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寐生(三)

第1回 寐生(三)

柳閏余見柳剛已然受傷,不願多生事端,但想想今天若給了銀子,他日定必不時前來勒索糾纏,正要尋思如何是好,只見薛震忽然站起身來,拿酒壺倒了一小杯酒,說道:「銀子好說,倒先得敬主人家一杯。」說罷用中指托住杯底,食指往杯身一彈,酒杯徑向龐滿射去,宛如一道暗器飛出,只是薛震話已說在前頭,教人先作準備。龐滿見酒杯來勢急猛,嚇了一驚,閃避已經來不及,只得肘部一沉,暗暗用勁,伸手去接。不料手指剛碰到杯身,杯子頓時碎裂,「哎喲」一聲,只見右手掌血流如注。

未等龐滿反應過來。薛震已經拿過桌上另一個杯,斟滿了酒,又是一指彈出,喝到:「再敬一杯!」這杯子比前次的來勢還要急猛,眼看龐滿還得再硬接一次。

這時又是龐滿的師傅閃到他身前,手掌畫一個掌花,迎著杯底一托,順勢向後一引,把這酒杯停在掌心,酒水卻不灑出。說道:「這杯讓我來敬。」三根手指握緊杯身,略一用勁,用掌風送出,射向薛震。這下勁力,比之薛震前兩次的更是兇猛。

薛震微微一笑,也不躲閃,待杯子飛到身前尺許,隨手一揮,用下掌緣輕輕一擋,杯子又原路向那人射去。這一揮手、一擋杯雖然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展示了上乘的武學修為,既要把握得准物件來勢,且掌上勁度須得收放自如,輕了則容易被酒杯打傷,重了則容易打碎酒杯,更莫說在不傷杯子的情況下,把杯子再擋回對方身上。當下稍看得明白的人,都暗暗喝彩。

龐滿師傅也不敢怠慢,踏前一步,掌心變托為抓,一手抓住酒杯。只聽清脆的一聲「崩」,酒杯在手掌中碎開。

只見龐滿的師傅手上抓了幾塊碎瓷片,酒水已灑得一地,鮮血自手上滴下。臉上青一陣、紫一陣,顯然知道自己已然輸了這一陣。

龐滿見情況不妙,朗聲道:「師傅,你穿雲掌絕技已經嚇得他們心驚膽戰,咱們彩頭拿足,今天暫且不和他們計較。」然後招呼兩個嘍啰要走。只見薛震走上前來,說道:「近幾年聽說江湖上出了一位崆峒派的高手飛晨子,成名絕技穿雲掌,威震涼渭二州,你道他也識得穿雲掌,莫不是我看錯了罷?」

龐滿搶著說道:「飛晨子是我師公,我師傅是他老人家嫡傳弟子,人稱迅雷金爪的雷迅便是。」

薛震道:「什麼金爪,我就沒聽說過,只聽聞飛晨子前輩是位俠義豪傑,不知怎會有一個專干這敲詐勒索無恥勾當的徒弟。」

雷迅手上兀自流血,未等薛震繼續說下去,猛地雙掌突施襲擊,一掌直取咽喉、一掌擊向腹部。薛震在其三步之內,也是一驚,待想擋格之時,已來不及。雷迅左掌先打中薛震腹部,薛震身子一斜,順勢閃過切向咽喉的一擊,右肩一沉,往雷迅臂上一撞,雷迅失了重心,只得翻身站定,呼呼呼連拍三掌,這三下均是攻向薛震中路,薛震依然是用身板結結實實接了兩掌,但到第三掌未及打到,身子便向後一縮,雷迅突感打了個空,卻也難再收回這一掌。正遲疑間,薛震矮身轟出一掌,打向雷迅小腹,正是一招「野馬分鬃」。雷迅吃了一掌,胸口一悶,急撤雙掌回護心肺。薛震卻已站起,右掌一個劈斬擊中雷迅右肩。雷迅吃疼,身子一矮,單膝跪在地上,薛震左膝一頂,把雷迅整個撞了個半空翻,爬倒在地。

龐滿大驚,連忙命兩個嘍啰上前扶起雷迅,自己先繞過玄關,奪門要逃。薛震一把攔住,

說道:「天子腳下,即便令叔真是都指揮使,恐怕也得奉公守法,像你這般無賴,勒索在前,傷人在後,難道能如此輕易讓你走了?」

龐滿也不敢動手硬闖,說道:「那你想怎地?」此時,奶娘抱著的嬰孩被吵醒,哭鬧起來。薛青看了看兄長,意思是不要深究。薛震再看了看妹夫,柳閏余也是點點頭。薛震說道:「今天且放你們一馬,但你們得答應以後不再干這無賴勾當,否則決不輕饒。」

龐滿連聲答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命嘍啰攙扶雷迅快走。雷迅受傷不輕,在龐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龐滿又抱拳說道:「我師傅敬重閣下功夫了得,敢問英雄名姓,日後再來討教。」

薛震武舉人出身,平生自負,磊落傲氣,雖然聽得龐滿語氣中十分不服,意思是還會來報今日之仇,倒也不計較,答道:「好說,應天府薛震是也。」

龐滿道:「原來是薛探花,很好,後會有期。」說罷急急出了柳庄。

鬧了這一陣,眾賓客也興味索然,喝不多時,各自告辭。柳閏餘一一相送不必多說,只那薛青久別親人,要薛震留住幾天,薛震也就答應。

次日早飯,薛震見薛青面有憂色,便問:「妹子是有哪裡不舒適?」薛青道:「兄妹重逢,本是開心,但是昨晚一鬧,倒是和那姓龐的結了梁子。哥哥你又在京城裡任職,倘若那什麼龐吉真是龐滿的叔叔,只怕於你日後不利。」薛震道:「原來你是擔心他將來尋仇。」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倒也不必擔心,只要我行事端正,並無權柄落於他人,想那龐吉叔侄也奈我不何,更何況此處是京城,怎容他人胡作非為。」柳閏余道:「夫人不必過於擔心,兄長一身本領,那龐大人也未必是不講理之人。」薛震道:「妹婿說的是,對了,你們護院子的兄台傷勢如何?」柳閏余道:「昨晚請了鐵打大夫來瞧,說是折了鼻樑,傷了雙頰的肌肉,服藥調養半月,就無大礙。」薛震點點頭:「這迅雷金爪,為些銀子出手忒也狠辣,幸好火候未到,若是穿雲掌練得到家,也不易對付。」薛青道:「幸好兄長出手,否則這幫無賴一定糾纏不休。」薛震道:「嗯,就怕以後我在內城履職,無法照顧周全,這些市井無賴再來滋擾。若帶來些江湖敗類,柳庄就沒有些像樣的武師可以應付了。」柳閏余道:「兄長說得有理,柳剛會點拳腳功夫,打發打發流氓問題不大,遇到些高手必然吃虧。前陣子大夫說威兒先天體弱,我便有讓他從小習武的念頭。本來兄長武藝精湛,若能教得威兒三五載,也是威兒的福分,但兄長官里差事繁忙,現在想來該請一位名師,接待在府里,一來可以傳授威兒些強身自衛的功夫,二來可保家宅。」薛震道:「自檀淵之盟以來,國家平寧,許多不得意的武官放棄仕途,到江湖中謀生。有些開幫立派、有些走鏢授徒、還有些受雇於人,幹些不見得光的勾當,正是人蛇混雜,正邪難分,妹婿要是延請到府,務必留心.。有機會我亦會代為物色,此事須得耐心。」柳閏余點頭稱是。

正談話間,全叔走進來說道:「老爺,外面有自稱是侍衛步軍司的公家,要見舅老爺。」薛震立刻起席出迎。來人一身硃色公服、曲領大袖、腰束革帶,薛震一眼便認得,作揖道:「下官參見副都指揮使。」那官員回了一揖:「薛大人,昨夜皇上聖諭,命你補缺殿前司都虞侯一職,本來正式公文明日才到,可是龐大人一早到了司內,著令殿前司侍衛司各部大小官員前去報道,特來通知。」薛震道:「可是龐吉龐大人?果真是他接任了殿前司都指揮使一職?」

官員答道:「可不是,新官上任,我們莫要遲了時辰。」薛震只得收拾細軟,向柳閏余夫婦告辭。

話說柳庄業務,以客棧、米鋪為主,分號遍及河南府開封府應天府。各分號的商事均會按時遣人彙報,平日柳閏余這邊有什麼安排指示,則由柳剛跑腿傳達。眼下清明已過,大江南北皆進入農忙時節,按例柳家各米鋪分號會把當地秧苗稻米之豐缺貴賤上報至陳州分號,因陳州分號離開封最近,再由陳州掌柜匯總文表,送交柳庄。這日,陳州分號匯總之期已逾五日,柳閏余正納悶中,全叔在外帶進兩人。

其中一人乃是陳州分號掌柜陳才,陳才道:「柳老爺,十天前,各分號夥計都陸續到了陳州交報,我這邊也就像往常設宴接風。席間應天分號和亳州分號的夥計喝多了,竟然口角起來,繼而鬥毆。這兩傢伙酒醉起來也是不分輕重,抄起傢伙互砸一通,其他夥計都按壓不住。結果打鬥間不慎撞到燭台,商號里有油米、有酒料,不一會兒房子就燒了起來。」

柳閏余驚道:「可有任何人受傷?」陳才道:「那倒沒有,火燒起來,大家都酒醒了,只是火勢太大,大夥都不敢去救火,分號上下樓層都成了焦碳,還殃及了鄰里一家賣文房四寶的。」柳閏余道:「那鄰里可有傷亡、損失如何?」陳才道:「傷亡倒也沒有,就是靠近咱們一樓酒窖的那家紙紮店,燒得沒樣了。」柳閏余聽聞無人傷亡,心中稍安。陳才繼續說道:「接著驚動了官府,出動了潛火軍,把火撲滅了。陳州縣太爺把我叫了去,最終應天和亳州分號的夥計被投進了大牢,說是要賠償了鄰里損失、再按縱火罪論處。」柳閏余道:「既無傷亡,這縱火罪該能用銀兩打點疏通,否則按我朝律例,縱火罪名實在不輕。」陳才搖頭道:「老爺,那兩個夥計鬧的勞什子,害你損失不輕,何必再花銀子去打點,多少讓他們吃點教訓。」柳閏余道:「打打板子,關三五月倒也還好,這縱火是吃流放的罪名,這來回七八年光陰去了,生活倒沒了指望。他二人並非故意,還是代他們走動走動罷。」說罷讓全叔去賬房取些銀票,又讓人去喚薛青,讓幫忙收拾細軟,準備親自和陳才前往陳州一趟。

與陳才一同前來之人,卻叫住了柳閏余:「柳老爺且慢,貴號連累了在下受無妄之災,這個賠償請先算明。」

柳閏余待人本就和善,見這人一副書生模樣打扮,年紀卻已四十齣頭。雖然是要賠償來的,語氣卻是文雅輕柔。當下也十分禮貌,抱拳道:「未知閣下是…」

陳才道:「老爺,這就是鄰家文房四寶的老闆,我讓他有什麼損失報上縣太爺處,之後定然分文不少賠給他,他卻非要跟我到京城來和柳老爺當面討償。」

柳閏余賠笑道:「柳某十分抱歉,請問閣下貴姓?請寫出燒毀貨物資財的清單,我這就親自前往核實補償,小號對貴寶號的損失一概負責。」

那中年書生搖搖頭道:「柳莊主,燒毀些筆墨紙硯,倒不值錢,只是小店有一幅家傳之寶,在下賴以為生,豈知在這場火災中被毀,這可如何是好?」說罷垂頭探了口氣。

柳閏余問道:「請問是怎樣的傳家之寶,閣下又如何以之為生計?」

中年書生道:「在下姓陳名七,江寧府人士,早年參加鄉試中舉,但此後會試多次落第,遂在陳州販筆墨字畫為生,讀書不輟,想有日能金榜高中。不料經營慘淡,日漸不支。有日在店中取出先父所留的一些字畫整理,發現其中一幅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真跡,名曰《寒林圖》。我便掛在店中作招牌,立刻有許多人前來問價,如此珍寶,我當然不願出售。反倒是不少喜愛此畫的文人雅士要求臨摹。在下便收取五兩銀子,把畫借給他們,當然是只能在店裡描摹,不能帶走。如此半年有餘,尚能勉強糊口。」

柳閏余道:「我雖然不懂字畫,但是董源董北苑名噪一時,既然有真跡流傳,定然價值不菲。只是真跡已然燒毀,不可對證,如何可知閣下所言非虛?」

陳七說道:「貴號就在近鄰,數月前還曾因此畫與客爭論,其時陳掌柜正好在蔽店買墨。」

陳才說道:「這個嘛,他店裡是有這麼幅畫,近半年頗多人前往臨摹,我亦目睹他曾為此畫與人爭論。」

柳閏余點頭道:「如此說來,確實該賠,就請陳兄開個價目,如大家對價錢意見相左,還是去請陳州縣老爺定奪如何?」

陳七嘆氣道:「即便柳莊主你給我百兩黃金,也難買來家傳之珍。在下不善經營,又少了這鎮店之寶,、即使再在陳州呆下去,也難以生存了。」

柳閏余道:「陳兄飽讀詩書,原應考取功名,為了生計做小買賣,也實委屈。」

陳七說道:「眼下只求繼續考取功名。此行希望柳莊主能安排在下三年的支度費用,在京城尋個陋處安身讀書,三年之後,無論及第與否,你我各不相欠,請柳莊主台鑒。」

陳才說道:「好呀,原來你來京城早有打算,鋪子被燒了說不定還賺了唄?」

柳閏余擺擺手,笑道:「好了好了,畢竟是我們的不是,陳兄倒沒有過分的要求。」說完請二人座下。

思考一陣,柳閏余道:「陳兄,我從小在市井販漿賣米,甚少讀書,一直很敬佩有學問的人。若不嫌棄,你看在柳庄的別院安住兩三年,一應文具衣食,由我柳某供給,他日閣下金榜高中,我柳家也與有榮焉。」

陳七默然不答,柳閏余道:「其實柳某近來得子,雖說子承家業,但我總想他多讀經典,長點學問,將來不至於不學無術。陳兄早日及第固然是好,即便長住此處,偶爾能指點下小兒讀書識字,柳某感激不盡。」

陳才說道:「還不感謝我老爺,這不比賠你些破字畫錢強么。」

柳閏余說道:「不要胡說,陳兄才高志遠,豈是貪圖錢銀之輩。」又拉著陳七的手道:「陳兄放心,你我並非主僕關係,何時離去也任你自由,別院卻從此庄側門出去不遠,雖然有門相通,但你在那邊讀書,平時無人打擾。」

陳七略遲疑后,拱手謝過。算是答應下來。柳閏余吩咐全叔去打掃別院,便要和陳才前往陳州。陳七又道:「柳老爺,此番去陳州,我要相陪,一來可向縣老爺作證,貴號兩位夥計只是大意致失火、並非故意縱火;二來貴號需要擇址重建,我剛好識得些堪輿之學,或許可以幫得上忙。」柳閏余聽了大喜,雇了一輛馬車,諧陳才陳七同去陳州。

路上柳閏余請教陳七一些外鄉風土、考生逸聞,陳七一一作答。柳閏余見陳七見聞廣博,心裡甚是佩服。

至於陳州之事妥當解決,柳、陳二人回到開封等等,略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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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遲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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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寐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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