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並非良人
靜謐皎潔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欞投進柳長彥的屋內。
燭火搖曳,柳長彥捧著書本,半張臉浸潤在清冷乾淨的月光中,眉梢透著沉涼的思緒,夜色沉寂,不知到了多深的時間。
門外傳來一陣逐漸清晰靠近的腳步聲。
忽而輕微的敲門聲在寂涼的深夜裡格外清晰,柳長彥終於捨得將視線從書本中移開,乾淨清冽的眉頭一皺。
「袁姨,您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安寢?」
柳長彥盯著袁姨端著一碗縈繞著熱騰騰霧氣的肉粥,頓時緊擰的眉頭松下,眉目間浮起几絲無奈的神情。
袁姨眼角溫柔細微的皺紋彎起,浸著燭火的餘溫,輕輕將肉粥放在柳長彥不常溫書寫字的另一個案台上。
「我遠遠就瞧見你屋內燭火未熄,房內亮如白晝,就知你又不愛惜身子熬著夜讀書,這不我正清閑無事,便自作主張替你熬碗肉粥墊墊肚子。」
「好,謝謝袁姨,我一會兒便吃。」
不知是不是夜間的燭火過於溫柔,映襯著柳長彥的眼神不似白日般冰涼冷漠,溫和細長的眼尾微微上揚。
她站在一邊,目光細細打量著伏案翻書的柳長彥,視線未轉,遲遲沒有離去。
「長彥,你如今也二十又二了吧。」
「嗯。」柳長彥重新拾起一旁的毛筆,眉頭未松,在書本上仔細勾畫起來。
「我看著你長大,以前年齡小些,我向來不說這些話打擾你,如今你升了職,年紀也大了,怎麼也該成家立業了吧?」
「……」
柳長彥驀地筆尖一滯,喝飽墨汁的毛尖搖搖欲墜沒有反應過來下一秒就落在攤開的紙張上,洇濕一片黑漆漆墨漬。
「昨日隔壁林府的奶媽與我閑談,她贊你一表人材,仕途順遂,她家二小姐清麗婉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與你這個探花郎倒是有幾句共同語言,林府老爺更是時常將你提在嘴邊……」
他冷靜地收起毛筆,抬眸望著站立一旁的袁姨,神情寧靜,似是若有所思。
良久,才緩緩開口道。
「袁姨,你知道我的情況,我並非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不提我並未見過林家姑娘,我若真是輕易應下婚約,是不是對林家二小姐並不公平呢?」
語氣平靜而淡然,就好似屋外悄無聲息的風,藏在寂靜的夜。
空氣靜悄悄地凝滯著,只余燭火「噗嗤」一跳的聲音。
袁姨的眸里劃過一絲心疼,她抿著唇瓣,幾近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被顧慮絆倒,緊緊闔住了嘴巴。
她看見他的眉眼沉浸在昏暗的光線里,冷硬的額角柔和淡然,他的雙目平靜而淡然,就像是敘述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
二十二歲的堅毅逐漸褪去了少年的稚嫩青澀,化解了他尖銳的稜角和孤僻的執拗,但柳長彥依舊是那個不苟言笑、難以親近的冷麵。
她無聲地動了動唇,片刻才從唇角擠出措辭已久的話。
「你的性子多麼的倔,袁姨心裡也清楚,我也勸不動你,但我仍要說一句,你怎麼就知你的全部人生都要投入一件事情呢?多為自己以後的漫漫長路打量。」
「好。」柳長彥淡聲道,「謝謝袁姨的好意,至少在這件事完成之前我不會考慮其他的。」
還是那般偏執。
袁姨長嘆一口氣,終究是轉身離去。
——
岑玉皎縮在几案上,今日的天氣是冬日少見的晴朗,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泛著一層如絨毛似的暖意。
几案上閑閑地鋪張著幾張宣紙,其中一張已經謄抄了大半。
溫柔的光線晃得她放下筆杆子,忍不住趴在案上將自己的腦袋靠在環成圈的手臂里,鼻尖縈繞著是淡淡的墨香味。
陽光明媚。
多麼一個適合躺著軟塌上睡懶覺的天氣。
岑玉皎昏昏欲墜的眼皮在瘋狂打架,不知是哪裡來的感覺,似乎是有什麼東西籠罩了她溫暖的光線。
竟然鬼使神差地掙扎著抬起眼皮。
還沾著困意淚珠的瑩瑩眼眸直直與柳長彥一向沒什麼情緒的視線撞在一起。
她立刻覺得腦海里的困意霎時無影無蹤,沒有哪一刻比與柳長彥對視的那一秒更令人神清氣爽、振奮精神。
岑玉皎慌手慌腳地騰地從几案上爬起,脊背挺比宮門口種的那棵小白楊樹還直,視線慌忙在几案上找著什麼東西。
見鬼。
她的彈弓呢?
柳長彥的目光似乎凝在她身上一般似的,神色不改地觀看著岑玉皎的表演,她還哪有心情去找什麼彈弓。
岑玉皎立刻拽過桌子邊的一根毛筆,倉皇地沾了兩下墨汁,就在宣紙上肆意劃下幾筆。
內容不重要,誠懇的態度最重要。
半晌,岑玉皎慌亂沒有節奏的心跳也逐漸回歸平穩,四周也沒有半絲動靜。
是不是柳長彥已經走了?
他向來腳底沒有聲音,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就站在一旁,嚇人一跳。
自己的彈弓呢?那可是她央求虞雲許久,又簽訂了許多不平等條約,他才勉強給自己的,怎麼就不見了蹤影呢?
岑玉皎剛穩下的心神又被那魂牽夢縈許久的彈弓勾去。
視線在周圍打著轉。
几案下?沒有。
盤坐的衣裙下?沒有。
被壓在宣紙下面?沒有。
……
究竟在哪裡?
她的心緒雜亂,如纏成一團的絲線,不知不覺又停下筆來,甚至下意識地將筆杆子抵在柔軟的腮幫子上,壓下一個明顯的酒窩出來。
「殿下要找的是這個嗎?」
這人怎麼還在自己跟前。
岑玉皎興緻缺缺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柳長彥的攤開的手心上,卻頓時滯住。
那不就是她的彈弓嗎?
她眉梢瞬間浮起笑意,嘴角邊兩粒真正的酒窩蕩漾開來,純粹乾淨的眸子里閃爍著驚喜的光芒,柔軟潑墨似的長發間鑲嵌著璀璨明珠的步搖輕輕搖晃。
可正當岑玉皎伸出手想拿過來自己的彈弓時,柳長彥卻將其收了回去,雙手背在身後,讓她看不到彈弓的蹤跡。
「抄完今天的篇數再來拿。」
……她就知道。
岑玉皎慢吞吞地拾起那根毛筆,似乎想和柳長彥頂撞撒脾氣,但又不敢直面對抗,便漫不經心地抄起《道德經》。
速度媲美烏龜爬行,按這樣的速度,恐怕今日要磨搓到夜色沉寂。
比誰更著急啊?
她住在皇宮的雲光殿,就算天黑也有宮女太監護送回宮,他柳長彥能在皇宮過夜嗎?
柳長彥雖不搭腔,但也看透岑玉皎那些小心思。
「殿下是準備留微臣在宮中過夜嗎?」
岑玉皎豎起柳眉,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睨了他一眼,「皇宮規矩,不留外姓非親之人留宮過夜。」
「那就是殿下準備隨臣一同回府謄抄嗎?」
「大膽!本宮怎麼可能跟你回府?」岑玉皎瞪大眼睛,長公主的威儀展露無疑。
柳長彥沉默片刻,正當岑玉皎忍不住翹起嘴角宣布計謀得逞的消息時,他卻揚起眉毛,語氣似是無奈。
「既然都不可,那不如請求陛下做主……」
又是父皇!
若不是她得罪了太多的先生,燕誠帝下了嚴令,怎麼能讓柳長彥這人隨時隨地拿父皇壓她一頭!
岑玉皎漂亮的眉頭皺成一團,掙扎半天泄下勁兒來,雙手投降,潰不成軍,敗下陣來。
「本宮認真抄便是。」
她的毛筆字寫得端正乾淨,甚至稱得起幾分飄逸的美感,認真謄抄的速度也不慢。
到最後徹底完成今日的謄抄任務時,也只比早就規定好的時間晚一刻鐘。
岑玉皎重新拿著殘留著些許溫度的彈弓,瞬間眉開眼笑,揪起繩子便要躍躍欲試地模仿著虞雲的動作。
她滿心歡喜地跑出弘文館,剛陷入自由自在的空氣中,卻撞見一個糰子似的黑影跌倒在花壇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