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偏愛無度

第三十三章 偏愛無度

深宮高牆下,月影稀鬆嘆。

萬簌俱寂的養居殿驀然響起一道擲地有聲的奚落:「你傻,朕可不傻。」

魏公公眼尾提光,從帝王威嚴的臉上捕捉到一縷真情,忐忑之情猶如野馬歸順,瞬時安定。他笑眯眯的矮在盛帝腳邊,表情浮誇:「哦……難道陛下不是在擔心曦月公主的人生大事?」

狠厲絕情的帝王心柔柔一放,久遠的情義似一枚火種在幽黑眼淵熾熱閃爍:「黎楚……」一聲呢喃,讓半百蒼涼的盛帝陷入追憶往事的渦流當中:「他是唯一一個在朕無望被冊為太子時仍對朕恭敬有加的實權將軍,也是唯一一個在朕被立為太子后對朕諫言的當朝大員。後來,朕登大寶,又是他為朕穩固江山,數十年如一日駐守邊疆震敵護國。勞苦功高這四個字,他是當得的。」眸光濁濁,感慨深深,舊日相交點滴令老皇帝有了人間煙火氣:「英盈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朕若不替他擔心,豈非忘情負義之徒?」

「陛下說的這是哪的話?」魏公公急得比自己被人栽贓嫁禍扣了一頂屎盆子還要心氣不平:「黎將軍居功不自傲,是為臣子本分,陛下惜才愛才處處厚愛,此乃明君典範。誰要是不明真相在背後亂嚼舌根子,誰才是世間最薄情寡義之徒。」

盛帝本無自責之心,「忘情負義」不過是水到渠成順口脫出的感慨,現讓魏公公馬屁這麼一拍,他就真以為他與黎楚兄弟之情勝過君臣之禮,感動得莫名其妙。

魏公公見勢,又打鐵趁熱的補上一句:「說到底,還是曦月公主有福,能蒙陛下深恩,得陛下為她操心終生大事。」

「這孩子福氣著實不淺。今日承德殿訓話,朕就發現她頗有幾分……」心情愉悅的盛帝侃侃而談,談到興起時不知聯想到了何人,萬千思緒化作柔情翩翩愛意綿綿,魏公公不敢聲擾,垂眸靜聽,可聽著聽著,總不見後文,正不解納悶,一聲嘆息憑空而起,落地生花:「頗有幾分黎楚年輕時的傲骨。」

前言后語,心境判若兩人,顯而易見的言不由衷。

魏公公是清楚底細的,他明白,越是這個時候越不可道破聖心,遂從善如流道:「父女之間自是血脈相承,大將軍與曦月公主如此,陛下與慶陽公主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朕與徽瀾?」愛女的名字,似沾了魔法的咒語,令憂鬱纏眉的盛帝立刻目露喜色,可這喜色還未盡染眼框,帝王變化莫測的臉又如一陣陰風刮過,口氣嗔怒:「你的意思是,徽瀾不服管束的性子承襲自朕?」

魏公公驚做一臉警覺:「陛下,這話奴才可不敢說。要是讓慶陽公主知道了,公主還不得跟奴才不依不饒?」

盛帝憑空想象,想到徽瀾嬌嗔任性的臉,立如頑童緊捂嘴巴,兩眼瞪大如牛,仿若心有餘悸。瞧得魏公公又不得不笑著勸慰:「陛下忘了,慶陽公主已被皇後娘娘接回了鸞鳳宮,人不在養居殿,隔牆沒有耳。」

「朕忘了,徽瀾不在養居殿。」

盛帝悵然若失的放下手,被短暫遺忘的晚膳風波令他再度如鯁在喉。片刻之間,老皇帝似打定了主意,表情怪異,眼神陰沉:「魏旭,你說皇后是更疼愛徽瀾還是更捨不得英盈?」

魏公公失色支吾:「這……奴才不敢揣測。」

「就黎雲那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子,」盛帝雙手叉腰,壞心眼道:「莫說你無法揣測,連朕都沒把握能猜透,除非……除非逼她自己不得不做出抉擇。」

魏公公隱隱猜到了什麼,不放心的淌下一滴冷汗,好心提醒道:「陛下,今日承德殿上曦月公主已表明她有意嫁入穆王府,且您當時似乎也未很反對。」越往下說,越能感覺到後頸處懸著一把刀,魏公公小心觀察盛帝臉色,見老皇帝面色如常,方壯著膽將餘下的話娓娓道出:「奴才只怕曦月公主以為她與穆王殿下的婚事在陛下考量當中,已有待嫁之心,不做他想。若這個時候傳出陛下想讓她外嫁的消息……呃,」魏公公糾結了一下:「萬一曦月公主領悟不到陛下的聖心,那,那就不好了。」

這話提醒了盛帝:「你說的沒錯,凡事最忌師出無名。如果朕不拿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英盈不怨恨朕,那些與黎楚交好的宗親大員也會跑來同朕發難……的確不好。」

「陛下聖明。」魏公公興高采烈道。

盛帝斜了魏公公一眼,似乎對魏公公的興高采烈很有意見,只見他用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口吻逼問:「那你說說,朕找個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東西閉嘴?」

魏公公聽出話中帶刺,故作犯難的把自己愁成一個囧字:「陛下是君,他們是臣,君命示下,臣子只有唯命是從的份,怎容他們問東問西?」

這個回答還算妥帖,盛帝哼了哼,便沒再計較。但老皇帝已然有了心事,虎著臉躺下,魏公公替他掖好被角,正欲轉身去燭台前滅掉兩盞燈,老皇帝猛地掀開被子,一呼而起:「皇后不是不樂意這門親事嗎?」

魏公公驚在原地,難以置信的望著盛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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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帝此刻心潮澎湃,雙目炯炯有神的盯著燭台上忽明忽暗的螢火,黎雲冰冷無情的眉眼似一道幽光,從那明暗交疊的夾縫中一閃而過,興奮的盛帝立如一隻泄氣的皮球,雙手無力垂至身側兩旁,口氣變得異乎尋常的涼薄:「朕就偏幫皇后一次,讓她如願以償的棒打鴛鴦。」

魏公公遲疑半晌,方茅塞頓開:「陛下高明,如此一來,就怪不到陛下身上了。」

「你呀,不光傻,還鼠目寸光。」盛帝在嗤笑聲中重燃精神。

魏公公不解:「難道陛下搬出皇後娘娘不是為了堵曦月公主堵那些宗親的口?」

「人言何所畏懼。」

「那陛下煞費苦心作此試探是為何呀?」魏公公撓撓鬢角,滿臉求索。

盛帝冷冷一笑:「朕不是說了嗎,朕想看看皇後到底是更疼徽瀾還是更偏愛英盈。況且,」人頓了一下,語境突變凄涼:「從如今的形勢來看,黎家女嫁給誰都不如嫁給穆王讓朕安心。」

「奴才糊塗。」魏公公抱歉的笑笑:「竟聽不明白陛下究竟是贊同這門親事還是不樂見曦月公主嫁給穆王殿下?」

「你不明白,是因為你沒瞧明白今日崇德殿的這場鬧劇。」

「不就是康王殿下和奕王殿下鬧了點小誤會嗎?」

「真這麼簡單就好了。」盛帝長吐一口氣,方帶著一針見血的尖銳剖析道:「今日之事,表面上看是康王和奕王之爭,實則是皇后與英盈串通一氣,故意在朕面前演了一齣戲。」

「竟有這種事?」魏公公一臉凝重,兩眼深愁,百般不解,頭搖如撥浪鼓:「奴才真還沒瞧出來。」

盛帝頭一歪,拿眼睥睨著魏公公,因角度別緻神態清奇,乍看之下竟與窮鄉僻壤皮糙肉厚的歪脖子樹撞相三分,尤其是臉上那縷陡然橫現的怪誕,若無七分定力,誰見了誰都要忍俊不禁的樂呵開來。

魏公公好生厲害,非但抗住了,還照舊擺出惑而不解的苦惱相,咂嘴輕嘆:「陛下見諒,奴才蠢笨,您容奴才再好好思索思索。」

「就你這榆木疙瘩做的腦子,哼,任你想破天都不過是白忙活一場。」

盛帝對魏公公的自嘲給予了不遺餘力的挖苦。

魏公公全盤接受,且還不忘自嘲:「奴才知道,若無陛下寬宥照拂,就憑奴才這不太聰明的樣貌,早不配留在宮裡伺候陛下了。」

「老調重彈,也不嫌躁得慌。」盛帝白了一眼,思緒重回正軌,再開口語氣中已無呵斥魏公公時的暴戾,反諸多惋惜,聽起來,似有一道借憐眼前人痛惜過往的傷痕:「英盈這孩子,倘若真是盛家女兒,朕又何須如此煩心她的終身大事?」

語輕調淺,不聞怒意又無殺機,卻讓人聽了比任何一句雷霆重話更灼心。

魏公公默默收起詼諧打趣不再張聲吵擾。

「說到底還是康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才將好好的一個局面走成今日這步死棋。」逐漸清冷的語調,讓盛帝的話在四下寂靜的寢殿內愈發擲地有聲。

魏公公想了想,弱聲回應:「那日陛下說,太后深宮閑悶想聽戲,命奴才領了個戲班子入康壽宮,當時奴才沒瞧出異樣,現下想來……奴才惶恐,莫非這個戲班就是東周使團喬裝改扮的?」

「太後為替朝廷節儉用度,已多年不辦壽宴,朕感念太后仁心,總希望有機會能回報一次。早些時候,去康壽宮陪太後用膳,聽她無意間提及喜愛東周翡翠,故才多瞧了一眼那日東周進貢的禮單,見上面注有翡翠飾物,方動了孝心,私下通融了這一回。」盛帝幾許懊惱,幾許怨憤:「康王借東周使團故弄玄虛,企圖讓英盈為他所用,此等手段對一個參與奪嫡的皇子而言,本非過錯。錯就錯在這逆子道行不夠,畫虎不成反類犬,著了別人的道,將太后私見東周使臣這等密事暴露人前,實在是不可饒恕。」

盛帝說罷,舔了舔嘴角,魏公公趕緊倒了杯溫茶奉上,盛帝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魏公公又忙不迭的從盛帝手中接下杯子,待將杯子放回茶案后,恍然頓悟:「原來陛下禁足康王,是怪康王不慎泄露東周使團覲見太后的事。呃,那照陛下的意思,皇家圍場起爭執是皇後娘娘、曦月公主與奕王聯手所致?」

「奕王若有那等好本事,哪還會被人當槍使?」盛帝嗤之以鼻,甚是不屑。

魏公公迷惘更甚:「您是說奕王無辜做了皇後娘娘和曦月公主的槍?」

「無辜?」聽到這個形容,盛帝似聞天方夜譚,越發不屑:「野心勃勃卻有勇無謀,何來無辜?」

魏公公叫了一聲阿彌陀佛:「奴才雖未在鸞鳳宮聽差管事,卻也自信皇後娘娘與曦月公主並非城府深沉之人。陛下,您是不是有所誤會呀?」

「朕與皇后結髮三十載,她的為人品性,朕清楚。」

盛帝對黎皇后的肯定簡潔直白,全無疑心,魏公公只得重新審題。

「不是皇後娘娘也不是曦月公主,」呢喃低語中,首領太監將進出過崇德殿的人在腦子裡又仔細篩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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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突然,那雙露出迷茫的眼睛猝不及防的震了一震:「陛下,您是懷疑……懷疑穆王殿下?」

這可怕的猜想很快就被盛帝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默認了:「按說,他是朕最不該懷疑的人……罷了,」盛帝多重複雜的臉龐上堆起一抹深笑:「就他那身子,再怎麼折騰都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當務之急,還是要儘快把那件事處置了。」

魏公公唯恐多問惹禍,便順著盛帝的話走:「陛下指的是?」

盛帝意味深長的望了魏公公一眼:「不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皇后的擔憂都不無道理。」

魏公公似是懂了:「陛下指的,難道是慶陽公主命穆王府小廝偷盜康王玉佩被康王當街逮了個正著的事?」

盛帝未予否定,只道:「以康王的心性,應不會作出誣衊、陷害皇后的事來,但抓人至今已過去十餘日,他既不送官法辦也不就此罷手將人放了,反把人關在自己府里秘而不宣,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是呀,正常情況下,既知是穆王府小廝,打一頓便是;若一頓打完,仍難消心頭之恨,送官嚴懲豈不更好?康王殿下為何要關著他呢?」

「如果說他關著那小廝,是為了等待某個合適的時機,你還覺得此事蹊蹺嗎?」盛帝引人入勝道。

魏公公猶豫了一下:「奴才說句罪該萬死的話,即便皇後娘娘真的觸犯龍顏,令陛下失望,但這宮裡不還有貴妃嗎?且貴妃還有兩位,還都是膝下育有五珠親王的一品貴妃。恕奴才愚見,康王殿下若真行此招,恐是百弊而無一利得不償失。」

「奪嫡之爭,利弊得失豈是你想的這麼簡單?」

「可……」

「你呀,還是沒明白。」盛帝指著魏公公的鼻子,眼裡嫌棄其蠢笨,嘴上卻又費心點撥:「康王真動了指控皇后買兇行刺的念頭,那他所求,便不止廢后,為防死灰復燃,必要連根拔起滅黎氏九族方能善罷。最巧的是,這小廝出自穆王府,稍加運作,還可將戚威拿捏在手,得到一個軍中靠山。至於後宮,皇后一旦成了廢后,兩個各自都有皇子傍身的一品貴妃自然不會幹看著,以她們的手段,不使出渾身解數斗個你死我活是不會消停的。如此一來,康王便可坐山觀虎鬥,一本萬利。這麼精妙絕倫的謀划,就你眼瞎,才會說出『百弊而無一利』的蠢話。」

「哎呦呦,這中間利弊得失也太複雜兇險了,若無陛下教誨,奴才是萬萬想不得這麼深這麼遠。」

「他們如今爭的是太子之位是一國儲君,不兵行險招焉能取勝?」盛帝毫不含糊的將魏公公的大驚小怪懟了回去,魏公公陪了個笑臉,盛帝方吐露真心:「朕呀,不怕他們明爭暗鬥,就怕他們一個個柔弱可欺,沒了霸氣。但若一味的心狠手辣,不知分寸失了體面,朕同樣容他不得。」

魏公公機靈的轉了轉眼珠子:「奴才明白了。陛下之所以讓曦月公主與穆王殿下的婚事變成一樁您許與不許的懸事,為的就是想弄清楚皇後娘娘與穆王殿下是否為了解決此次危機而私下和解?」

「你總算開竅了。」盛帝點點頭:「皇后能在後宮橫行無忌這麼多年,靠的是她無子又不曾拉攏生母地位不高的皇子,對誰都構不成威脅。可若是她因這次危機,動了與穆王和解的想法,促成黎家和戚家……」盛帝咬了咬牙:「朕絕不能讓此事發生。」

魏公公的心跳了一下:「陛下為保護皇後娘娘真是用心良苦。」

此話好像說到了盛帝心坎上卻又好像沒有,盛帝莫名陷入一陣沉思,良久,老皇帝算計的眼角泛起一片濕潤的深情:「朕用心良苦的保住皇后,不止因她是黎楚之妹,更因她是徽瀾生母。徽瀾這孩子,至今尚未婚配人家,若黎氏在這個時候淪為罪婦,哪還有好人家讓她婚配?即便朕強行賜婚,她日後在夫家也難抬頭做人。」

「陛下對公主的疼愛真真是無人可及。」魏公公大為感動。

盛帝難得露出一個滿意的笑臉,又交代魏公公,讓他明日一早親自趕去康王府,將那小廝放出來。

魏公公連聲應下,待到盛帝鼾聲驟起,留下一盞小燈,掩門離去。

宮牆之外,樸素的忠王府馬車載著忠王妃母女在空曠無人的街道全速奔跑,馬車路過一處醫館時,車簾被人輕輕挑起,一抹深情從挑起的黑暗中撲哧飛過。

「外面黑漆漆一片,你在看什麼?」

忠王妃的聲音有著花朵嬌艷欲滴時的美好,這大概就是造物主給容貌不夠出眾的女子的額外恩賜。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盛英盈將手中帘布徐徐放下,回首一笑:「我想看看,有沒有被煩擾侵害得不能入眠的人在兀自徘徊?」

「那你看到了嗎?」

「沒有。」盛英盈將頭靠在忠王妃肩上,慢慢說道:「想來,人人都很滿足,人人都很幸福,所以,暗夜寂靜下,人人都在酣然入睡。」

忠王妃善解人意的笑笑,無話。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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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慶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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