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將軍
他還不到九歲啊!這麼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真是禽獸不如!
是他要求我這麼做的......我原本也不想殺他的......
毫無人性的傢伙!你仔細想想他這段經歷了什麼?一個被拐進醉花樓的孩子,先是因為竭日草被人圍堵在巷子里身受重傷,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在親眼看著母親被殺之後,緊接著就被一個陌生人帶著賣掉,然後在離魂陣中遭受非人的虐待,失去了視力......這樣稚嫩的孩子在這一連串事情過後還能想活?你是怎麼能狠心對他下手的!你想想他母親臨終前對你說了什麼!若是嫌他累贅,把他交送他人領養即可,你這樣做你對得起你的心嗎?
「照......顧......小......普......懂......事......」
我驅散了迴響在我心中的譴責聲,喃喃地自言自語道。
床上,小傢伙把頭埋在凌亂的被褥里,好像又睡著了。
我凜了凜心神,站了起來,坐到床邊把他抱到了我的腿上。
他正對著癱坐在我面前,緊闔雙眼,微弱地呼吸著,腮邊清晰的淚痕還未乾涸,就像是一隻受傷的小貓,軟綿綿地倚靠在我的身上。
我嘆了口氣,握住他的小手,思緒萬千。
不知何時,小傢伙長哈了口氣,醒轉過來。他四處摸索著,空洞的灰色眼眸與我無意間對上了,一陣電流的痛感頓時傳遍我的全身。
都是我害的......這孩子不是我的貨物,我怎能自私地顧全自己的利益將他賣給別人?
小傢伙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囁嚅著,眼淚又濡濕了我的胸口。
「你雖然看不見了,但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帶你去走走吧,好嗎?」我內疚地輕聲道。
「嗯。」他吸了吸鼻子,小聲應道。
我抱著他放到地上,一隻手仍緊緊牽住他的胳膊,不敢放鬆。
小傢伙顫巍巍地走了幾步,一個重心不穩就忽然向著前方摔跪而去。
我連忙用力一提,另一隻手摟過他的腰順勢把小傢伙抱了回來。
他膽怯地拉住我的手,軟糯的手心裡出了細密的汗。
「沒事,慢慢來。」我俯下身子,看著他小心翼翼走路的樣子,心中隱隱地痛。
我攙扶著小傢伙一步步地慢慢走,不說話也不引導,而是讓他自己去感受和體會這樣行走的感覺,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才勉強從床邊走到門口。
小傢伙抿了抿嘴,扶著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探去。
從二樓到一樓的寥寥幾層台階,走了卻像是有一個世紀般漫長。
潛龍館人來人往,我攙著他下樓梯的時候引人紛紛側目,一樓的大廳里傳來了陣陣的竊竊私語。嘈雜的聲浪中,我仍能清晰地聽見一些尖銳的評論。
「孩子那麼小就失明了呀......真可憐,以後要怎麼活喲......」
「嘖嘖,扶著他的是他哥哥吧......怎麼沒看見他們的爹娘啊?」
「嘿,我猜怕不是已經沒了爹娘吧......這就麻煩嘍!」
「不瞞你說啊,拖著個累贅,兩個人生活可不容易......」
............
幾道無形的利刃從人群密密麻麻的嗡嗡聲中破空而出,扎進了我的心裡。
我聽得煩躁,一股火氣從心底冒出來在全身亂竄。
「好了!」一個嘹亮的女聲如平地驚雷一般在大廳震出,「都安靜點,有什麼好說的!」
令人心煩的議論聲頓時止息,偌大的客棧門廳內一片寂靜,連筷子掉到地上的聲響都顯得格外突兀,與幾秒前的一片沸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一個威嚴的女人立在大廳中央,滿臉的不耐煩,似乎很厭惡這些碎碎叨叨的閑話。她一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握著一條捲起來的鐵鞭,裸露在外的古銅色皮膚展現出了一身流線型的肌肉線條,兩隻踏地的鐵靴被磨得鋥亮,反射出了一團明亮的光澤。
女人五官筆挺,舉手投足間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一條毛髮油光水滑的大狗正馴服地趴在她的腳邊,那雙眼睛慵懶而具有殺氣,時不時地隨著它主人的動作四處掃射。
她瞥了我一眼,目光灼灼得像是一把銳器飛掠而過。
「大名鼎鼎的潛龍館的管理就這嗎?即便是在一樓大廳,也不應該如此非議其他客人吧?」她環顧一圈,繞開人群坐了下來,那隻大狗哈哧著氣跳到了她的腿上。
店小二討好地走到她身邊說著什麼,大廳里這才恢復了喧囂,但已經沒有人再管我們了。
焦點聚集到了女人身上,但桌前幾人彼此議論的聲音也不敢太過放肆。
「南城門大將軍......」
「她怎麼來這兒了......」
嘈雜聲逐漸淹沒在碗筷的碰撞聲之中,女人毫不在意地邊吃著端上的菜,邊撫著她懷裡的大狗。一切逐漸歸於正常,女人的身影也淹沒在來回往返的人流中。
小普牽著我的手搖搖晃晃地在樓梯口站了半晌,沒有說話。他的嘴唇微微地哆嗦著,剛才的閑言碎語顯然對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他扶著旁邊的欄杆,身子綿綿地軟倒,雙膝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著,被灰霧籠罩的眼眸隨即垂落下來,眼瞼無助地耷拉著。
「哥哥......我......我能叫你哥哥嗎......」小普怯聲問道。
我蹲下來,捧起他的小臉摩挲著,內疚地輕聲說:「當然可以啊。」
他咬咬嘴唇,雙手攀著圍欄艱難地站起身子。
「媽媽說了,不能給別人添麻煩的......」小普順著欄杆尋找著方向,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看不見,不能連累哥哥,變成哥哥的累贅,要快點自己走路才行......」他摸索著前進,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忽然間重心不穩,「砰」地摔下了幾層台階。
我一驚,連忙飛蹬下去,正要攙他時,小傢伙就單手撐著地,拽著欄杆默不作聲地爬了起來。他的膝蓋肉眼可見地腫了一塊,隱隱往外滲著血絲,胳膊肘也磕出了紫紅的淤青,但他一聲不吭,硬是咬著牙把眼角蓄積的淚水憋住了,又蹣跚著向前走去。
我鼻頭一酸,抹去眼前的霧氣,衝過去把小傢伙抱到了身上,不顧大廳里再度響起的議論聲和眾人好奇詫異的目光,衝出了潛龍館。
外面夕陽西斜,已是黃昏。我抱著他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園地。小普堅持讓我放他下來,巍巍地在草地上踱出深深淺淺的腳印。他拒絕了我的攙扶,連連重摔在地上,然後又一次次地爬了起來,薄衣很快被汗液和泥濘浸透,身上的青紫也越來越多。
餘暉披著晚霞逐漸沉落在巍峨的山脈背後,熹微的殘光包裹著小普隱約的身影在一片闌珊中變得愈加模糊,他幾乎走幾步就要狠狠地摔倒一次,但他從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一次次地跌倒爬起,沉重地跌倒再艱難地爬起,如此毫無間隔地往複......
我看著他孱弱的背影,心底湧起的是無邊的自責和愧疚,那個虛無的聲音一直在提醒我:是你害的,他本來可以不用這樣的......
殘陽徹底沉淪,黑暗從四面八方暈染而來,我的感知能力全面提升,但我的中心卻還是聚焦在不遠處那個小小的影子上,此刻的黑暗對於他而言已沒有什麼不同,每時每刻,他面對的都是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毫無生機,死氣沉沉——而幾天前在他眼前的還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撲通」,小普羸弱的身體如將熄之火般搖曳著,接著就臉朝下地向前撲去,但這次他沒有再站起來。我意識到了不對勁,急忙閃到他的身邊。
小普雙手撐著地,胳膊痙攣似的一抖一抖地試圖推起自己,但他已然精疲力竭了,額頭抵靠在泥地上,眼眶裡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和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肆虐而出。
「我真沒用......什麼都做不好......」他笨拙地翻過身子,喃喃道,一條條劃過臉頰的不知是汗還是淚。他仰面無聲地哭泣著,單薄的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
我坐在他身邊裹住他的小手,不知所措地沉默著。
「我們回去吧,你好好休息。」半晌后,我溫柔地撥開他黏在額前短短的碎發,輕聲道。
小普用最後一絲力氣牢牢地抱住我的胳膊,虛弱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