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寐生(二)

第1回 寐生(二)

約莫半盞茶時分,房裡傳來一陣清脆哭聲,薛青心裡稍寬,快步走入房裡,奶媽說道:「夫人,小娃子總算出來了,是個崽兒,長得墩厚強壯,就是怕悶了太久,臉色紫得嚇人。」穩婆道:「先用熱毛巾擦拭好,再用棉布包裹實,待老身剪斷這佛珠子,再替他推拿便好。」於大娘雙眼微睜,對著薛青微笑示意,便又閉上眼睛。柳閏余也聞聲到了門外,說道:「小娃兒哭聲真大,中氣夠啊。」這時全叔、柳剛帶著大夫匆匆走來。柳閏余忙道:「大夫快請,快請。」

一丫頭出來引著大夫進屋,大夫看了下眼前狼藉光景,搖了搖頭,伸手便為於大娘把脈,剛觸到手腕,「啊」的一聲,再附身去按於大娘頸部,略一沉吟,又伸指探她鼻息,便又縮回,轉頭嘆氣道:「返魂乏術矣。」薛青忙上前探視,原來於大娘已然斷氣。

薛青轉喜為悲,往門邊一靠,柳閏余見夫人站立不穩,忙上前攙扶,大夫搭了下初生嬰孩的頸部,走出房內說道:「大娘出血太多,小人無能為力,這嬰孩有少許氣短,看脈象心力頗盛,先天甚足,待喂些奶水,再用些理氣活血草藥擦拭身子,應該無礙。」,柳閏余嘆氣道:「如此也算不幸中之大幸,夫人也莫太悲戚。」說罷命全叔領大夫開藥取錢,又命柳剛替於大娘張羅身後事。柳剛猶豫地問:「老爺,過幾天少爺滿月,此間張羅這個怕不怕…怕不怕沖了…」薛青強作精神,接過話來:「雖說規矩間是有沖礙,但總得讓於大娘安息,否則這喜宴如何辦得安心。」柳閏余點頭道:「夫人說得是,理當儘快妥當安排她的後事。」薛青兄妹出生武學世家,行事不拘小節,柳閏余也是自小從商,並無太多禮教俗法的桎梏,雖然明知紅白之事相衝不妥,但也認為該先讓死者入土為安。

柳剛領命去了,柳閏余扶著薛青回房,安慰道:「夫人保重,這等意外出乎大家所料,於大娘和府里上下相處甚好,若你仍這般難過,只怕上下眾人都要受你影響。」薛青點頭道:「老爺說的是,這於大娘有遺言,希望我們可以把她孩兒撫養長大,我看收留這娃子也無大礙,等他年長后在府里安排些活兒,也算對得起於大娘所託罷?」柳閏余答道:「這個自然無礙,小娃和威兒年紀也相仿,就當是威兒的玩伴陪讀也好。」薛青聽柳閏余答應,心下甚安。

傍晚用飯時分,柳剛回報,已經把於大娘安葬在城郊,薛青柳閏余心情欠佳,沒吃多少東西就雙雙回房裡去。眾人在廳中收拾,只聽得奶媽從院里走來,嘆氣道:「這娃兒著實命苦,自出娘胎就沒了娘親,父親也..也..哎…」。柳剛道:「然而老爺夫人宅心仁厚,願意撫養這娃兒,比起外面多少風餐露宿的人家,也好了不少。」眾人點頭稱是,奶媽道:「我才到柳庄不過二月,未曾見過於大娘的丈夫,此間人沒了,他亦未曾露面,真是心狠吶。」柳剛說道:「我在府里數年,只知不到一年前於大娘才來到府上,恐怕內情要管家全叔才知曉。」全叔擺手道:「我等只管做好分內事,莫要亂說他人是非。」柳剛笑道:「全叔在柳府多年,只怕也不曾知道因由,卻教我們莫說是非。」全叔嘟起嘴,憤然道:「誰說我不知道,當時是我親自接她進府的。」看著大家饒有趣味地看著自己,頓了頓道:「不到一年前,端午時節,夫人剛懷了少爺,到相國寺稟神回來,在新曹門邊上見到一婦女衣衫襤褸坐在地上,只道是尋常乞丐,

就命千紅從藤籃中取些乾糧給那婦女吃。誰知那婦女也不吃,只是在哭個不停,夫人便問她因何而哭。」眾人問道:「那婦女為何而哭。」全叔繼續道:「我也是聽千紅那丫頭說,這婦人原本隨丈夫在雁門關附近居住,遇到遼人打草谷,丈夫被殺,幸得巡邊的將軍救下婦人才免得被擄去,她原想回到陳州鄉下,卻發現娘家親人因早年黃河大災時被衝去,孤苦無依的她來到京城尋些活子過日,卻不想無籍冊在身,人家怕擔官府責任,所以無人願雇。夫人善良憐憫,徵得老爺同意,讓我去接她進府中幹些雜活。」柳剛道:「於大娘也是有幸碰著咱老爺夫人。來了不久,有天暈倒在天井,夫人請大夫來看,說是有了身孕。」全叔道:「是啊,夫人還吩咐於大娘懷了孕,不可安排太過粗重的活給她,以免動了胎氣。這於大娘也是全不惜身,什麼活都搶著干,倒也分擔了我不少功夫。」說罷,全叔扭過頭嘆了口長氣,眾人無不默然。

到得次日,薛青精神稍振,在柳閏余的陪同下,帶著兩個嬰孩,到相國寺祈福。薛青又添了點香油銀,為於大娘立了蓮位,好讓她的娃兒日後可以四時祭拜。

負責香客事務的僧人叫寶渡,寶渡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不知香主所立牌位,署名何人所立?」薛青略感為難道:「千紅、奶娘,你們平日可曾聽見於大娘說這孩子如何起名?這蓮位我們替這娃子娘親而立,署名當然是娃子的名字。」奶娘道:「不曾聽過,但不久前我和於大娘開玩笑說,這孩子遲遲不願出來,苦了她娘親,將來必得孝順聽話才行,那全叔就插嘴說起個名兒,叫乖乖才好。」薛青笑道:「乖乖做小名尚可,何況這男娃兒叫乖乖,只怕缺點氣概。」柳閏余笑道:「全叔辦事周到,文采卻不見得好,起名字怎能如此隨意。」薛青道:「關那不如老爺你作主,給小娃兒起個名罷。」柳閏余道:「我文采一般,但改名起字卻是我的興趣。」他思索了一下,道:「既不曾知道於大娘丈夫姓氏,我等現今收養了他,不如就跟了咱家姓。至於名字嘛,尋常婦女十月懷胎,娃兒有早產一兩月的,也有晚出那麼七八天的,遲得一個月的卻是少見,不如就以一個遲字命名。」薛青喜道:「如此甚好,老爺高見,娃兒就叫柳遲吧,不雅不俗,又合他身世。」丫鬟千紅和奶娘都沒有讀太多書,聽老爺起名均心感佩服,不住贊好。

寶渡又道:「阿彌陀佛,香主靈機一觸,小施主福氣不淺,今日為於氏奉立永生蓮位,銘曰:慈母於氏之靈位,孝子柳遲立。我佛慈悲,保佑施主闔家安康。」柳閏余點頭稱好,有多布施些銀子,讓寶渡安排四時誦奉。寺里眾僧亦自歡喜。

柳府上下忙了兩日,到了柳威滿月當天,院前府內張燈結綵自不必說,薛青抱著柳威在內堂待客,柳閏余在門前迎接前來道賀的親友。柳閏余從商多年,在京城周邊名氣甚大,咸因為人和善,待人寬厚;雖然財貨獲利豐厚,卻從不放債逐息,以本傷人;又時不時周濟他人所急,所以遠近商賈、士人州官亦都十分敬重他。這日嫡子滿月,請柬所至,無不厚禮來賀。

將近黃昏時分,賓客已到了七八成,柳閏余吩咐柳剛在外侯客,全叔準備開席,自己入了內廳與眾客寒暄,此時門外通傳:「舅老爺薛大官人到賀。」柳閏余和薛青辭座雙雙出迎,只見得一名偉岸男子,錦服束髮,昂首闊步走入廳來。

此人便是薛青胞兄薛震,三十左右年紀,濃眉大眼、方正臉面、長髯棕須,眉宇間意氣風發。

柳閏余上前拱手道「薛兄,數年不見,風采更勝往昔。」薛震回禮道:「妹婿見笑,我等粗武之人只知耍刀弄棒,哪有什麼風不風采。」說罷朝在座賓客又是一拱手。薛青笑道:「哥哥這番回來,定要在京城好好安頓,咱們本是至親,理當勤些往來。還依賴你將來教教外甥些拳腳功夫,不至於將來丟了你這武探花的臉面。」薛震道:「什麼探花榜眼,好漢不提當年勇,妹子也不怕在座各位大人取笑。話說讓我瞧瞧外甥模樣,看看是不是練武的材料。」說罷,薛青從千紅手上抱過柳威,遞給薛震。

薛震接過柳威,掂了掂,說道:「好!眉清目秀,中堂飽滿,一看就是個聰明娃兒,就是不知道要像妹婿般財源廣進,還是學他舅舅一樣,弄個武官兒噹噹。」說罷自己笑了起來,諸位賓客也是跟著客套笑了一陣。其實大家皆知,本朝自太祖開國,鑒於前朝割據為禍,施政取仕歷來重文輕武,當武官一般都較受社會輕視,因此家裡厚實些的人家,不論男女,都要讓子女攻讀儒家學問、四書五經以考取功名致仕為正路。只是主人家的舅子有此建議,只能敷衍附和罷了。

上了酒菜,宴席上推杯換盞,大家喝得正是過癮,門外通報有客前來道賀,未等柳閏余問明身份,玄關外走出四人,為首一人嬉皮笑臉,拱手道:「小弟得聞柳庄今日有喜,我等前來道賀,恭祝主人家安康祥樂!」說罷一揮手,其餘兩人也都作揖道賀,止有一人翹手側目,並不說話,神態甚是傲慢。

柳閏余離席抱拳道:「多謝幾位盛情,但未知閣下高姓大名?是否收到鄙人請帖呢?」

為首之人說道:「請帖是沒有收到的,只是素聞柳莊主慷慨急義,今日又逢喜事,特來道賀,順便討些喜錢。」

眾人聽得此話,知道是些無賴見人家有喜慶,便以祝賀為名討些便宜。一般富貴人家正逢熱鬧,也不計較,都會打賞一些應付過去。果然柳閏余也是吩咐全叔去賬房取些紋銀分予這幾人。

全叔從賬房取出四小包紅紙,遞予數人。誰知為首之人接過,在手中掂了掂,笑道:「嘿喲,柳莊主這是施捨尋常乞丐,這點兒銀子怕是不夠打發本大爺。」

站在一旁的柳剛聞話大怒:「哪裡來的無賴,得了便宜不知好歹,不要擾了我老爺興緻。快快出去,別要我動手趕你們。」

那人也不理柳剛,繼續說道:「柳莊主,本大爺名叫龐滿,不瞞你說,家叔不久便要榮升殿前都指揮使,小弟尋思找些禮物去賀,想來想去,還是先到柳爺你這裡挪點兒銀子,好備份厚禮。到時候我只要代柳爺在家叔面前美言幾句,你柳庄日後的財運,必定左右逢源,老爺您掂量掂量。」

座中客人一聽龐滿這名字,便知是城南有名的無賴,平日聚眾生事,欺侮弱小,結夥幹些勒索敲詐的勾當。在宮中有些裙帶關係的仕宦商賈,多少都聽聞近日有消息流傳,原來開封府的兵曹參軍龐吉,將要被任命為殿前都指揮使。卻不曾想到竟是這無賴的叔叔。眾人心想:「這無賴定是恃著其叔將居要職,便前來生事勒索。」

柳剛平日在柳府做著護院收租的活,哪裡知道這些。聽著龐滿的話,氣不打一處來,便伸手去推。

柳剛手一搭上龐滿肩膀,龐滿身子一矮,轉身反手爪住柳剛手肘,用力一壓,眼看柳剛右臂便要被硬生生折斷,只見柳剛雙膝一蹲,順勢手腕把住龐滿前臂,往外一翻,左手順著龐滿臂上一拉,自己腰間一沉,用力向玄關一甩。身後兩無賴正要上前接住,卻和龐滿的身軀撞在一起,摔倒在地。

眾人見柳剛亮這一手功夫,不禁拍手叫好。柳剛正要得意,地上三人起得身來,一起撲向柳剛。倆個無賴分別抱住柳剛雙腿,龐滿自中路揮出一拳,正要打向柳剛胸部,那柳剛雙腳動彈不得,無處躲閃,只能看準對方來勢,右掌五指一把包住龐滿拳頭,龐滿另一掌又接著轟出,柳剛側身躲開,又要去抓龐滿手臂,打算故技重施。誰知正要扭腰發力,一個身影閃過,柳剛只感有陣勁風直撲面門,只得鬆手後仰,雙腳卻被抱住,如何移動得半分,啪的一聲已被擊中鼻樑,身子向後跌出。饒是柳剛曾經練過幾年功夫,還未看得清這身影如何出掌,已經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

這突然出手的正是與龐滿同來,站在邊上神色傲慢之人。賓客們見這些無賴以四敵一,柳剛被抱住雙腿之時,同夥又突施偷襲,均深感鄙視,卻又不敢發作。

龐滿得意道:「柳莊主,我師傅既然都出了手,江湖規矩,這份賞銀是省不得了。痛快去取兩三千銀子來,我等亦不久擾,否則今天壞了喜慶氣氛,可就真得罪了。」那傲慢之人仍是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態,背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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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遲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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