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暴(1)
房間密不透風,黯淡的橙光自牆壁,天花板和地面流溢。它們空蕩蕩的,毫無裝潢覆蓋,自然而然溢出光來。
交織的深藍將張智宇的面頰映照得無比蒼白,他不可置信地瞪著顯像屏,手指死力蜷曲,顫抖著抬起一次次敲擊太陽穴。冷色調拼了命地阻止他發狂,屏幕上的內容卻活活燃燒著他。
「艹!」
張智宇罵道,嘶吼起來,緩慢放低酸痛的軀幹,肌肉跳躍著擠壓神經,手肘尤為刺痛,他想象到骨骼摩擦出的吱嘎吱嘎聲。
屏幕上空無一物。
「艹!」張智宇繼續罵著,詫異地注視孫浩文輕盈地落回地面,狡黠地抬起一根眉毛,「你還是不是人啊!」
「差距擺在這,你第一次就趕上不是做夢嗎?」他前挺胸口,高展臂膀,肌肉完美的圓滑線條高高隆起,肌膚暴起曲折的青筋,「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暗橘色光芒順著四壁中心的紋理散發,無數幽黑的陰影沿著底部遠遠伸展,光線傾瀉於男子肌肉完美的曲線,如水般流淌其上。
「這些女人就像沒見過肌肉似的,個個驚奇得要命,」孫浩文抬起下巴,淡灰色運動褲松垮垮的,他的笑擠滿了臉頰,雪白的雙眼神采奕奕,「也難怪,我看大多數人就算肝臟沒堆滿脂肪,四肢也沒幾塊好肉,下半身只能......」
張智宇扭了扭酸脹的肩膀,「你瞎說這話不是在找死?我覺得我得疼上挺長時間了。」
「運動過度,」孫浩文雙手的食指比向對方,中指和大拇指順便捏出一聲脆響,即使一道陰影恰巧遮住了雙眼,聲音也可以聽出略微的不滿,「我剛開始時也是這......不過,你的身體已經很棒了,你長得也不算難看,多練練再想釣魚簡直輕而易舉。」
「呵......」張智宇苦笑一聲,「我說什麼也活一陣子了,這些年裡,再怎麼說我也知道別人把我們當成什麼。」
「這可是新區!離新城可老遠了!」孫浩文很驚詫地聳聳肩膀,抓起襯衫隨意地套上,「新城就別指望了,這兒的騷蹄子可是真不少,可能也習慣了商人名流或是什麼跟什麼了。」
天空越發陰沉,雲層翻滾著逐漸凝聚起來,化作密不透風的黯淡灰幕,陽光殘留著模糊的光暈,燃燒周圍的雲團,焦灼出纖維似的蒼白光須。
三頁式的落地窗幾乎團團圍住巨大的書架,紙質書籍與槍支彈藥錯綜交雜在實木和玻璃間。豐富的採光勉強將陰影驅逐,強迫它們蟄伏在角落裡,壓抑在鋼鐵管道與植物殘軀的空隙里。
張智宇順著架台滑過視線,隨著神色漸發陰沉,速度也逐漸匆急。
他垂下雙眼,手指顫抖著攥緊成拳,蓬勃而發的怒火聚於其上,卻只能迸發進暗棕色的木架中。
三戰曾重創了人類文明,核武器將一切化作灰燼。在大多數的轟擊下,tun阻斷場於事無補。殘存下來的,只是力場包裹的寥寥數個幸運的城市。
極度混亂的過渡時期后,伴隨著無數建築機器人暗無天日地工作,新城終於喘出了初生嬰孩的第一口氣。伴隨著無數衛星駛向太空,無數機器曝於核輻風暴,阻斷場不斷擴張著版圖。
這裡的新區是一座半島,被水天一色的海洋包圍,海岸線是閃爍著的茫茫沙粒,碧藍之海一望無際。然而,「海洋」實際上只是延展數千米的鹹水,人為控制的生態系統。海洋盡頭是轟鳴運轉的無數轉換器,它們是支撐人類文明的心臟。
新區是人們希望的象徵,每個人為之奮鬥的目標,它的存在,某種意義上,它們甚至推使了社會的運轉。新區各不相同,但它們都是人們所能想象到的,真實的「天堂」。
沙漠,雨林,海島,平原,極地......它們依地而易,某些程度上重現了這顆星球零碎的片段,那些輻射焦土,在新區的庇護下重獲新生。
書架的骨骼發出巨大的呻.吟聲,張智宇在一瞬間感受到了,它是那樣的脆弱。
濕鹹的氣息迎面撲來,踏足於柔軟沙粒的一刻,翻天覆地的變化。與半島內陸清涼的空氣對比,這裡的空氣浸滿了水分,攜捲起海鹽的鹹味,彷彿包裹於潮水之中,清冷刺激著大腦皮層。
只要踏出那一步,在金黃,灰黑交界鼻息的一瞬間。
海風喧鬧起來,耀眼的沙粒微微躍起,彷彿金色的塵埃,在更為燦爛的陽光中匿形。青空之上,璀璨的潔白光輪綻放出無數纖維,使天空靜謐地燃燒起湛藍的焰火,蓬勃出無與倫比的熱量。無數沙粒順著運動鞋微小的氣孔,歡悅地擁入,被陽光烤得灼熱,微風又攜著海水的清涼擠入縫隙,隨著每一步的前行而搖晃。
「噢!」孫浩文誇張地高聲叫了起來,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沒看著你!」
他半躺在沙灘之上,只穿著一條寬鬆的沙灘短褲,兩名性感的女郎正陪伴著他。看到自己,她們也露出潔白的牙齒,健康的麥色面頰歡樂地鼓起。
「這是張智宇。」孫浩文攤開手掌,指向張智宇。
她們收起了笑容,舉起手臂動了動四指。
「這是......」
「不必介紹了,我想和你單獨聊聊。」
黑色的墨鏡下,孫浩文抬起半邊眉毛。
「晚上去在我家等我啊,蹄子們。」
他半跪在地上,熱情地抱了抱兩位女郎。
兩人再度踏上了木質的長廊,紅棕色的木板,懸浮於汪洋之上。三米寬的距離,在下方几厘米處,是深不可測的蕩漾的海洋。
沉默。
「都結束了。」
「所以?」
幾百米外的遠方,是一座小島,鬱鬱蔥蔥,植被將度假村全然蔭蔽,潔白的屋脊,灰黑的木板,若隱若現於浸透著水分的濃綠色中。
「也許......什麼都不會改變。」
孫浩文的回應,似乎是輕輕嘆息,轉瞬於喧囂的海風間逝去,更多的也許只是沉默。
「空虛,我只是......我都不希望我真的成功了!只是......你還記得我們說過什麼嗎?來這地方的時候?那些傻了吧唧的瘋話?」
「你說啥呢!它們可不是蠢話,從頭到尾都不是。」
「你一直那樣想?」
沉默。
「所以,你真的打算從這裡離開?」
沉默。
......
「這裡太嘈雜了,那些海風太他媽吵了。現在啥都擋不住它們,四面八方的,我都不知道你說沒說話。」
「你聽過貝殼裡的聲音么?」
「我沒聽過,有什麼特殊的聲音嗎?」
「海洋的聲音,當你靠甲殼間夾縫近一點時,你能聽到洶湧的浪潮和喧鬧的海風。」
「真的么?我從來沒有嘗試過。」
「有人說,嗯,咋說的?那些只是附近的噪音鑽了進去,假的海搞的一場大騙局。」
「也許是。」
沉默。
「這些貝殼衝上海岸......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會在這樣的海洋里......源源不斷吧?」
「我不知道,不是工廠嗎?肯定有什麼生物工廠,生物流水線,就在這海洋底下,就像種植物的那些公司。只不過......你不他媽是明知故問嗎?」
沉默。
.......
「也許他們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我們,畢竟全部結束了。」
「對了,你想沒想過這個問題?」
「什麼?」
「咱們怎麼叫自己章魚?」
「不......知道。」
「你想過嗎?」
「沒有。」
沉默。
「實際上......我看過某個東西,就在咱們小時候那個全息影像里。他媽的真是條章魚。它漂浮在天空中,一隻巨大的章魚狀......的東西。高聳入雲的觸手,漆黑,扭成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
「人老會把兒時的夢與現實混淆,說不定你只是湊巧看了些恐怖電影呢。」
......
「你還是要走么?」
「當然。我們是章魚,章魚的定性禁錮了我們。現在,枷鎖不復存在了。如果你改主意,我可以等你。」
「我有個計劃......算......了。你想沒想過,現在的地球,早就不適合亂逛了?現實可是很殘酷的。」
沉默。
孫浩文做作地乾笑了起來。
「得了吧,這可是你第二次明知故問。無論怎樣模擬,幻想和現實都是有差距的。虛幻的世界,永遠都可以隨心所欲,誰不喜歡?可它們還不是現實,永遠都不是他媽的現實。現實永遠不會美好,沒錯,地球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殘骸,一點一點變得惡爛。但那是真實,而不時意淫出來的美好。」
「但那些已經不存在了,你想感受的那些是可以彌補的。」
沉重的嘆息。
孫浩文凝望著水天交接之處,銀光瀑起於那隻金屬的手掌。
遠方是純粹的碧藍天空,與海洋交接於世界的盡頭,洋溢著那樣完美的色彩,人們渴望的色彩。
天空是無比深邃的,海水卻略微泛綠,隨著海風分割為無數碎塊,蕩漾起伏,始終保持著一個整體。
永恆的翻騰,於碎塊的側端,卻不時瞥見碧綠外殼下的無盡深淵,然而它們急迫地再次吻合,卻被拍打粉碎成潔白的泡沫。
「不,那可不一樣。我又不是傻子,你說啥我都懂,但它們只是夢罷了,人們永遠不可能沉睡不醒的。我不是不喜歡感受美好的東西,我只是希望可以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感受我的骨肉與皮囊。我也喜歡夢,誰不會喜歡做夢?但我們還是要醒來的吧?既然我們知道沒法改變事實,我們就不該逃避。現實很他媽痛苦,新區,新城裡的人比我們更痛苦。但我們都能藉此使自己感受到生命,可以使自己問心無愧地說出「我還活著」。」
張智宇生硬地扯下餐廳的抽屜,齒輪滑道尖叫著迸射,粉身碎骨,高速旋轉,碰撞,留下微小的彈孔,有的金屬殘片擦過肌膚,或是高速向著肉體衝撞,濕熱粘稠的液體隨著陣陣抽痛覆於面頰。
他毫不在意。
空的。
銀亮的餐具嘩啦啦地傾瀉到了地面上。
對他來說這裡什麼都沒有。
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