你認識?」

「要熬過這麼長的時間,我也曾想辦法把師兄喚醒。五十年前,我找到琦瓊並跟她定下了煉製金蠶天蠱的契約。只是,我已履行了自己的約定,可她直到身死卻仍然沒能做到曾經答應我的事。不過無所謂了,我早就放棄了讓他活過來的希望。」

「那你為何還要去滇州查看煉蠱的進展?」

「起初,我是希望能讓師兄醒過來。但是後來,我改變了主意。」邢元真人直起身,面露自豪,「我要讓他最不希望的事情發生。」

「師父,」李傳風滿腔怒火,朝邢元真人走去,「你謀劃了這麼長時間的事情不是我這個笨人能聽懂的。但我聽明白一件事,你師兄讓你受苦,你為了解氣,不光想跟他同歸於盡,還想讓天下人跟著一起遭殃。你要這麼做,我不能答應。」說著,那柄懸浮在李傳風身側的鐵劍再次發出蜂鳴之聲。

邢元真人輕輕一笑,「你真的以為你能殺死我?」話音未落,一道刺眼的白光朝李傳風飛去。

他沒有躲避,而是讓鐵劍直接迎擊。白光力量之大,他平生未見。不到一會兒,他的鐵劍就被白光瓦解,碎成了鐵片。這時,一塊鐵片朝他飛來,他向旁邊一閃,但劍的碎片還是傷了他。他的臉上滲出鮮血。

「師父,得罪了。」李傳風用鐵劍上殘存的真氣控制碎片,將其聚成一團。

「沒用的。」那道白光發出比之前更亮的光芒,朝李傳風步步逼近。

李傳風的眼睛已不能看見東西,索性完全閉上。他拼盡全力,將那團碎片凝結在一起,使它越來越小。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在懸崖底下始終學不會的那最後一式的真意,-「原來漫天神佛的威力,竟比不上一個看不見的小點。」他仰天大笑,「我李傳風今天死而無憾!」

鐵片變成了鐵珠,而鐵珠又變成了鐵屑。最後李傳風已看不到他的劍在何處,但憑感覺,他知道它還在那裡。他使出最後一絲力氣,推它飛過白光,直達邢元真人面前。

白光倏然消失了。邢元真人對李傳風笑了一下,忽然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師父!」李傳風趕在他倒地前扶住了他,「怎……怎麼會?」

「風兒,」邢元真人抬起手,摸了摸他流血的臉頰,「你今天能在這裡殺死我,說明你師父說的都是對的。就算我想忤逆他的意志,也沒能逃出他的設計。」

「什麼狗屁讖言,」李傳風轉頭看向躺在石床上的那個人,「我現在就殺了他!」

邢元真人輕輕拉住了他,「你聽我說,你去找一個叫蕭子夜的人,讓天下蒼生……少受點苦。」說完,他閉上了眼睛。

李傳風把邢元真人放到石床之上那個被他喚作「師兄」的人的身邊。

「我師父等了你一輩子,你該去陪他了。」

他在指尖聚攏一絲劍氣,在那青衣道士的脖子上輕輕一劃。沒有流血,沒有顫抖,但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溫熱氣體消散在空氣中。

「師父,等我收拾完這個爛攤子就去找你。」李傳風站起身,徑直朝外走去,「仔細想來,我在下面認識的人還真不少,要跟鴿子道歉、還得揍林炯一頓,嘖嘖,都快忙不過來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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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飲酒最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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