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駹馬1
金色的稻田裡,穗子泛著成熟的油光,一陣暖風吹過,婆娑的稻浪漾起悠悠的谷香,香氣飄進鼻腔,滲入六腑五臟,爨琛感覺整個人充實坦然。一群人,披頭散髮的圍在穀場中間,樹鼓被敲得邦邦作響,所有人跟著節奏手舞足蹈。巫師跪在祭台上,閉目昂首,手抱青蒼,口中節律鏗鏘。祭台中間躺著一個赤身的女人,烏黑的絲髮在竹制的祭台上鋪展成規整的圓形,兩行淚痕順著挺拔的鼻翼划向緋紅的臉頰,白皙修長的脖子上滲出了汗珠,緊緻凹陷的腹部中間一輪金色的旋渦在緩慢的盤旋。旋渦中間突然升起一條金色的長物,頂上一雙攝人心魄的金色眼核居高臨下,像是君王,又似神靈。突然間,長物張開三角形的嘴,一對掛著粘液的尖牙猛撲了過來。
爨琛尖叫著坐起身,額頭上淌著豆大的汗珠,嘴裡氣出如洪,雙唇烏黑髮抖。他努力轉動僵硬的脖子,發現自己浮在一塊沼澤上,周圍是密不透風的樹林,陽光從樹葉間的縫隙漏下來。身邊幾百條蛇擠在一起,有兩條蛇鑽進他的褲腿,正順著大腿向上爬。
看清身邊的情況,讓他覺得現實比夢境更加恐怖:自己身處蛇窩當中。他掙扎著站起來,勉強掃了一眼四周,可樹林角落裡一雙金色的眼睛嚇得他又跌坐到沼澤上。這一跌,壓得周身的蛇攪動起來,剛才爬進身體的蛇從他的脖領子正往外竄。
嚇到他的那雙眼睛,他再熟悉不過了,從驚悚的鬼林再到冰冷的水牢,這對眼睛就像一對索命燈,跟他形影相隨,沒想到從水壩跌落下來,居然還沒擺脫。他又仔細看了看四周,發現有幾十雙鱷眼盯著自己,但都圍著蛇窩打轉,沒有上前圍攻。爨琛一下子恍惚起來:這群冷血的惡畜在等什麼?
林子里的動靜突然變大了,樹葉摩擦聲,還有枝條折斷聲越來越密集。爨琛警覺起來,鱷魚也開始躁動,迅速向他身後游去。爨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死死盯著,心想可能是更厲害的角色要登場了:究竟是什麼莽物,能讓鱷魚退避三舍。
聲音越來越近。眼前的林子突然被撞開,一條人腰粗細的黑蛇探出了頭。黑蛇直接向蛇窩遊了過來,嚇得爨琛臉色煞白,整個人石化了一動不動。黑蛇爬到沼澤上,上面的小蛇被擠到水中,蛇身實在太大,壓得沼澤在水裡晃蕩起來,激起的水波紋驚得遠觀的鱷魚又向後退了退。爨琛心想這下完了,不是鱷魚就是蛇窩,這雨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想著想著,閉上了眼睛。
倏忽間,爨琛感覺自己五內俱焚,越來越喘不過氣,雖然閉著眼,但眼前似有無數個冰晶炸開。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拖著到處亂撞,耳廓里傳來清晰的貼地摩擦聲,間或有樹葉、有流水、甚至有水蛭吸血的聲音。他的臉鼓脹的像一副豬肝,脖子上的青筋暴的就像林子里的嫩藤條。就在牙根快咬斷的時候,他掙扎著睜開了充血的雙眼,可還沒辨清方位,就又是一陣眩暈,隨後感覺整個人飛了起來,開始急速往下墜。
人往下降了一段突然放慢了速度,一陣冷風吹過,爨琛微微睜開眼:剛才的黑蛇纏著他爬到了懸崖當空的樹枝上,一條瀑布就在旁邊。爨琛像一塊臘肉被蛇扔在茂密的樹枝上。黑蛇仰起頭,上下打量著自己的腹食,蛇頭慢慢靠近,爨琛的鼓膜開始隨著黑蛇低沉的呼吸聲震動。蛇頭移動到了他的腳底,正對著他。爨琛微微昂起頭,看到腳尖後面的蛇頭,蛇嘴裡的顎骨還有緋紅的肌肉清晰可見。爨琛絕望的閉上雙眼,心想要是有龍膽槍在絕不會死的如此不堪。就在他僵身待吞的時候,一束金光從他頭頂射過,爨琛急忙睜開眼,一道道白底金色捲雲紋的鱗片從他眼前劃過,他稍稍偏了偏頭,開始懷疑自己還身在夢中。他快速眨了眨眼,一條金蟒從他頭頂滑過,直直撞向了腳底的黑蛇。兩條稀罕的猛物在爨琛身體上對峙起來。
一黑一金兩條蛇糾纏在一起,信子吐得呲呲作響。爨琛臉色煞白,看著眼前的奇景不敢動彈。蛇掐架的動靜越來越大,樹枝先是不停顫動,緊接著樹榦傳來噼啪的斷裂聲。爨琛心想就算不被蛇活吞了,也會掉下去摔死,他鼓起勇氣看了看身子底下,只能看清崖壁上長滿青苔,再往下是漆黑一片。
黑蛇身壯體長,咬住金蛇,仰起脖子想吞下去,金蛇拚命攪動,試著掙脫出來,爨琛看準時機,一橫心扭身翻下了樹枝。黑蛇見獵物逃走,急忙丟下金蛇一口咬住了爨琛的腳,隨後擺動身體,將樹枝和爨琛纏在一起。黑蛇蠕動著腹部,一眨眼功夫,爨琛的半條腿已進了蛇腹。垂死掙扎爆發千鈞之力,他拚命擺動身體,另一隻腳猛踹蛇頭,「咔嚓」一聲,樹枝斷裂。懸崖中間,一聲哀嚎。爨琛手舞金練,身掛黑尾,墜向深處。
峽谷的風吹得爨琛幾乎睜不開眼,雙腳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撐到崖壁上去。金蛇的身體光滑,蛇身掛在樹枝上,他一手扯著蛇頭,一手拉著蛇尾,手指已經扣進了蛇腹。眼看整條蛇快被他的手指剖開,可腳下卻沒有能踏實的地方。峽谷里又一陣疾風,爨琛脫手,身體急速墜到谷底茂密的樹冠上,巨大的衝擊力撞的樹枝層層斷裂。爨琛本能的蜷著身體,在落地的一瞬間感覺自己撞在厚實的軟墊上,腦子一懵,眼前頓時漆黑一片。
竹台上的女子站起來,巫師伏在地上,渾身顫抖。金蛇輕盈的纏繞在她身上,剛好遮住身體。她步生蓮花,似畫中仙子從台階上飄落下來。所有人匍匐在地,鋪出一條「人道」,女子踩著「人道」慢慢走過來。蛇化成一件金色紗幔從頭到腳罩在女子身上,柔美的玉體只剩一雙勾魂的明眸露在外面。女子俯下身,隔著紗幔爨琛已能模糊看到她挺拔的鼻樑。突然,遮掩面部的紗幔飄散開,粉嫩的嘴唇里飄出一句話:「琛公子,快醒醒。」話音縹緲間,女子口中吐出了一條長信子。
爨琛驚醒過來,一條小黑蛇正在他臉上吐著信子,他驚恐的一把抓開扔了出去。轉眼一看,身旁還聚集著十幾條小黑蛇,身上都粘著白膜。爨琛勉強坐起身,發現身下居然是剛才那條黑蛇,只是已被自己砸成了蛇餅,周圍污穢不堪,血肉從身下向四周噴了一片,腳下居然還有一副沒爛透的鱷魚屍首。看到眼前場景,爨琛似乎明白自己為何撿了一條命。谷底是一片林子,裡面傳來一陣鏗鏘聲,爨琛踉踉蹌蹌的朝響聲處探了過去。
峽谷底部有一處碎石灘,中間有一條淺溪繞著林子流過。爨琛在淺灘上摸索著向林子邊緣走去,邊走邊確認著響聲的位置。突然腳下一個趔趄,踢到了硬物,他低頭一看,一縷銀光閃過,爨琛面露喜色,正是他的龍膽槍。意外拾到自己心愛的兵器,爨琛恢復了幾分元氣。
響聲在向碎石灘移動,越來越清晰。爨琛突然心頭一緊——是兩人打鬥的聲音。他急忙奔了過去,可還沒等他起腳,兩個黑影從他頭上跳過落在了石灘上。爨琛急忙轉身,霍彪、陶威二人格鬥正酣。霍彪發現了他,手指在隆準尖頭一抹,隨後叫道:「來得是時候,一起收拾陶威。」爨琛勉強橫槍上前,與霍彪前後堵住了陶威。
霍彪平地轉身一招橫掃千軍,手中寶劍橫劈向陶威,陶威上身後仰,雙臂開展,右腳上踢,一招怒髮衝冠拆解了霍彪的進攻;爨琛見陶威中門大開,一躍而起,對準陶威的中路猛刺下去,這一刺極為迅猛,陶威還沒來得及收腳,槍尖已到腹前,陶威只能一個旋風,左腳旋起,右腳著地,槍刺擦著側肋扎到石灘上,只見火花四濺,頑石崩裂;陶威吃了一驚,爨琛這一招極為簡單,但精準剛勁,若不是他腰馬靈活,一定著了道,想到這,他退開五尺,再與二人對峙起來;爨琛見一招未能得手,又疾步挺身,向陶威面門直刺一槍,陶威已知他力道,一邊用手中濮越人常用的直刃砍刀格擋槍刺,一邊側身避過,爨琛用力過猛,往前竄了幾步;這回陶威已心中有數,爨琛的槍法雖然凌厲,但毫無章法,於是快步逼近爨琛,快到近前,一記掃堂腿直取下盤,爨琛躍起躲閃,陶威又順勢橫出一刀,砍向爨琛中路,刀還未到腰前,突然變招,直擊咽喉,爨琛一下亂了方寸,槍已在外圍,來不及回收,一旁的霍彪心想好狡詐的招式,不得已一劍刺出,劍身正好擋住陶威一擊,陶威的砍刀勢大力沉,劍身撞到爨琛身上,爨琛被彈倒在地;爨琛忍住疼,又向陶威大腿刺出一槍,陶威心中暗苦:「這小子把槍當燒火棍了。」爨琛本就有傷在身,加上剛才幾招已使了全力,這一刺勉強把槍尖遞到了陶威身前,陶威只一腳,便把龍膽槍踢開了;霍、陶二人你來我往,不相上下,雙方拼殺節奏加快,爨琛很難有機會幫上手,只能在旁邊找機會突刺;陶威到底實戰經驗豐富,手中的砍刀上下翻飛,上中下三路變幻多端,陶威一招雨打浮萍,連續三記纏頭刀,把霍彪逼到崖壁邊上,霍彪腳下幾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能甩開雙臂找回重心,陶威抓住機會,突然躍起,當空一招力劈華山,霍彪橫劍接檔已來不及,旁邊的爨琛情急之下,三步並作兩步,朝著陶威的頭部,挺身將龍膽槍擲出,陶威耳感疾風,頭一偏,槍尖穿過耳廓,釘在了岩壁上;霍彪見狀,腳蹬岩壁,借勢躍起,凌空一招沙場點兵,連環刺出,這一招極耗體力,但攻勢兇猛,陶威手捂涌血的耳洞,勉強擋住前兩劍,第三劍不偏不倚正中左肩,只聽咔嚓一聲,陶威鎖骨斷成兩截;爨琛急忙上前,拔出龍膽槍,調轉槍頭,用槍尖頂住了陶威喉頭。
皎潔無暇的月光灑在峽谷的溪流上,好似一條水銀的河在流淌。河灘上燃起了小火堆,火光在旁邊的龍膽槍身上閃爍跳躍。爨琛、霍彪靠在石頭上,二人都用疲憊的眼神看著火堆,沒顧得上說話,陶威被樹藤五花大綁著扔在一旁。進入叢林以來,兩人一直沒有好好休整,體力已透支到了極限。恍惚間,火苗晃成了光暈,縱使滿腹疑問,二人終究敵不過如山倒的困意,靠在石頭上睡著了。
爨琛迷迷糊糊的被人推醒,霍彪對著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峽谷深處傳來粗重的呼吸聲,不時還有高亢的嘶鳴,二人對了一下眼,都感覺到了對方眼中的一絲恐懼。黑暗中,遠處的聲響越來越大,加上峽谷的回聲效果,感覺似厲鬼在峽谷遊盪。聲音突然停了下來,峽谷靜得能聽見二人牙齒碰撞。爨琛鼓著大眼,戰戰兢兢的對霍彪道:「哥哥,這谷里莫非有冤鬼不成?」霍彪喘了幾口大氣,一抹鼻子回道:「別嚇唬自己,興許是個晝伏夜出的惡獸,你我能對付。」話音剛落,嘶鳴聲又響了起來,這時有了重物踩踏灘石的聲音,爨琛立馬拔起火堆旁的龍膽槍橫在身前,霍彪也抽出了寶劍。兩人手握兵器僵在原地許久,還是只聞其聲,未見其影,霍彪一咬牙,抬腳準備往聲響處去,爨琛一把攔住,勸道:「哥哥切勿魯莽,還是等天明再去探查不遲。」見爨琛阻攔,霍彪遲疑了一會,將劍收入鞘中。這時,峽谷里傳來巨物入水的聲音,二人不由自主的向河灘退了退,霍彪再也耐不住性子,從火堆里操起一根燃柴,往聲響處跑了兩步,用力扔了過去。燃柴在空中划著弧線飛向峽谷深處,就在火光轉到弧線最高處的瞬間,崖壁上巨大的黑影一晃,緊接著又是一聲攝人心魄的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