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寐生(一)
趙匡胤趙光義統一中原后,社會承平日久。隨著農業的發展,商業日趨繁榮,人口不斷向大都市聚集,市民階層已經出現。百戲雜技藝人流落到民間要養家糊口,市民需要娛樂,這樣市民階層就接納了百戲雜技藝人,百戲雜技在市井演出又需要場地,於是瓦肆就應運而生了。所謂瓦肆,「來時瓦合,去時瓦解,易聚易散也」。
北宋都城開封,瓦肆數量之多、規模之大,為隋唐以來之最,如何知之?《東京夢華錄》其中一段有云:
開封「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餘座。內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
在瓦肆中,有一種以講故事、說笑話為主的活動,即「說話」。「說話」分為四家,即小說、講史、說經、合生。四家之中,小說、講史最為重要,影響也最大。
上文所說的,宋都開封「桑家瓦子」,有一說話先生,專講稗官野史、王侯趣聞,很受百姓喜歡,人人叫他「金龜子」。這天金龜子正在肆中營業,一手捧著個袖珍茶壺,一手輕搖把破紙扇,坐在板凳上,翹起二郎腿。四周的聽眾圍了一圈又一圈,或站或蹲或坐,都靜聽這位先生搖頭晃腦娓娓道來。
只聽得金龜子說道:「卻說李妃分娩完的消息傳來,在宮中等得焦急的皇帝老爺終於笑逐顏開,匆匆趕去李妃房間探望。一入門來,便到床邊慰問,那李妃大概產後不久,未曾復原,只睜開半眼,微微點頭。皇帝老爺見李妃無恙,笑著問眾人:『皇兒何在?』,只見穩婆和婢女的臉色都不太對勁,皇帝更是心急,便向穩婆懷中的襁褓伸出手去。穩婆臉色煞白,身子向後一縮,和婢女撲通跪倒。齊聲說道:『皇上恕罪。』」
「皇帝老爺搶上前去,便要取過襁褓,卻又停下,怒道:『趕緊說來!』穩婆汗流浹背,口中重複念著:『奴婢萬死。』雙手顫抖,緩緩掀開包被。」
這時金龜子頓了一頓,舉起袖珍茶壺抿了口茶,觀眾開始嚷起來:「趕緊往下說啊。」金龜子笑了笑:「嘿嘿,你們猜穩婆打開包被,會發生什麼?」觀眾不耐煩道:「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
金龜子搖了搖紙扇,頭往前一伸,壓低聲線,說道:「那穩婆緩緩掀開包被,只見皇帝大驚失色,往後退了幾步,嚇得說不出半個字來。原來包被裡裹著一隻血淋淋的狸貓啊!」
觀眾一片嘩然,有感驚愕的,有感恐怖的,還有在沉思的。金龜子望了一眼觀眾反應,深感滿意,又抿了口茶繼續說道:「皇帝老爺和你們一樣愕然,不敢相信,怒道:『這是何方妖物?』」
「那穩婆哆哆嗦嗦回答:『回皇上,這正是李妃娘娘剛剛誕下的…那個…』一旁的婢女低著頭,氣都不敢喘一聲。李妃掙扎著坐起看了襁褓一眼,受不住刺激,就暈了過去。」
「皇帝老爺也管不得李妃,喊侍衛把李妃寢殿圍了個水泄不通,也不準任何人出入半步,忿怒甩袖而去。」
此時觀眾議論紛紛,好不熱鬧,金龜子見大夥討論得差不多,便擺擺手,示意他還要繼續說下去,觀眾又忽然鴉雀無聲。金龜子左右張望一番,用扇子擋住嘴角,小聲說道:「後來李妃被打入冷宮,幾個月後冷宮失火,傳聞李妃已經葬身火海了。此事外間不知情,只道李妃誕下怪物,失去皇上恩寵,後來不幸死於火災。」
其中一個觀眾插嘴道:「冷宮失火,
那是大家都知到,我親家在宮裡頭當差,當時還去了救火。」
金龜子嘆了口氣,說道:「哎…所以說外間並不知道實情。」
這時人群中一個粗眉大眼的漢子笑道:「嘿嘿,金龜子,這麼說你又知道實情了。」
金龜子搖了搖扇,並不直接回答:「其實這是一場殘酷的後宮鬥爭。你們不想想,此事之後,到現在為止,是誰最得皇上寵幸?當今太子又是由誰撫養?」
那漢子說道:「這恐怕是你個人揣度罷,所謂狸貓換太子,如此荒謬,又怎瞞得過皇帝老爺?如此機密之事。又豈是你一說話先生能夠知曉內情?」
金龜子顯然被說得有些生氣,揮了揮扇子說道:「柳剛柳大爺,你不聽別人還要聽呢。柳庄今天沒事要你奔波么?該忙啥忙啥去。」
叫柳剛的漢子撇了撇嘴,說道:「嘿,有啥稀罕的,倒是你整天瞎編胡說,也不怕掉腦袋。」說罷揮揮手,後頭兩個家丁推起一車貨物,跟在他後面離開了人堆。
出了瓦肆往東邊大路走來,便是開封城曹門,曹門以內稱作內城,以外則叫外城。出了內城徑直往前便是新曹門,在新曹門外約廿丈地方,座落一大院,灰磚赤瓦、雕牖鑲楣,門口掛兩盞大紅燈籠,檻邊蹲一對雌雄石獅,氣派程度不比城內達官貴人差了多少,上等樺木包邊的牌匾用金漆塗著「柳庄」二字。
此座院子主人正是姓柳,名閏余,歲過不惑,因祖上自後周便在開封販油賣米,累至柳閏余這輩,更是做起賃田設棧的生意,積累了不少財富。雖算不上富可敵國,也是京城周近頗有名氣的商賈。不一個月前,柳閏余之妻剛產下一子,這幾天算起來便到滿月,莊子上下喜氣洋洋,四處張羅籌備。柳剛便是柳閏余的僕人兼幫手,這日進城打點些日用雜貨。
從後門進到柳庄,柳剛把買來的日雜堆在廚房角落,只見幾名廚子熱火朝天準備午飯,一個瘦矮老頭邊打量著已上碟的菜肴,邊掩著嘴指揮:「老劉啊,夫人的鹵肘子要少放點醋,剛叮囑過別忘了啊。」「欸,何狗子,這魚湯的薑片也放多了,眼下清明的鱸魚鮮,用不著太多姜,姜多了老爺嘗不到魚鮮,你不懂就先問問你師傅,雖然老爺性子素不講究,吃進肚子的總不能這樣隨便。」眾人只有唯唯答應,手中仍不停忙活。
只見一婦人弓著身子,雙手提著一桶水進了廚房,正要倒進灶頭邊上水缸,只聽矮老頭喊道:「哎喲,於大娘哦,夫人吩咐你勿要做粗活,你偏要瞎忙活,等下夫人又責我不懂體恤你們,這不是要我為難么?」說著走上去要扶婦人的水桶,那婦人堅持倒凈了水,站直身來,腹部隆起頗高,看來也是即將臨盤的光景。她笑著說:「全叔莫要擔心,一點小活我還是能做,夫人向來愛護我們下人,但這當下少爺滿月,大家都忙,我又怎好意思歇著。」這位婦人臉上黝黑,神態疲然,嘴上帶笑卻仍透著凄苦,實則三十來歲的年紀,不知何因,看上去像四十好幾的大娘。
只聽全叔碎碎念:「你這裡頭的,本就遲了出來,莫要冒險,你趕緊回房裡歇著,我可不敢逆了夫人意思」,於是讓柳剛扶著於大娘出了廚房,又回廚房來指東點西。
約莫過了兩盞茶時分,全叔喊來兩個僕人,讓他們出偏廳擺桌椅碗筷,然後親自去到西邊一廂房門前,叩門說道:「夫人午安,老爺已在偏廳坐定,準備午飯了,千紅丫頭,你陪著夫人出來罷。」只聽門裡一把稚俏的聲音應道:「好嘞全叔,這就扶夫人和少爺出來。」話音一落,廂門半開,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舉著油傘擋在一位貴婦身前,另一位婦女扶著貴婦走在後頭,那位貴婦手中抱著襁褓,滿眼慈愛,嘴角間有說不出的歡喜。
走了沒幾步,另一位丫鬟邊跑來邊叫嚷:「夫人夫人,於大娘肚子疼,疼的怪厲害了。」那貴婦聞訊甚是著緊,說道:「奶媽,你去看看於大娘是否臨盤,我自己慢慢走就好;全叔,你跟去看看於大娘有啥需要幫忙,快讓柳剛去請穩婆。」
全叔和奶媽快步離開,貴婦和那叫千紅的丫頭仍是緩步走去偏廳,只見柳閏余已經坐在桌旁,見貴婦出來,起身扶了她的手往左首坐下,關切地問:「夫人今天身子感覺如何?威兒是否已經餵食?」那貴婦答道:「修養數天,今天精神不少,威兒剛剛由奶媽餵過,老爺不必擔憂。」柳閏余笑嘻嘻地招呼上菜肴,說道:「夫人要多吃東西,好好將養,過兩天威兒滿月,我請了不少親友到來,怕是要勞累一番。」貴婦笑了笑問道:「延請了哪些老朋友,這番趁著如此喜慶,老爺倒是可以好好敘敘。」柳閏余樂呵呵地笑道:「是啊,多賴夫人為我誕下柳家嫡長血脈,我當然要廣告親朋,有那蔡州的張老爺、襄陽的陳大人、城北的黃老闆,還有大舅子薛大官人,他剛好從山東履職回來,在京城候缺。」貴婦道:「大哥也回來了,那就實在很好,自他往密州赴任,已經幾年未曾相見。」這貴婦正是柳閏余之妻薛青,薛青之兄薛震乃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武舉榜眼,前幾年往密州任團練使,這年調回開封聽候補缺,此刻到京城候補一般都是升職的多,因此薛青得見兄長,且知兄長有望升遷,滿心歡喜,自不必言。
柳閏余握了握薛青的手,點頭道:「是啊,薛兄歸來常駐京城,等威兒年長一些,向他學習些拳腳槍棒,強壯下身板子也不錯。」此時只見全叔匆匆穿出偏廳,正要往前廳跑,柳閏余叫住:「全叔,聽說於大娘正要臨盤,痛得厲害,穩婆都打點好了沒有?」全叔面露難色,答道:「老爺夫人,穩婆說於大娘已經過了此前大夫預估的生產時間整整一個月,恐怕孩兒骨架太大難以生產,我只聽得丫頭說於大娘血流不止,孩子的頭頂才露一點兒,所以想去請大夫較妥。」薛青忙道:「那快去請。」說罷拿開柳閏余的手,要前去探看於大娘情況,於是囑咐丫鬟:「千紅,先帶少爺進房裡歇歇,等於大娘這邊稍安,你再用飯罷。」柳閏余道:「夫人莫要緊張,於大娘身子向來硬朗,料想此刻雖然痛苦些,定然無礙。」夫人嘆了口氣:「於大娘自來咱府里,手活幹練,任勞任怨,身懷六甲后仍不落下分內事,可憐她夫君早亡,孤身孓影,咱們能多擔待一點也好。」柳閏余點頭稱是:「夫人說得是,就是你產後未曾復原,不要急壞身子。」
薛青來到於大娘房前,只聽得房裡斷續幾聲低吟,似乎於大娘雖則痛楚難當卻也硬忍下來,並不放聲哭號,心下又是著急又是佩服,只能低聲問道:「穩婆,一切順利么?」穩婆尚未答話,幫產的奶媽推開門出來,整頭大汗、雙手是血,說道:「夫人,看情況怕是得速請大夫,於大娘血流不止。」薛青皺眉道:「全叔已去辦了,血止不住卻是如何是好?」穩婆道:「孩子頭兒還沒有出來,只怕悶也悶壞了。」說罷又進房去忙活,薛青略微遲疑,遂顧不得主僕之別,凈穢之說,也走進房來。
只見於大娘面色慘白,咬唇喘氣,滿臉不知是汗是淚,見薛青進來,強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薛青握著於大娘的手,柔聲道:「於大娘不要害怕,我也經歷這份痛楚,稍作忍耐,大夫來了便好。」於大娘又點了點頭。穩婆說道:「痛就喊出來罷,強忍作什麼?我接生二十來年未曾見如此倔強的產婦。」嘴上說著,雙手依然在於大娘下腹推揉。奶媽用熱毛巾不斷擦拭,換了一條又一條,熱水讓丫頭端了一盤又一盤。-
薛青雖然剛生產不久,也沒見過這種情況,心裡甚是焦急,也不知如何幫得半點忙。忽然聽得穩婆大叫一聲:「哎喲,我的乖乖。」原來胎兒的腦瓜子又出來了一點,可是這下子滿床褥血水,順著褥邊滴答下地。眾人嚇得不知所措,只有穩婆強作鎮定,接過奶媽的毛巾替於大娘擦拭。薛青見這一幕大驚失色,腳下一軟,往牆邊一靠。於大娘掙扎著握過薛青的手,聲若遊絲地道:「夫人,承你和老爺接納老婢,老婢不至四處奔亡、餓死街頭,夫人老爺的大恩大德老婢沒齒難忘。」薛青握緊於大娘的手,溫言安慰:「於大娘,此刻說這番話作什麼,快躺好罷。」於大娘搖搖頭,掙扎說道:「若我這孩兒在肚裡呆十一個月,依然不能順利出生,只算他命苦,倘若他有幸留得賤命,老婢有一事相求夫人。」薛青此刻已是眼淚漣漣,抹了抹眼說道:「於大娘儘管說罷。」於大娘嘆口氣,道:「謝夫人垂憐,這小娃若能見得世面,求夫人給點米水養活,雖未知是崽子還是妞兒,待長大些,可聽老爺夫人差使幹些粗重活,若惹老爺夫人生氣,趕他出去,天生天養便是。夫人能大發慈悲答應老婢,老婢下輩子做牛作馬來報答。」薛青點點頭,垂淚答曰:「大娘放心就是。」於大娘放開薛青的手,轉過頭咬了咬唇,凄然說道:「少爺滿月將至,老婢不曾替夫人道喜,卻掃了大家的興緻,實在…」話未說完,一陣劇痛,昏死過去。穩婆等人也是無計可施,薛青急腳走出門來,喊道:「柳剛,快去看全叔請大夫來沒有。」柳剛應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