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針鋒相對
黎皇后宛若一枝不畏霜打雪凌的寒梅,傲然玉立於殿中。
雍容華貴的宮廷制服,精緻絕倫的皇后大冠在這份渾然天成的傲氣面前,也黯然失色成不敢與日月爭輝的螢火之光。
盛英盈由此及彼,從姑母傲骨錚錚的氣度遙想遠在萬里之外的爹爹,明眸不禁一濕,既是思念之情潰堤亦是敬仰之心翻騰,如此這般激動一場后,內心忐忑頓是減半。
她抓起桌角的杯子,喝了口茶,余剩於胸的另一半忐忑便隨這口茶一路滾回了肚子。抬頭再見,她又變回了那個明眸閃爍,容色照人,英姿不凡的奇女子。
黎皇后收回餘光,盛英盈袒露於外的無畏如一枚定海神針直入心間,讓她再無後顧之憂:「恕臣妾才疏學淺,實在不知陛下口中『不成體統之事』所指何事?」眸光一頓,寒氣席捲:「臣妾斗膽,懇請陛下明示。」
在場眾人無不被黎皇後身上這股凜冽堪比冰刃的氣勢所鎮,連怒火中燒的盛帝都不能倖免的靜了下來。
他眯起雙眼,降下聲調,低沉卻又字字清晰的問道:「皇后,你這是鐵了心要與朕作對嗎?」
黎皇后冷眉一挑,面若冰霜:「臣妾恍惚,陛下這話問得,怎麼頗有幾分農夫與蛇的怨氣?」
「農夫與蛇?」
盛帝小眼一睜,以看陌生人的神態看著自己的皇后,不可思議的口吻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對農夫與蛇的典故存有某種誤解。
「陛下不喜歡農夫與蛇,那便是喜歡郭先生與狼。」一縷挑釁的餘光在黎皇后她眼角流轉。
盛帝的臉瞬間陰沉一片,看樣子,這回是聽明白了:「黎雲,」皇后的名諱叫得如此心手相應,想來私下裡這般互相拆台的場面應是沒少在這對與恩愛相去甚遠的夫妻間上演:「你看看你說的這些話,哪有半點皇后的端莊?」
即便怒不可遏,盛帝依舊壓著嗓子,讓人輕易就可從話中辨別出一份隱忍又極不願隱忍的糾結。
這般委屈克制,與平日的殺伐決斷判若兩人。
盛英盈暗暗吃了一驚。
黎皇后幽光一沉:「陛下斥責臣妾沒有皇后的端莊,臣妾不敢反駁。臣妾只想問問陛下,您可有半點君王氣度?」
這聲質問,徹底激怒了盛帝,他一改半百老人的遲緩,比任何一個身手矯捷的年青人更有力的從金鑾寶座上一躍而起。尤其是那雙緊握成拳的手,那張扭曲可怖的臉,無不令人感到窒息。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憤怒到了極致的人,卻又渾身上下遍尋不見半點帝王尊嚴被冒犯的震怒與肅殺。
矛盾在長長的沉默中被渲染到了極致,圍觀的臣子們誰都不敢多言,紛紛在沉默中垂下眼帘不予直視。最後還是咱們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臉窘迫氣呼呼道:「你胡說什麼?」
盛英盈再也坐不住了。
她杏眼圓睜,表情詭異,先是左側頭看向鄢若飛,都指揮使如往常一樣,挺拔如松的站在御座下方第二級玉階上,一臉嚴謹,兩眼浮雲;再右轉臉看向小嬋,鳳儀女官立於大柱之側,目光寧靜,面容舒展。
好一副司空見慣的面孔。
盛英盈暗笑,也就不好意思再獨自一人大驚小怪,索性依樣畫葫,兩耳不聞,置身事外。
偌大的崇德殿,再次剩下被熟視無睹的帝后二人孜孜不倦的相互攻擊。
「臣妾從不胡說。」
黎皇后說完,一縷憎惡自眸中閃現。
盛帝眼波一顫,記憶被勾魂般一發不可收拾的往那久遠舊事遊盪。
這種憎惡,他第一次見,正是皇嫡子夭折那日。自此之後,黎皇后對北慶皇帝乃至整個皇室的憎惡就不曾有過一日消減。
夜闌人靜時,盛帝偶爾也會想,倘若他們的嫡子沒有早夭,他們之間會不會有所不同?
這個答案,註定無人知曉,因為早夭的皇嫡子不會死而復生。
盛帝五味雜陳的別過臉。
黎皇后心頭苦澀的弦貌似也被觸痛了,不依不饒的話從她失控的嘴角魚貫而出。
「臣妾執掌後宮,嚴明律己,從無以下犯上之舉;曦月公主知書達理,為人謙和,從無恃寵而驕忤逆君上之過;臣妾兄長不顧傷痛,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邊疆抵禦外敵,從無不忠不誠之心。黎氏一族效忠陛下,效忠北慶,殫精竭慮,最後卻只換來陛下一句『不成體統』,陛下這不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什麼?這不是缺乏君王氣度是什麼?」
鏗鏘有力的兩連問,將這位中宮皇后不懂適可而止的固執展現得淋漓盡致。
本想閑雲野鶴的盛英盈再也閑雲野鶴不下去了,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深閨女子,被黎皇后的脫口而出震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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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帝閉了閉眼,倘若不是因為……
因為什麼?
他捫心自問,很快,一個聲音給了他想要的答案——因為北慶還不能失去黎楚,因為東周和大魏還畏懼黎楚,所以,北慶的皇后只能姓黎。
「你究竟想幹什麼?」似乎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盛帝睜開眼,切齒含恨的問道:「非要逼朕賜你一條白綾嗎?」
盛英盈打了個哆嗦,只覺頭重腳輕一陣目眩,人險些栽倒在地。她扶了扶額,心還未定,就聽黎皇后冷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想治臣妾的罪,一道聖旨而已,何必多言?」
「黎雲……」
盛帝再次拍案而起,盛英盈的心也被拍到了嗓子眼裡,她顫抖著幾要站起替黎皇后說情時,有人快她一步。
「陛下息怒。」定睛一看,都指揮使已走下玉階,單膝跪於殿中:「皇後娘娘言語冒犯陛下,或許真的只是還未明白其中事由。若陛下允許,臣願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稟明皇後娘娘。待皇後娘娘聽完后,相信皇後娘娘一定會另作感想。」
盛帝咬著牙,面目猙獰可憎,眼神卻不失溫度,這令盛英盈看到了希望。
果然,老皇帝轉了身,手一揮,算是准了鄢若飛所請。
盛英盈一顆心這才落了地,安心之餘,也不忘朝鄢若飛投去感激萬分的一眼。
只可惜,咱們的都指揮使大人此刻根本無暇理會其他。
作為宮中僅有的親見帝后扯皮拉筋的三個旁觀者之一……哦,不對,他快速瞄了一眼臉色仍有些蒼白的盛英盈,暗嘲,如今是四個……呃,也不對,他嘆了口氣,自問:現在重要的是幾個人嗎?
這位擺明了不想蹚渾水卻又將一隻腳蹚進渾水中的都指揮使很奇妙的一邊在心裡埋怨自己多管閑事,一邊又言簡意賅的向黎皇后稟明前因後果。
黎皇后靜靜聽著,眼神依舊淡定得令人髮指。
「陛下請皇後娘娘前來私議,是不想鎮國公一代忠良聲名受損。陛下苦心,還請娘娘莫要辜負。」
鄢若飛單膝跪於黎皇後身側,不卑不亢。
黎皇后目不斜視,步履輕便的從其面前掠過,近至玉階前,面無動容,尤其是她語態平和道:「陛下,臣妾有一問。」叫人一時難以看透她究竟是領情還是不領情。
盛帝猶豫中偏頭側目,示意鄢若飛回崗。
鄢若飛謝恩起身,步伐矯健的走上第二玉階,撫刀側立。
黎皇后冷眼靜候,眉宇間透著一股不退不讓的氣魄,盛帝嘆氣道:「你還想問什麼?」滿滿儘是力不從心的無奈。
「都指揮使適才話中提及『不想鎮國公一代忠良聲名受損』,臣妾想知道,此話當真也是陛下的意思?」
「難道這還不夠丟人現眼嗎?」盛帝攤著兩手,既有理所當然的脾氣也有不可理喻的詰問,唯獨沒有帝王獨裁專制下的殺戮。
盛帝對黎皇后的容忍真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更令人不解的是黎皇后的態度。
「根本沒有事的,何來聲名受損?何來丟人現眼?倘若有人不服,那便是無中生有,屬存心污衊。污衊一品重臣,此乃重罪。臣妾懇請陛下徹查,還忠良一個公道。」全然不領情。
盛帝這時也露出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表情:「黎雲,朕素知你偏執成性,不通人情,實為這世間最難相處之人。朕忍你至今,無非是念你深宮三十載仍保有當初黎家二小姐的骨氣。所以,即使你當年冒犯太后,朕也還是保全了你皇后之位。卻是不想,朕的百般遷就,你不感恩於心,反倒跟那些奸佞小人學會了顛倒是非黑白,失了骨氣。你,你實在太令朕失望了。」
這番痛斥,堪比抽筋剝皮,然在黎皇后眼裡,卻也不過是一顆滾落汪洋大海的小石子,激不起半朵水花。
「讓陛下失望,是臣妾無能,陛下若要以無能治臣妾的罪,臣妾無話可說。」黎皇后先是很好說話的伏低認錯,還沒等眾人反應,話鋒一轉:「但奸佞之名,顛倒黑白之罪,臣妾不敢也不能冒認,還望陛下見諒。」
言下之意,臣妾何罪之有?
有,也是欲加之罪。
盛帝跺腳大罵:「你這還叫無話可說?朕都被你說得無言以對了,你還無話可說!」
「陛下莫惱。臣妾這樣說自有臣妾的道理。」
偏這黎皇后還擺出一副慢條斯理,不急不躁的樣子,讓盛帝見了,豈有不氣之理?
「你還有道理?你哪來這麼多道理?」
黎皇后嘆道:「尋常人家的兒女婚事,都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曦月一介公主,莫說忠王妃便是臣妾都不敢私下做主將她許配人家,陛下何以就信了她的一句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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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在這興師問罪?」
此問實有誅心之效。
誠如黎皇后所說,即便她身居中宮娘娘的高位,依制,她也無權私下決定公主皇子婚嫁。
堂堂皇后都如此,小小一個外戚公主又如何翻出花樣?
人盡皆知的事,盛帝卻置若罔聞,藉機發難,這不是另有所圖是什麼?
可皇帝老兒不認,誰心知肚明都沒轍。
「黎雲,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盛帝惡光凶乍的指著盛盈英:「你告訴皇后,朕有沒有冤枉你?」
盛英盈趕緊起身離席,跪於殿中,剛張口叫了聲「皇後娘娘」,就被黎皇后一臉無動於衷的打斷道:「曦月向陛下承認的,不過是她不願外嫁的心思。這個心思,寒食節前一日,她已專程入宮向臣妾稟明原委。臣妾對她這個心思也頗為不滿,斥責一通后,命她斷了念想。如此這般,陛下還有何不滿?」
盛帝愣住了,他能有何不滿?
倘若一切真只是兩個孩子互生情意,彼此萌生出男婚女嫁的想法,那便與太后商量,在貴門之家替倆人各自擇婿選妃即可。
怕就怕事情遠非這麼簡單。
「你說了這麼多,無非也就證實了曦月在寒食節前夕向你稟明過此事,並不能證明……」
話不擇口的盛帝愕然愣住。
如果說盛帝是一隻剛硬的拳頭,那黎皇后就是一團柔軟的棉絮。任憑拳頭如何用力捶打,都損不了棉絮分毫。
黎皇后冷冷一笑:「不能證明國公府與將軍府沒有參與其中?」
老皇帝的心咯噔一聲,噴發四射的火氣瞬間冷卻。
「陛下好心思。」黎皇後接著又道:「只不過,就算鎮國公和戚將軍念及兒時情分,動了給兒女拉媒結親的心思,臣妾也斷然不會應允!陛下無須庸人自擾。」
「皇后當真是牙尖嘴利,能言善道。」盛帝泄了口氣,大有不敵之頹勢,眸中隨之也騰起一片迷霧,但這迷霧來得突兀走得迅速,少頃,老皇帝收起頹勢,臉一黑,坐上寶座,面露兇相:「若非今日鬧出這等亂子,你豈會如此痛快的道出實情?存心欺瞞朕,已屬可惡至極,竟還大言不慚的指責朕庸人自擾,皇后,你好大的膽!」
三言兩語就將罪名脫胎換骨,盛帝不愧是深諳權術的老手。可黎皇后也不是乖乖束手就擒的軟柿子。
「若說欺瞞,也應是陛下欺瞞臣妾。」
「你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黎皇后眸光一轉,犀利如刀:「曦月是誤聽誤信了誰的謠言才生出這等糊塗心思,陛下似乎已經瞭然如胸,為何隻字不提?」
「朕現在審的是你倆,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攀咬旁人!」
「審?」黎皇后對這個字異常敏感,喟嘆一聲:「原來不管事情真相如何,臣妾和曦月在陛下心中都已是被審問的罪人。既是如此,陛下明旨便是。倘若陛下覺得治曦月一人之罪不解氣,大可株連九族,殺個痛快。」
眉染凄涼,語有頹喪。
盛帝驚惶。
盛盈英猛然醒悟,一聲悶響,就聽她叩頭哀訴道:「陛下息怒,皇後娘娘這是氣急攻心說的糊話,還請陛下寬恕。至於今日之事,臣女無一絲欺瞞,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株連九族呀,陛下。」
「你說你無一絲欺瞞,你姑母說株連九族,你姑侄二人真當朕好糊弄嗎?」盛帝悄悄鬆了口氣。
「陛下,臣女無意穆王與臣女願意嫁給穆王這並不衝突呀。」盛盈英眼一閉,竭力一搏:「天下姻緣,哪有每一對夫妻都是情投意合的有情人?若只因臣女心中對穆王無愛慕之意,就給臣女判下一個假成親的欺君之罪,臣女不服。」
「放肆!」
盛帝露出了最難看的豬肝色,這是血脈逆流的效果。
或許連盛英盈都想不到,她這段看似無有瑕疵的自辯,其實已在不經意間觸怒了盛帝心底那片逆鱗。
那片久遠的,求而不得的逆鱗。
老皇帝越想越氣,像個漏米的篩子般渾身顫抖。他指指盛英盈又指指黎皇后,眸中溫度盡失。
眾人屏氣凝神,靜等一場坐標不明的暴風雨。
黎皇后卻暗自好笑,不想鬧得不可收拾,也鬧得不知如何收場了。
就在氣氛被推至劍拔弩張的高度時,魏公公手搭佛塵,碎步急行至殿中,一雙機警的眼睛快速打量了一下在場諸位。
僅一眼,小老兒便猜出事情進展到了哪一步,他笑眯眯的向盛帝稟道:「陛下,穆王殿下已至殿外,您是否現在就宣他進來見駕?」
也只有魏公公,能摸准盛帝動什麼樣的怒可被打斷,動什麼樣的怒不可被吵擾。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