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下定決心
倘若希望留下的理由僅是為了奪嫡,斯先生或許要對這位公主大感失望。
但見他眉目舒展,笑臉微露:「若你自始至終想要的,只是一個日日費心三餐住行的閨閣婦人,你這番憂愁倒還有些道理。可你明知她是一個眼界開闊不驕矜,胸懷家國不失血性的女子,還仍要選擇傾心於她。足見你是自尋煩惱,怨不得旁人。」
「先生說得好輕鬆,換做他人,只怕要疑心英盈忽然動搖主意乃先生所為。」
「何必假說他人,殿下想讓我認,我認下便是。我可是很樂意冒領這樣一份功勞。」
「先生可真會添亂。」
盛子蕭慘白一笑。人又顫顫巍巍的坐了回來,只是額上細汗不斷,緊接著,幾個寒顫打得似乎膝蓋敷的不是治病救人的良藥,乃是取人性命的毒藥。
斯先生倦意頓褪,雙目謹慎的走到盛子蕭面前,搭脈探額忙活一番后,臉上險情方有好轉。
「今日雖不陰冷,但濕氣重了些,身體無恙的人都會感到些許不適,何況你這葯罈子。」說罷,斯先生扶起盛子蕭:「待我沏一壺熱熱的薑茶,你少少喝一杯,能減輕一點你身上的痛苦。走吧,我們回屋去。」
盛子蕭抬袖拭了拭額前冷汗,邊走邊心有餘悸:「病久了,都不敢想象康復以後的樣子。」
「是呀,」斯先生幽幽道:「你病成這副樣子都過得忐忑不安,一個健康的你,不知多少人會如臨大敵一般的來對付你,是不敢想象。」
「我又不奪權,對付我做什麼?」
「與其等對方殺上門來被動抵抗,不如早做籌謀,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先生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死灰復燃得太快了些嗎?」盛子蕭頗有無奈:「現成的鴻臚寺不談,非得老調重彈!」
「殿下莫要取笑。死灰復燃不是因為我主意不定,而是因為我知道,若皇帝賢德,官員廉正,朝廷清明,你或是如你一樣胸有抱負,不肯與人同流合污的有志之士就不會受排擠、受迫害。一個國家,一旦人才流失,讓那些恃才失德之徒把持,失去了為正義吶喊的聲音,這個國家離死便不遠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以退為守換來的海闊天空,真的能讓殿下心安理得、置身之外嗎?」
這段話,全無私情,句句皆是大義,莫說盛子蕭貴為皇室子弟,即便是街角見識孤陋,胸口尚有一絲熱血的賣藝浪人聽了,也做不到不為所動。
斯先生餘光淡然的掃過,果見體弱身病的年青人眸中情感豐富,交織猛烈,一陣咳嗽咳得更是身體凌亂,看得剛剛還意志堅定,滿身憤慨的忠勇之士立刻軟下心腸:「殿下,是我妄言。」
盛子蕭咳得難以平復,任斯先生攙扶著,虛弱的邁過門檻,步入裡屋。
裡屋不似從前寬敞,中間豎著一扇六頁型摺疊屏風,將屋子間隔出兩個空間。一個是小四靜卧的左間,一個是供斯先生臨時休息的右間。
間隔讓屋內場地十分有限,且右間明顯小於左間,難以容下一張規格正常的高踏床,所以此處僅放著一把鋪了厚墊子的躺椅,旁邊立著一個暗色小茶几。
斯先生調好躺椅靠背的弧度,扶盛子蕭躺下:「你先靠靠,我去廚房煮薑茶。」
盛子蕭斜身側躺,單手緊捂嘴鼻,雖仍有些淺淺的咳嗽聲從指縫中流出,但稍漸平息穩定的氣息起伏聲還是令斯先生感到了一絲欣慰。
煮好茶回到屋內時,盛子蕭正閉目養神。聽到響動,他微微抬起頭,斜靠在椅背上的大半個身子似乎養足了氣力般,坐直起來:「老遠就聞到了姜香,先生什麼時候得空,也教教我吧。」
「殿下怎麼突然想到要跟我學這門手藝?」
二人都不再重提那些只會令人情緒激動的話,開始享受這難得的清閑。
盛子蕭靜靜望著壺嘴那股細如涓流的深黃色液體,豎起鼻子聞了又聞。
斯先生放下茶壺,將少的那杯端給他。
就見淺白色的寬口茶杯,被一隻骨相修長的手接過,很快,另一隻相差無異的手貼上杯壁,視若珍寶般將杯子捧入手心。垂下的臉正對著杯口上方,比起喝茶暖身,這位體弱的病人更享受面部被熱氣蒸騰的感覺。
「隨口一說,先生聽聽即可,不必當真。」放下杯子,那張被茶蒸過的臉色似初陽微露后的大地,煥發著一層薄薄的溫暖:「但先生熱忱愛國,憂心百姓的情義,我卻不能聽聽即可。」
斯先生沒料到這麼快就要繼續,放下杯子,轉身出門尋了把椅子回來,坐在一側,道:「想說什麼儘管說。」
「先生說得不錯,國之不存,焉還有家?」盛子蕭動了動唇,無力之感脫口而出,根根分明的睫毛似有千斤重,連就近而坐的人都難以看清他眸中神色:「論正直,我不及英盈,論血性,我不及先生,實在慚愧。」一聲嘆息,這位被寄予厚望的皇子終於不再一味拒絕:「眼下朝堂風氣雖不盡如人意,好在父皇身體康健,又深諳平衡之術,將我那三位王兄培養得勢均力敵,誰也不比誰多一分勝算,誰也不比誰少一分優勢。如此情形下,如果沒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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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做到一石三鳥,取得獨勝,便會落得一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歇了口氣,再道:「三位王兄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做得不償失的蠢事,也就是說,只要沒有外力摻和,朝堂還是三足鼎立的朝堂,父皇還是大權在握的父皇,我們行事會很艱難,只望先生日後莫對我失望才好。」
「殿下能改變想法,已令我欣慰萬分,又豈會失望?」斯先生聞言,面如明月般有光,雙目炯炯有神:「殿下要赴任?」
「父皇降旨,豈能不赴?」盛子蕭失笑一聲。
「對對對,我高興糊塗了。」
盛子蕭收起笑容,面色從容:「先生莫激動,先聽我分析。」
「好好好,你繼續說。」話里滿滿還是激動。
盛子蕭無奈的搖搖頭:「從魏公公的旨意來看,父皇僅是想讓我隔三差五去應個卯,並未當真要委我重任。」
「看出來了。」
「所以,想從這個官位上討巧肯定不行。」
「是這個道理。」斯先生終於恢復常態:「常之傑是主事人,要不要……」
「我對常之傑並不了解,聽青雲說,此人放蕩不羈,多流連煙花之地,不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侯門子弟。」
斯先生放下心來:「能與肖公子稱兄道弟,這個鴻臚寺卿不會是壞人。」
盛子蕭讚許的補充道:「朝廷有六部,吏部和兵部是康王的人,戶部和刑部是奕王的人,禮部和工部是誠王的人。當初,父皇准常之傑自己選官位,他放棄六部,選了鴻臚寺,足見他對黨爭奪嫡沒有興趣。當下局勢,還能保存這樣一份閑心的人,當然不會是壞人。」
「殿下分析得不錯。」斯先生又打出另一個算盤:「娉婷郡主感念戚將軍帶兵斬殺了謀害她父親的賊人,一直對你暗中照顧,這份心意實在難得。更難得的是,她還讓她的兒子銘記下這份恩情,處處幫你助你,不愧是將門之女。」
「是呀,娉婷郡主對我與母妃的情義,堪比深海下的一束光,彌足珍貴。正因如此,我不希望青雲摻和太多,這也是我回報娉婷郡主最好的方式。」盛子蕭一眼看破斯先生的算盤,出言制止:「先生可願成全?」
斯先生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用自己的力爭表明他的立場。
「你如今勢單力薄,朝中也無重臣扶持,你母妃性情寡淡,不會替你出面謀划,縱觀來看,前朝後宮你是毫無根基、人脈,若能得娉婷郡主一臂之力……」
盛子蕭又豈會不知,以他當前的境況,把握住這個能在皇帝太後面前說得起話的人是何其重要?只是他更清楚,一旦讓娉婷郡主牽涉其中,她如今的安逸富貴,身份地位就可能毀於一旦。
他還下不了這個狠心!
「先生說的我都懂,」盛子蕭疲倦的眨了眨眼,語氣卻異常堅定:「但先生也應清楚,我若那樣做了,就與恩將仇報沒什麼區別。」
「殿……」
「此事莫要再說。」盛子蕭喘了口氣,簡言回絕,抬頭見斯先生滿臉惋惜,又低下頭去,吃吃一笑:「先生真不好奇舒伯想對你說什麼?」
斯先生見此,只好收起算計,順著他道:「怎會不好奇?」
「好奇也不問我。」盛子蕭費力的支起眼皮,沒有拐彎抹角,直言:「醫館日日入不敷收,一直靠我穆王府背後支撐的消息是先生故意放出去的吧?」
「哎呦,」斯先生猛地從椅子上跳起:「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不行,我得趕緊讓他們把這個風聲平息下來。」
風風火火,說走就走。
倘若盛子蕭再慢一分出聲,人都要出屋了:「先生何時變得如此急躁?」
臨門踩一腳的斯先生急到手抖:「舒總管不知我這樣做的用意,你難道還不知嗎?」
「知道。」對比急得只差沒跺腳的斯先生,盛子蕭的有氣無力簡直是一種挑釁:「先生派人放出這個消息,無非是想讓某些有心人去父皇跟前參我一本,說我穆王府揮霍過甚,藏有不當營生。這麼說的人,也對。我不得寵,名下更無其他產業,如何揮金如土?不過,父皇還不糊塗,他知道我沒有,戚家有。舅父一家離開洛城這麼多年,幾代戚將軍積累下的財富可不就由著我這個親外甥在揮霍?所以最後,父皇不會讓人查我的產業、流水,只會命我趕你離開穆王府,以平息非議。這道旨意一下,你就失了我的資助,沒有我的資助,日日入不敷出的你便只能閉館離開洛城。而我,也會因驟然斷了你的葯,病情極速惡化,只剩向父皇請求外出尋醫續命這一條出路。」
「沒錯,這本該是一次完美的布局。」斯先生半點不可惜道:「殿下莫要用話來與我糾纏,我得儘快吩咐下去,計劃有變。」
盛子蕭運了口氣,一字一句糾正道:「計劃沒有變。」
斯先生默了默神,臉色大變:「你還是想讓我離開,獨自留下?」
盛子蕭擺擺手:「先生誤解我了,我不讓你更改計劃,是因為我很想看看,時刻關注我穆王府的人究竟是誰?」
斯先生不解:「那陛下的旨意你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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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理?況且,幾日之後你也將完全康復,留我這個醫者在府里本就牽強附會。」
「先生說什麼呢?」盛子蕭唇角微揚,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你讓一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病人康復如初,這麼大一塊金字招牌替你攬活,誰還會相信醫館入不敷出?再者,治好了病人立刻驅趕醫者,這同卸磨殺驢有什麼區分?向來愛惜名聲的父皇不會讓自己犯下這樣的大錯。」
「對呀。」斯先生終於露出笑容:「治好了你,性質就截然不同了。依陛下的性格,只會將那些參你的人狠狠責罵一通。」
盛子蕭慢慢站起,緩緩走到屏風處,目光複雜的望著病榻上呼吸微弱的小四,笑容漸失,表情漸狠:「我從不覬覦王權皇位,我也可以受盡屈辱忍氣吞聲,唯獨我身邊的人,他們不該動。」
斯先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透過白色屏風,影影綽綽可辨析出小四的大概輪廓。對著那個輪廓,忍不住欣喜暗道:殿下終於朝著我們希望的那樣邁出了第一步。
一滴清淚隨之悄悄溢出,爾後,快速劃過斯先生如刀刻過的臉。
夜幕逐漸低垂,換做往日,洛城街道上如星火般密集或螢螢泛黃或微微泛白或殷殷彤紅的大小燈籠,此刻正逐步接管這座皇城的繁華與喧囂。可眼下,因為禁市的旨意仍未撤銷,再意氣風發的城池也宛若一頭進入沉睡的獅子,失去了它白日的光彩與雄風。
小四身上除了外傷慘不忍睹更有內傷兇猛鬧騰,斯先生調製的特效藥需每隔三個時辰塗抹一次。
鄺殊提著穆王府食盒進屋時,盛子蕭與斯先生整好忙完。
「都怪我磨蹭費時,讓殿下和先生受累,真是不該。」鄺殊望望氣喘吁吁的盛子蕭又望望滿頭大汗的斯先生,十指絞著食盒,一臉難為情:「王府今日新招一個廚子,舒總管無論如何都讓我等到飯時,好帶幾個菜式回來給殿下嘗一嘗,說是再不滿意,他明天一早就回老家去找從前在戚府做廚的李大叔。」
斯先生一邊挽袖去汗一邊搖頭晃腦,語氣詼諧:「你就不能少折騰一下那個可憐的老人嗎?」
「哪是我折騰他,」盛子蕭緩了口氣,話說得仍有些小喘:「明明就是他想為平兒跑這一趟。」
斯先生哈哈一笑:「一個是小主人,一個是小少爺,接下來的日子,可有得舒總管忙啰。」
「如果僅是忙倒也罷了。」盛子蕭的呢喃輕若無痕,斯先生和鄺殊聽得不太真切,四目齊齊望了過來,果然還是鄺殊嘴快:「殿下說什麼?」
「我說,整好有些餓了,」盛子蕭收起呢喃時的落寞,目光一點一點滴落到食盒上,慢悠悠道:「先生就和我一起對付幾口吧。」
斯先生略有遲疑,將挽至手肘處的袖子又悉數鬆開,快步走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不是說盛安情緒有些不穩吵著要見你嗎?天色可不早了,你若留下用膳……」
「我那些話原就是搪塞舒伯的,今夜,我可沒打算回王府。」盛子蕭一邊往斯先生身邊靠,一邊道:「否則,我也不會讓先生給我服下半顆續命丹。」
「我給你那半顆續命丹是因你剛才虛弱得差點撒手人寰,並非是讓你在這與我秉燭夜談……」急促的話一頓,說話之人立刻嗅出一股陰謀詭計得逞的氣息,瞬間徹悟,語有調侃:「你裝得不賴呀。」
「虛弱不假,裝也是真,先生如此睿智之人,何必糾結一件真真假假的事究竟是真多於假還是假大過真?」
「睿智還讓你戲耍得團團轉?殿下是想誇我還是誇自己?」
「先生……」
「殿下、先生,」二人鬥嘴斗得正不可開交,不知何時消失又不知何時現身的鄺殊弱弱擠進一句話道:「晚膳備好了,請移步小廚房。」
「還是我們家鄺殊懂得待客之道。」盛子蕭做了個鬼臉,頭也不回的往外走,斯先生跟在身後,不甘示弱道:「這是我的醫館,我說了算。」
「我才不管你們誰說了算,反正有人留我用膳就是。」
「你訛詐還有理啦?」
「吃的是我穆王府的東西,你訛詐我還差不多。」
「嗨,好像我很稀罕?」
「誰知道呢?」
……
一直等到二人鬥嘴的聲音徹底消失后,鄺殊才好笑的進屋照看小四。
小四雖已無生命之憂,但無法正常進食的現狀同樣令人焦慮。畢竟,葯食同療才是養傷治病的最佳方案。
鄺殊坐於床沿,兩隻靈動的眼珠子卻轉向窗口,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
殷鴻怎麼還不回來?
萬一先生和殿下再鬥嘴,旁邊可是連個打岔止戰的人都沒有,唉,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鄺殊嘆了口氣,喂小四喝下第一口參湯時,窗外的夜又靜悄悄的深了一圈,這個一貫開朗活潑的年輕人因好兄弟的遲遲不歸,在這一刻學會了擰眉揪心。
這種心情是焦慮的,可焦慮又有許多種。
與小廚房內即將到來的焦慮相比,鄺殊的焦慮略有些矯情。
(未完待續)
(本章完)