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山雨欲來

第二十八章 山雨欲來

終於來了。

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從老皇帝薄薄的唇角快速劃過。

似乎穆王是他決勝黎氏姑侄的一枚重要棋子,可這麼至關重要的棋子,他卻沒有馬上明示魏公公宣入大殿,反是一臉高深莫測的瞪視盛英盈。

實令人蹊蹺不安。

盛英盈頭手緊貼地板全身緊繃的跪於玉階之下,心裡正凝神盛帝究竟要讓這場大劇有個何等的落幕方式,聽到「穆王已至殿外」,凝聚的心神立刻七零八散,伏地而貼的頭情不自禁往上一抬。剛抬離地板一指距離,兩道陰森冷光奇兵突降般的令她打了個寒顫,脖子一僵,頭又貼回了地板。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盛帝尖酸刻薄的哼了一下,不滿之情清晰可辨。

盛英盈知趣的不敢再有輕舉妄動之心,伏地靜候發落。

可盛帝儼然並不著急發落誰,只是將意圖不明的目光又轉向黎皇后。

黎皇后昂首挺胸,無畏無懼,但凡識趣點,都能從她渾身散發的清冷氣質中讀懂什麼叫做「拒人於千里之外」。

盛帝的心像被有毒的蠍子蜇了一下,整個額頭痛苦的皺成一團,使他本就不夠體面的五官又添滑稽。

半晌,滑稽的老皇帝哼了一下。

這一次,大家都嗅到了心有不甘的味道,屏住呼吸的鼻孔瞬間順暢並恢復了它原有活力,死氣沉沉的大殿忽地鮮活過來。

「陛下,穆王殿下還在殿外等著您召見呢。」魏公公討巧的笑聲將這份鮮活勾勒得觸手可及。

盛帝沉下額間濃雲密布般的痛苦,一臉恍然:「已經到了?」似乎剛剛才聽到這個消息。

魏公公眉開眼笑:「到了,人就在殿外。」配合得天衣無縫。

盛帝挺了挺腰,兩眼往殿內疲憊的掃了一圈,語氣趨於平和:「既然到了,那皇后也坐下來一起見見吧,嗯……英盈,你也坐。」

絕口不提株連九族。

盛英盈後頸一顫,領旨謝恩。

當她抬起頭,對著盛帝那張親善隨和的臉,不禁心生恍惚,這真是剛剛那張絞盡腦汁想要置她和她全族於死地的陰狠的臉?

黎皇后本想尋個借口就此退下,回眸見及盛英盈眼底的迷茫,立刻改變主意,低頭俯身道:「臣妾遵旨。」

禮畢話盡,心如止水的坐了回去。

盛帝滿意的招招手,都指揮使大人便從第二級玉階上至第三級玉階,離寶座僅一步之遙。

這樣的安排,若放在往日,一定會引起不小的猜測,但眼下,大家都有些精疲力竭,無心多管閑事,遂誰都沒有在意這個小小的異樣之舉。連事事精明的魏公公也眼拙了一回,只惦記著替殿外久候的穆王請旨。

三番四請,盛帝終於給了個「宣」字。

魏公公將佛塵一甩:「宣穆王進殿。」

很快,身著鈷藍色皇子制服的盛子蕭緩步現身於大家視線範圍內。

沒有引領太監,也無侍衛親軍當值官軍在側,大家便心知,此次宣穆王進宮走的並非大張旗鼓之道,不免對其旁生些許憐憫,又見穆王並未因奴才們的狗眼看人低露出一絲委屈不滿,反倒處處不忘為人臣子的內斂謹慎,憐憫之心水漲船高,無不替其打抱不平。

唯有咱們的穆王殿下,被憐憫而不自知。

不過想想也對,當生活被冷漠對待得多了,冷漠也就成了波瀾不驚的一日三餐,何來忿忿不平?

盛子蕭筆直走到殿中,依禮雙膝下跪,朝王座上的人叩頭跪拜。但他的身子實在太單薄,給人易損之感,加上面容又白得髮指,大禮行下來,便惹拖沓之嫌。等他聲柔調輕的說出「兒臣參見父皇」,拖沓之嫌也就坐實有名了。

見到這麼個兒子,盛帝愈發打不起精神,懶洋洋的回了一句:「平身吧。」

盛子蕭謝恩起身,抬頭正見鄢若飛,略是一疑,但很快,這位察出異樣的皇子又神色正常的以眼神示意一下,便算是與都指揮使打過招呼了。

黎皇后的位子在大殿左首,盛子蕭轉身行了個臣下禮:「兒臣參見皇後娘娘。」

黎皇后惡臉相向,如眼前無人般雙目放空,唇不輕啟。

這麼多年來,每次面對盛子蕭的叩拜,黎皇后都是這番態度,在場之人也都見怪不怪。

盛英盈坐在大殿右數第三個位置。

雖就身份而言,盛英盈的公主品階尊於盛子蕭這個郡王,但宣盛子蕭入宮的是皇帝,他若不與盛英盈示好致禮,本為無可指摘。

然不知為何,他一反常態特意走向盛英盈,向她點頭問好。

盛英盈第一反應是懵,加上原本的恍惚,這便使得她的回應敷衍潦草。

此舉落在旁人眼中,尤其是盛帝眼中,就是盛氣凌人的傲慢。

盛帝眯了眯眼,這姑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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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對穆王的態度倒是一脈相承的不待見。

遂很是滿意。但愉悅的心情並不影響一個冷漠的父親向一個不喜的兒子發難:「穆王,你可知罪?」

似曾相識的審問手法令黎皇後頭一個感到不滿,好一個屢試不爽的法子。

她不悅的喝了口茶。

盛子蕭忙又顫顫巍巍的跪下:「兒臣知罪。」

盛英盈恍惚的靈台頓是清明至醒。

倘若換做其他皇子或公主,不管有罪沒罪,必是先高呼一聲「冤枉」,再凄凄哀哀的狡辯力爭,哪怕最後不能成功擇乾淨,也要奔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結局再死皮賴臉的哭哭啼啼磨上一場。

哪有一上來什麼都不分辨就認罪的?

她心痛的抽了口氣:受不受寵,果然是一言一行皆有一針見血的震撼。

黎皇後放下杯子,睥睨四方的目光下一抹冷笑在她嘴角凄涼旋開,深意難測。

盛帝蜻蜓點水的瞟了一眼,等到目光掠過,輕飄飄一笑:「哦,你知罪?這倒是稀奇,朕還什麼都沒問你就知罪了?」

「兒臣知罪。」

盛子蕭手心貼著手背,高高舉起,再低低落下,額頭疊住手背,手心掌在地板上。這樣大的禮,多常是那些犯下大罪懇請官家原諒的卑賤之人所行。

郡王姿態,已是低至塵埃。

為人之父,卻可視而不見,僅是眉心因好奇勾起一縷皺紋:「哦,你是如何知道的?」

盛子蕭忐忑道:「圍場慶典,奕王與誠王因馬球賽大動干戈,父皇為此中斷慶典,聖駕迴鑾,此事早傳得洛城人盡皆知,兒臣自也略有耳聞。」

「可圍場慶典你並未參加,傳召你來不覺得奇怪嗎?」

「兒臣不覺。」

「為何?」盛帝的好奇欲又重了一筆。

穆王不敢賣關子,直言道:「回宮后,誠王不在父皇召見的範圍內,兒臣便猜測父皇動怒或無關馬球風波。適才入宮,得知父皇屏退康王和奕王,獨留曦月公主一人在崇德殿問話,兒臣便隱約猜到父皇為何事震怒。等進入殿內,親見皇後娘娘臉色欠安,兒臣心已瞭然。」

「你倒很會觀風向。」

盛帝語氣不詳中規中矩的態度立刻在眾人心裡掀起一層波瀾。除黎皇后外,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向穆王,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

畢竟,誰都不是傻子,誰都聽出盛帝話中深藏譏諷之意。

盛子蕭默了默,良久方支吾道:「兒臣,兒臣嘴笨不會說話,每次進宮面見父皇都惹得父皇不快,所以……所以兒臣……」

「這麼說,倒是朕不好了。」盛帝的臉還是變了,盛子蕭語氣瑟瑟:「兒臣罪該萬死,請父皇降罪。」

盛帝目露鄙夷,下巴繃緊,不知在想什麼,嘴角抿出幾道深如刀刻的褶紋。

良久,老皇帝開口道:「朕膝下子女眾多,除了徽瀾與朕體己親近外,你的那些兄弟姊妹也多是敬朕多過孝朕,卻也無人如你這般,每每見到朕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畏畏縮縮,毫無皇家貴氣,又無男兒骨氣,你……你母妃好歹也是將門之女,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不成器的東西!」

「兒臣罪……」

「罪什麼罪!」盛帝粗暴打斷:「朕同你說了這麼多都白說了!哼,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罷了罷了,」表情極度不耐煩:「你接著往下說。」

盛子蕭千恩萬謝,氣得盛帝只差沒將「怒其不爭」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魏公公只得好心提點:「穆王殿下,陛下還等著聽後續呢。」

盛子蕭這才如夢方醒道:「兒臣罪在誤導曦月公主。」

話一脫口,眾人皆驚,殿內落髮可聞。

盛帝探究的望著盛英盈:「英盈,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盛英盈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一頭霧水的站起來:「陛下,臣女也很好奇,穆王殿下究竟是怎樣誤導了臣女?所以,臣女懇請陛下准許穆王殿下把話說完。」縱有疑惑,也要郎朗一笑。

可故作的瀟洒並未打消盛帝內心的疑慮,他沉吟思忖,眼中那縷探究比深秋的山霧還濃。

鄢若飛與魏公公在殿前侍奉多年,對盛帝多疑又易躁的性格早就習以為常,所以,當盛英盈被盛帝的沉默逼出幾分心慌,這二人神態自若的惹眼程度僅次於黎皇后的不屑一顧。

可眾人不知的是,黎皇后不屑一顧的鎮定下並非碧波無痕。尤其是捕捉到盛英盈眼底那抹慌亂,這位冷眼旁觀的北慶皇后不得不冷冷一笑:「臣妾以為,曦月這個提議極好,陛下何不允了?」

盛帝沒料到黎皇後會在這個時候出面解圍,雖有不悅,卻也未駁斥:「難得皇後有這份雅興,那就……」頓了一下,大手一揮:「英盈,你坐。」說完,又冷眼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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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子蕭:「穆王,你一五一十細細招來,不得有絲毫隱瞞,聽明白了嗎?」

「兒臣遵命。」

盛子蕭將那顆低至塵埃的頭緩緩抬起,怯弱的眸子讓這個病態顯著的皇子愈發顯得不堪一擊。

眾人見了,不禁放下警惕,可就在眾人疏忽怠慢之際,盛子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盛英盈遞了個胸有成竹的眼神,唇角隨之勾起一抹笑。

等到有人驚覺,這勾笑已轉瞬即逝,消失無形。驚覺之人定睛再看,殿中跪著自述的明明還是那個怯怯無能的皇七子,不由暗笑自己疑心過頭,又打起精神繼續往下聽。

「曦月公主與兒臣素無往來,唯一能讓公主與兒臣略有交集的是慶陽公主。」

「徽瀾?」閑聽至此,剛剛才嘲笑自己疑心過頭的君王猛然清醒,金鸞寶座上的身體猛地往前傾去:「此事怎麼又牽扯上了徽瀾?」關乎之情溢於言表。

一旁的黎皇后亦是眼波翻轉,想必心中早就泛起漣漪無數,若非礙於盛帝疑心重,多問恐有火上澆油之禍,她亦不會選擇隱忍不動。

得到盛子蕭示意的盛英盈這會子倒成旁觀者清,立刻反應過來,故作眉心一沉道:「穆王說的,可是清明慶典前穆王陪慶陽公主來忠王府的那日。」順手就來了個推波助瀾。

「正是。」盛子蕭故意說得遮遮掩掩:「此事說來話長,還得從寒食節前兩日說起。那日,慶陽公主不知聽哪個冒失小宮女提起,東周使者託人給皇祖母送了一塊美玉。」說到東周使者,盛子蕭留心觀察了一下殿中各人反應:「偏巧那幾日,宮中謠傳東周此番來北慶禮儀學習是假,替三皇子求娶我朝嫡公主是真。兩事被橫加一聯想,慶陽公主難免不心亂如麻。所以,當她輾轉得知皇祖母將這塊美玉賜給康王后,便打發兒臣府里一個素日機靈的小廝去同康王討要。」

「派一個末流下等奴才去同當朝五珠親王討要他國進獻之物?這麼不合禮制的事,你竟也幹得出來?」

盛帝氣勢洶洶的質問讓殿中諸人大為震驚。

後宮不得干政。太后明知故犯,不但私見外國使臣,還收受價格不菲的珠寶財物,這是何等嚴重的僭越之舉。身為國君卻對此充耳不聞,只關心他的五珠親王被不合禮制的怠慢了,實乃荒誕至極,前所未聞。

大家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終又一個兩個恢復平靜,將戰場繼續留給天家父子。

「父皇恕罪,兒臣實在拗不過慶陽公主。」

「恕罪?你還敢讓朕恕罪?你個逆子!」聽到穆王想推慶陽出來頂罪,盛帝忍無可忍,衝下去伸腿就是一腳,踹得這個面相蒼白的年青人瞬間就伏地不起:「你當朕不知道,這麼多年來,你利用徽瀾對你的同情,明裡暗裡唆使她替你辦了多少糟心事?朕不說,不是姑息養奸,是不想見徽瀾傷心。微瀾如此待你,可謂真心真意!而你呢,卻為了替自己開脫往她身上潑髒水,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老皇帝越罵越上頭:「你個不知輕重的東西,你看看你這幾年都學了些什麼?竟把歪腦筋動到了忠王府,動到了康王府,你……你想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不中用的東西,太子之位也是你能覬覦的嗎?哼,看朕怎麼收拾你,還有你母親!」

罪不及家人,盛帝的心終究是沒有霓嬪母子的一席之地。盛子蕭心底僅剩的那縷微光「啪」的一下,徹底熄滅了。

絕望至此,他本想瀟洒些,可盛帝那腳踢的實在太狠,腹部的疼痛從下往上一直延續到了嗓子眼,讓他冒出一種要咳嗽的衝動。為了抑制這股衝動,他將身體蜷縮得更緊,雙手緊捂嘴巴,隱忍卑屈。

一直等到耳邊的咒罵聲逐步消停,他才鬆開捂嘴的手,從地上爬起跪好:「父皇息怒,都是兒臣的錯,兒臣罪該萬死。只是此事與母妃確無關係,還請父皇念在母妃陪伴父皇數十載的情分上寬宥母妃。」

「子不教母之過,你失德失品,心生妄念,污衊手足,行事如此不齒,你母妃豈能無辜?」盛帝氣不順的又補上一腳,再次將盛子蕭踢倒在地:「朕告訴你,你若敢傷朕的徽瀾,不止你和你母妃,還有你……」

怒吼之下,盛帝突然一把打住,怔怔不語。

可即算老皇帝止步及時,未將那個名字脫口,在場眾人無不心知肚明,遂都靜默獃滯,不敢發聲。

就在這猝不及防的寂靜中,一陣嘈雜的吵鬧聲自殿外響起,怔住的盛帝袖子一甩:「鄢若飛,你給朕出去看看,看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在朕的崇德殿外放肆!」

宮城防護乃侍衛親軍首要職責,身為侍衛親軍首領,鄢若飛更是責無旁貸。遂片刻不敢耽擱,一聲「遵命」,火速離開。

不消一會,都指揮使就帶著一籌莫展的神情前來複命:「啟稟陛下,慶陽公主在殿外求見。」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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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慶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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