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峰迴路轉
北慶宮廷素以禮制森嚴著稱,慶陽公主再恃寵而驕卻也從未這般不管不顧的鬧上御前。
盛英盈飛快的與黎皇后對視一眼,儼然有些拿不準接下來要如何行事,才能幫到徽瀾。
黎皇后很是爽快,給了盛英盈一個切莫輕舉妄動的暗示,便穩坐泰山,不予關心。似乎殿外喧嘩吵鬧者不是她的徽瀾,而是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
盛英盈正奇怪黎皇后的袖手旁觀,就聽盛帝半是責備半是寵溺道:「想來這個宮裡,也只有她敢這麼胡鬧。」護女之心,人皆可辨。這方釋疑解惑。
魏公公瞅了一眼盛帝說話時的神態,便趕著去到盛帝身邊,順口誇道:「公主那是天真燦漫,率直可愛。」
盛帝哼了一聲:「太過天真燦漫可不是什麼好事。」臉上卻已笑意微露。
魏公公扶著盛帝沿玉階而上,嘴裡樂呵不停:「有陛下寵著,公主萬事順遂,萬事皆好,哪還有什麼不好之事?」
「你個老東西。」盛帝嘴裡罵著,臉上高興著,眼見因穆王而觸發的怒火已是見熄,可鄢若飛卻兩道濃眉深鎖,怎麼都輕鬆不起來。
他兩眼犯愁的望著地上,陛下只說了一句「胡鬧」,卻不說如何處置「胡鬧」,那我究竟是放任慶陽公主在殿外繼續胡鬧還是將她請回鸞鳳宮讓她在自己宮裡胡鬧?
要不到陛下的明旨,以上兩種可能,都會將這位尊貴無比的嫡公主所得罪。
得罪素芹嬤嬤,無非被太后念叨幾句,得罪慶陽……
鄢若飛打了個激靈,再是不敢往下想:「陛下,慶陽公主還在殿外候等您的旨意。」
盛帝很蹊蹺的沒有理睬。
鄢若飛想了想,硬著頭皮再次奏請。
盛帝依舊沒有理睬。
鄢若飛張了張口,預備第三次奏請,黎皇后忽然笑了,先他一步道:「鄢都指揮使,你是陛下御前的人,理當替陛下解憂,而非為難陛下。」
「臣惶恐。」無憑無據被黎皇后妄定罪名,鄢若飛既有不解更有不滿,單膝下跪,直腸忠言道:「陛下,皇後娘娘,臣執掌侍衛親軍,維護宮廷秩序乃臣的本分。現下,慶陽公主倚仗公主之尊無召擅闖崇德殿,依律,臣當將其拿下。但陛下皇後娘娘在此,臣不敢僭越,故才向陛下求旨,實非為難。」
黎皇后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盛英盈念著他先前替黎皇后解圍的情義,便笑著起身道:「都指揮使誤會皇後娘娘了。」
鄢若飛兩眼散光,困惑得只差沒將「為什麼」三個字刻在腦門上。
盛英盈暗道一聲:真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木頭人。
「皇後娘娘和我在崇德殿蒙陛下召見至今,慶陽公主皆不聞不問,不見一絲動靜。可如今,穆王被叫進宮還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她就匆匆而來。鄢都指揮使不會真以為慶陽公主只是來的時機有些湊巧吧?」
話說到了這份上,榆木腦袋這才褪下頭上那團迷霧,猛然頓悟:「陛下,臣絕無與慶陽公主聯手相助穆王之心,還請陛下明鑒。」
盛帝對鄢若飛的熟知程度不亞於肖青雲,很清楚他是一個天性純良,沒有心機的人。執掌侍衛親軍多年,無有一絲差池,能力非同一般,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最重要的是,鄢若飛懂得潔身自好,一直遠離黨派與奪嫡之爭。
基於此,盛帝自然不會僅憑鄢若飛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旨行為,就疑心其別有目的。
沉吟半晌,老皇帝面不改色道:「既然來了,就讓她進來吧,朕也想聽聽她究竟是為了何事吵著要見朕,以致這般的失了規矩。」
這很出乎眾人意料之外,連魏公公都微露出一絲吃驚。
盛英盈與盛子蕭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在問,陛下明知徽瀾是來替你求情,卻不予阻止,反准她入殿,其目的怕是不簡單。
盛子蕭雖氣喘吁吁病態難掩,但眸光堅定,給人一種溫暖且積極的態度。他以最快的速度安撫住盛英盈,慢慢從地上爬起,跪好。
倘若足夠了解這位皇子,便不難從他弱而不亂虛而不飄的動作中看出他已洞悉了盛帝此舉背後的意圖。
但沒等這二人再次神交,抽抽噎噎的盛徽瀾已帶著她那雙朦朧淚眼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也不知是不是小公主已經認識到自己闖殿的行為太過逾規,一入殿便乖巧的跪於盛子蕭身側,依次給盛帝和黎皇后磕頭行禮:「兒臣給父皇母后請安。」
盛帝原本心有微火,但一見小公主委屈巴巴的模樣,什麼火都沒了,一邊招手一邊問:「誰惹你啦?瞧你這雙眼睛哭的,都快腫成一條縫了。快,到父皇身邊來,好好給父皇說說。」
母女連心,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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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皺眉關切道:「這個時辰你不在宮裡習字,跑出來做什麼?」
盛徽瀾鼻子一聳,既沒有走向父皇,也沒有回答母后,而是望著身側跪得有些搖搖欲墜的盛子蕭,哭聲更甚道:「是徽瀾不好,是徽瀾瞞著子蕭哥哥私下指使他府里小廝去偷康王玉佩,反讓康王抓了個現行……」
偷?
聽到這個字,上至盛帝下到一旁伺候的小嬋皆嚇了一跳。
無論哪朝哪代,偷盜都是一種極其可恥極其卑劣的行為,如此遭人唾棄的行為竟發生在一位嫡公主身上,如何不震驚?
可咱們的嫡公主似乎還未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滿心只以為,大家震驚是不相信她會對康王府一塊普通玉佩動心,遂抖抖擻擻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並掌呈上:「父皇母后,徽瀾並未撒謊。東周使臣給皇祖母送了許多貴重的禮物,這枚美玉便是其中之一。後來,皇祖母將它贈給了康王。說實話,這種成色的美玉,徽瀾並不稀罕,也從未放在心上。直到聽人說,東周此番來洛城是為求娶我朝嫡公主,徽瀾才想著,那東周賊人是不是怕求娶本公主受阻,這才私下送禮給皇祖母,好讓皇祖母幫著從中斡旋。」
「胡說!你皇祖母貴為北慶太后,豈會不懂後宮不得干政的道理?此話日後不得再說。」
盛帝由憐轉怒,不過瞬息之間,嚇得盛徽瀾頓是不敢抽噎。但很快,老皇帝便察覺出了異樣,瞪著眼道:「徽瀾,朕問你,你是如何知曉朕在審問穆王,審問康王和玉佩?」
盛徽瀾余驚猶在,聲如蚊蚋:「兒臣在殿外偷聽到的。」
偷?又是偷!
盛帝只覺一陣頭痛,他舉著拳頭在額間兩側敲了敲。
等他將拳頭放下,黎皇后立刻冷笑道:「臣妾教女無方,讓徽瀾失了規矩,是臣妾的過錯,陛下要罰要罵,臣妾無有怨言。但另有一事,臣妾以為陛下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盛帝豈能猜不到黎皇后話中的「另有一事」指的是什麼?
「東周是給太後送了些不值一提的小禮物,但這些禮物絕非太后私下覲見使臣所收。」盛帝一臉不情願道:「說東周藉機遊說太后,協助其迎娶我朝公主,更是無稽之談。」
黎皇后自是不信:「臣妾雖久不去康壽宮請安,但外臣覲見這等大事,臣妾就算不去康壽宮,總能聽到些許風聲不是?為何臣妾直到適才聽了徽瀾所言,才略有耳聞?」
盛帝揉揉頭,漫不經心道:「清明前夕,朕忙於祭奠大禮,無暇接見各國使臣。東周使臣這才上書,說是太后壽辰將至,特獻薄禮一份,提前恭賀。朕念其有心,便命魏公公領人去鴻臚寺將東西拿回宮中,代為轉交給了太后。」
倘若真是如此,穆王第一次提及此事時,魏公公何至如眾人一般錯愕?
但盛帝沒有給黎皇后借題發揮的機會,只見他使了個眼色,魏公公便心神領會的走到盛徽瀾身邊,將那東西接下,呈上御前。
盛帝僅是瞄了一眼,便認出此物正是東周送給太后的和田美玉,惱人之火怒從心來。
盛徽瀾此刻已回過神來,眨眨眼,清淚細流,繼續之前未完之話:「徽瀾親見那小廝被康王拿下,深感不安,便與子蕭哥哥和盤托出,求他幫忙。可子蕭哥哥說,他只是一個郡王,有心無力。最後帶著徽瀾一起去忠王府找英盈姐姐,希望由忠王府出面給康王賠個不是,再順便把那小廝要回來。但我們到了后才發現,康王已在忠王府同英盈姐姐說了半晌的話,我們……」
「竟然是這樣?!」黎皇后冷不丁道:「原來是這樣?!」
大家面面相覷,不明白皇後娘娘「這樣」究竟是哪樣?
盛帝也覺奇怪:「皇后,你這是做什麼?」忍不住問道。
「臣妾要替曦月鳴不平。」集大家目光於一身的黎皇后怒氣沖沖的走到殿中。
盛帝失笑一聲:「皇后莫不是累了?怎的胡言亂語起來?」
黎皇后冷冷一笑:「是否胡言亂語,陛下何不等臣妾把話說完再做定奪?」
盛帝無法:「你想說什麼?」
黎皇后這才屈膝行禮:「那日英盈突然到訪,跪請臣妾向陛下請婚,臣妾本還奇怪,平日兩個毫無交集的孩子怎麼就好到要談婚論嫁了?如今聽了徽瀾所述,方知這傻孩子是為了臣妾才不得已而為之。」
這話莫說盛帝聽了一頭漿糊,連安坐一旁的盛英盈本人都雲霧繚繞,不明其意。
好在盛帝光顧著腦子裡那團漿糊,根本無心留意其他。這才讓黎皇后鑽了空子,繼續自說自道:「陛下此刻聽不明白不打緊,臣妾自會讓陛下明白。只是,在此之前,臣妾想先問問陛下,陛下可信徽瀾所說?」
盛帝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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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來龍去脈,徽瀾說得甚是詳細,不像替人代過。」言外之意便是信了。
「陛下明鑒,徽瀾竊玉實屬一時糊塗,還望陛下網開一面。」
「她胡鬧也非一日兩日之事,朕會命人替她重新物色一位好的教習嬤嬤,教她明理懂事。」
「多謝陛下。」黎皇后再行一禮。
俗話說,禮多人不怪。可盛帝儼然受不住黎皇后禮貌恭謙的樣子,正納悶皇後為何如此反常,就見黎皇后態度一橫,兇巴巴道:「陛下聽了這麼,說了這麼多,難道一點都沒想過,若無今日這場誤打誤撞,他日,會不會有人偷偷在陛下耳旁哭訴,說中宮欲對他不軌,於寒食節前夕派猖賊當街行刺?」
鄢若飛與魏公公二人眼中迷霧幾乎同時盡散。
盛帝也是如夢方醒,但康王是自己中意的兒子,總不忍將他想得太不堪,遂清了清嗓子:「皇后多慮了。」想要到此為止。
可黎皇后豈是見好就收的主?
「就當臣妾多慮,臣妾依然想問問陛下,如果一切不幸讓臣妾言中。臣妾與康王當庭對質時,陛下是一如此刻這般堅信臣妾清白,堅信臣妾兄長清白,還是疑心漸長,從此對黎氏一族戒備防範,甚至……」
「黎雲,夠了!」
有些話,有些猜測,最忌講得通通透透。尤其是在事情並未發生的情況下,皇后當著臣子之面,惡意揣測一個當朝五珠親王心懷不軌,委實不可取。
盛帝怒制黎皇后,實是維護黎皇后。然怒吼過後,急躁散去,理智恢復,這位深諳謀算之術的皇帝又很難不認同黎皇后對日後之憂的顧慮。
情理夾雜之下,深吐一口氣,懨懨道:「慶陽公主顫闖崇德殿,有失體統,傳令下去,陪公主一起在殿外胡鬧的宮女全部杖殺,以儆效尤。」
「啊?父皇開恩,父皇開恩。」
盛徽瀾一聽,不禁失聲痛哭,連連哀求。
黎皇后見狀,猛地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示意其收聲閉嘴。
迫於母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只得用雙手捂住嘴巴,任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
盛帝抬了抬眼:「穆王……」
「王」字剛落音,盛子蕭往前一歪,整個人便軟綿綿的倒地不見動彈。
……
緊閉大半個下午的崇德殿終於被打開了,黎皇后領著曦月公主神色無異的先出來,爾後,有太醫前去,又等了不多時,一頂軟轎被抬至殿門外,由鄢都指揮使親自護送出宮。
后經打聽,方知轎子里坐的是穆王,被送去地方叫斯氏醫館。
想想穆王那副弱不禁風的身子,此事貌似沒有多加揣測的必要。
一時之間,烏雲籠罩的洛城又恢復了它原有的醉生夢死,遊戲人間。
但一切如常的繁花似錦之下,又總有那麼幾個疑心不死的。
「父皇命康王禁足府中一月?母妃真是這樣同你講的?」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在一間掛滿名人字畫的房間內來回走動。
此刻正是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時,這座工藝精良,樓閣交錯的府邸也開始捨棄白日的輝煌,嚮往另外一種璀璨。
而這種璀璨的開始只需一盞能燃燼暗夜的燈籠。
府內管事穿梭其間,身後跟著幾路手提燈籠的護院,也有幾個護院手裡無燈,而是攥著一根前端帶鐵勾的挑棍走在隊伍左側。
隊伍每到一處長廊、院角都會停下,手上無燈的護院用挑棍取下長廊上已經黑掉的燈籠,將新燃的燈籠逐一換上。這種活,就如日夜輪迴一般,每日都在不間斷地重複,護院們已熟能生巧,巧能生精。
倘若今夜不再有意外,片刻之後,這座府邸便可燈火通明,熠熠生輝。
只不過,眼下屋外墨色依舊,只靠油燈支撐的屋內,男子的五官特徵有些不太明朗。
唯有等他走至燈下,那張臉才清晰可辨。
濃眉大眼,鼻樑高挺,嘴唇飽滿,給人一種粗曠的感覺,談不上好看;可若是用手遮去五官,眼睛眉毛鼻子嘴一樣一樣單看下來,卻又是無可挑剔的漂亮。
這個奇怪的感覺宛若一種與生俱來的特徵,在他身上無處不在的對立又並存。
譬如,他穿的這身衣裳,顏色艷麗多彩,活似一隻火雞,俗不可耐。可一旦跳出固有模式耐心細看,又不難發現個中每一抹色彩的飽和度、協調度都是極具品味極富內涵的精品。
再譬如,以他這樣的體格,明明就是眾人眼中魁梧高大的威武男兒,可他偏偏不善騎射,不好武學,只對古董字畫感興趣。
難怪宮裡總有人偷偷笑話這位皇子,說他是一個改良失敗的北慶人。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